《錦衣行》前傳 太學

前傳 太學

前傳 太學

雷鍾穿著便服,自稱是楚家親戚的家僕,給楚少爺送傷葯來了,順帶也送一些給楚少爺那些挨打的同窗。
但是有人比他更快趕到了樓窗前,堪堪抓住那名南洋生的左腳腕,將他扯了回來,托著他的腰,將他平平安安地放在地上。
還有施於文武百官包括他們這些監生的杖刑,可不也是蒙古習俗?
蠻荒之地,有些部落保留著這風俗,不算奇怪;蒙古人立國日淺,禮儀未備,保留著這風俗,也不算奇怪。
楚碧天哭喪著臉不吭聲了。
房中別無他人。
如果這小子是因為不會打架才躲在後面,倒還情有可原;現在看來,明明身手好得很,卻不肯出來打,這就更可惡了。
至於他為什麼不黑,通行說法是,正因為他家太有錢,從小十指不沾陽春水,家人又成天死盯著他念書,根本沒機會曬太陽;也正因為成天念書,所以也沒機會學打架——當然楚家這樣的豪門,也用不著小公子出去跟人打架。
他們哪裡黑了?明明是曬得很健康的小麥色、蜂蜜色和古銅色好不好?要怪也只能怪這個地方的審美觀念委實與他們太不一樣,稱讚堂堂男子漢,還動輒來幾句「靜如處子」、「溫婉如好女」之類的話,聽在耳里真有說不出的怪異。
至於能打架,那就更是迫不得已了。南洋土著眾多,海盜橫行,不會打架的,早就被幹掉了,哪裡還能有這個好命進國子監讀書?
楚碧天盯著他手上的刀:「你那柄刀,是不是緬鋼打制的?我若贏了,你肯不肯將那柄刀讓給我?」
楚碧天這時意識到自己方才都做了些什麼,神色不免有些尷尬又有些倉皇,左顧右盼,烏眼珠滴溜溜地轉著,想找個台階下下;段司明卻已厲聲喝了一句:「都給我住手!」
楚碧天還沒有從被打板子的打擊之中恢復過來,完全沒有注意到同窗們的敬畏。緊接著又來了另一個震憾:太子病逝了。
錦衣衛也還罷了,人人敬而遠之,倒也落得清靜;講武堂紀律嚴明,學生雖然不好惹,但是也不敢輕易在外面惹事;唯有國子監這群精力旺盛、伶牙利齒、身份微妙的太學生,可真是一大麻煩……
七名南洋生剛入國子監時,著實引起了一番鬨動。
楚碧天和段司明的身子骨倒還捱得住,只是這臉上委實下不來;尤其是領完刑出來時,看見孟劍卿手下那名叫雷鍾的衛士時,那臉上更是掛不住了。
思過堂里的板子聲此起彼伏,堂外來來往往的監生心裡頭哆哆嗦嗦。據說半年前還有一名監生挨了二十大板被打殘了,但願今天不會有人這麼倒霉……
這可是應天府中有名的三大害之一:錦衣衛、講武堂、國子監。
來自呂宋、年方十七的楚碧天,清清爽爽秀秀氣氣,經常穿著很普通的白布袍,每天都乖乖地跟在各位先生身邊諦聽各種教誨,從不參与國子監里的任何鬥毆活動。
七名南洋生與大家混熟后,知道這番評價與感嘆,都覺得很冤枉。
側頭一看,兩人同時跳了起來,急忙分開,收起自己的兵器。
他們都不得不變。然而在這樣的劇變之中,楚家又覺得那樣失落;若是他們知道就算回到中土也尋不回夢中的家園,只怕會更加失落。
因為群毆被錦衣衛抓住,楚碧天與段司明這兩群人,回去之後都被叫到了思過堂,掌刑的朱先生,據稱是朱熹後裔,有名的鐵面無私,喚來思過堂的僕役,下令將這些惹事的學生每人打十大板,為首的楚碧天與段司明每人二十大板。
不過,錢多了有時候也不見得是件好事。
楚碧天當真是目瞪口呆。殉葬……這樣野蠻殘酷的風俗,在中原不是早已經廢除了嗎?孔夫子那時,不就說過,即使是以人俑殉葬,也是不可饒恕的罪行嗎?
就像逃亡到南洋的楚家,也會從書香門第變成今天這般梟雄模樣一樣。
不過兩個月後另一名南洋生的入學,很顯然顛覆了大家此前對南洋生形成的一系列印象,以至於每個人都感覺怪怪的。
楚碧天看起來很乖巧地躲在角落裡,半點兒也不想攪和進這一番壯觀的群毆場面之中。程老先生若是在這兒,一定會很讚賞的;聖人說過,千金之子,不立於垂堂之下,這孩子可真是聖人的好學生。
過了一段時間大家又有了另一番感嘆:這幫傢伙真是見鬼地能打架。
這也太丟臉了,什麼人訂的臭規矩這是……家裡人若是知道自己在這兒挨板子,是後悔不該送他來國子監念書,還是高興總算有人能不講情面地管束自己了?
楚碧天坐在桌邊,彎下腰笑容可掬地向桌子下面的老闆說道:「別擔心,打壞的東西有我賠。你要不要出來看?這下面一定看不清楚的。」
楚碧天偏著頭一笑:「我若輸了,我的兵器也讓給你。」
大家很快就知道,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太子下葬之日,國子監也在送葬的隊伍之中。望著漫天飛舞的紙錢,楚碧天只覺得心中如此茫然。
楚碧天跟著一大幫同窗招搖過市,人人都對他很好很熱情,感動之下掏錢掏得那個樂意……
洪武帝詔令太子府中無子妾侍,一律殉葬。
段司明伸出的手指幾乎點上了楚碧天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出來跟我打,打贏了,我立刻將這個地方讓給你們;打輸了,你們那幫人也立刻給我滾!」
楚碧天向來是個好學生,進國子監又時日不長,竟是從來沒有人想到過要告訴他國子監還有這個打板子的規矩。這懲罰一宣布,他就臉色蒼白地轉過頭來問跪在身邊的段司明:「怎麼要打板子?這也太——太野蠻了吧,咱們可是監生,刑不上大夫——」
看著這群太學生劍拔弩張虎視眈眈的樣子,酒樓老闆的臉都黑了。
那南洋生驚魂方定,抬起頭來看清救他的人居然是楚碧天,這一驚之下,又是一聲大叫。
然後便有人開始感嘆,這幫傢伙真有錢,穿得這麼花枝招展的。
再說了,這國子監中,能打架的多了去了,譬如那些個土司番王的子弟;為什麼偏偏盯住他們七個?當然了,這也許是因為他們太齊心,一打架就是群毆,從來不會落下一個,好像是有點兒惹人注目……
一語未完,金鏈便呼哨著掃了出去。段司明手中緬刀斬下,金鏈一卷,纏上了刀刃;段司明迅即抽刀。若是平常鐵鏈,被刀鋒這一拖之下,必定寸寸斷裂,但黃金是何等堅韌之物,嘩啦啦一片響之後,完好無損地收了回去。
楚碧天兩人就近在段司明的房間里互相幫忙塗上傷葯,趴在枕上養著。飯堂的鐘聲已響,其他人都吃飯去了,說好吃完了給他們帶回來。
可是為什麼大明也會這樣呢?難道居然是受了蒙古人的影響?
只是段司明這一腳的力道可不是剛才那一腳可以相提並論的,那名南洋生身不由己地向樓窗外飛了出去,這一回的大叫可是貨真價實了,一邊叫一邊在空中亂抓。段司明也嚇了一跳,這一摔出去,萬一鬧成重傷甚至鬧出人命,麻煩可就大了;自己剛才怎麼就走神了呢,怎麼就出手,哦,出腳這麼不知輕重?
段司明冷笑道:「等你贏了我再說吧——你的兵器呢?」
沒想到接下來的事情給他的震撼更大。
楚碧天一邊打一邊大呼小叫地稱讚段司明的刀法當真不錯,興奮得雙頰通紅。刀刃鋒利,雖然只輕輕一劃,已經在他身上留下了數處血痕;段司明也不好過就是了,金鏈抽中之處,骨節慾裂。
那群雲貴土司子弟,向來是以段司明為首。段司明是從前的大理皇室段家的子孫,人品出色,文武雙全,家世又好,自是有些心高氣傲,入國子監以來,向來是各位先生頭疼萬分的驕傲。
楚碧天既然這麼有錢,性子又溫順,十日休沐時出去吃喝玩樂的開銷,自然要著落到他的頭上。一開始只是七名南洋生以同鄉之誼帶著他出去當錢包,慢慢兒整個玄字型大小的二十四名監生都嘻皮笑臉地跟了過來,若不是向來偏疼這乖巧學生的程老先生看不過去出來呵斥,只怕這隊伍會越滾越大。
段司明緩緩沉身拉開架勢,如淵方停,如岳方峙,明擺了是要讓楚碧天先出手。楚碧天竟也毫不客氣地一縱身撲了上去。他這個人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動起手來卻像只又潑又悍的猿猴,一出招便往段司明臉上抓去,這種撒潑打法讓段司明那群人立時「噓」了起來,段司明左臂迎面一架,右拳擊向楚碧天前胸。楚碧天變招奇快,左手一縮便切在段司明右腕上,段司明順勢一翻腕將他的左掌打了出去,右拳仍是直擊他前胸。楚碧天略一吸氣,前胸后陷,段司明那一拳只差得分毫,停在他的衣襟前,再不能前進。
兩人互相看看,都知道對方要說什麼要問什麼。楚碧天率先說道:「好,坦白說吧,我是雲燕嬌同師授藝的師弟,家父和家師拜託雲師姐好好管束我,然後雲師姐又托給了——」
一、洪武朝的國子監,官生約佔八成以上,其中不乏土司番王子弟。洪武朝或者說整個明代對內的民族政策,以懷柔同化為主,是以有明一代,基本上沒有出現嚴重的民族問題。
滿心以為臨江閣的臨湖二樓這一次又照例歸他們享用的那些雲貴土司子弟,不緊不慢地上樓來時,驚訝地發現風水已經輪流轉了。於是一方說先來先得,另一方說與老闆早有口頭約定;一方說自己已經交了訂金、口頭契約算不得數,另一方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段司明懊惱地跳過一張桌子,心想不管怎麼樣也得試著去救一救,死馬權當活馬醫好了。
楚碧天自白袍內抽出了纏在腰間的金鏈。樓上一片抽氣聲。到底是有錢人,用的兵器居然是黃金打造的精緻鏈條,系扣上還鑲著兩顆藍汪汪的寶石。
那群監生,雖然不認識這個人,但是認識他的衣服,這身老虎皮,應天城中,當真是人見人怕;而那年輕百戶身上那無形的威懾之力,更是令他們心中不由得生出絲絲寒意,慢慢兒安靜下來,不敢再出聲。
【後記】
二、至於殉葬與廷杖的風俗,一般認為是受蒙古人影響。陳寅恪曾說,每當中原文明過於成熟以至於衰敗之際,塞外的胡羯之血便會呼嘯而來,使得中原文明發生變異而又一次重生(——大意如此)。也許正是由於蒙古人的影響,使得明代與溫雅君子一般的宋代相比,很明顯更陽剛也更野蠻,他們比宋人善戰,但明代的政治也比宋代有更多的血腥,譬如廷杖與殉葬。殉葬的習俗,後來被明英宗遺詔廢除,也許這是土木堡之變后英宗在蒙古的階下囚的生涯,使他對生命有了他的祖輩所沒有的尊重。但是廷杖卻一直保留下來。
老闆聽得前一句話臉上正要發光,聽到后一句話,那光又獃滯了
從這一天開始,國子監私下發行的不能招惹之學生名單上,新添了一個好好學生楚碧天,看向他的目光,無形之中多了許多敬畏。
楚碧天這小子穿得樸素,完全是因為他家裡太有錢。所謂「神存富貴,始輕黃金」,有錢有到他家那個程度,的確是穿什麼都有底氣,穿得越樸素越能顯出格調。
如他所願,好的不靈壞的靈,不知哪一方先動的手,總而言之是打起來了。滿樓的碗筷亂飛,腿腳快的夥計和幾名客人一溜煙地跑下了樓,老闆年紀大了一點,身子笨了一點,幸得眼色還好,見勢不對,趕緊鑽到了最靠牆壁的一張桌子下,戰戰兢兢、心顫肉跳地向外張望,一邊在心裏計算這一回大概又要損失多少——壞了,椅子都開始飛了。
自然,這樣的好學生乖孩子,肯定是有人喜歡有人惱,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一名南洋生被兩人圍攻,連中幾拳外加一腳飛踹,誇張地大叫著撞向段司明,打算著就算撞不翻這冷冰冰的傢伙也要撞他個鼻青臉腫。
這個不知人間愁苦的少爺,似乎看打架看得很開心;這種人說話,靠得住嗎?
楚碧天不由得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若是生在那個時代,這雙手是只會拈文弄墨的;可是現在……
直到有人注意到了樓梯口邊不知何時出現的一名錦衣衛百戶。
現在這個樣子,一定是要打架了,要打架了……
段司明停在原地,冷冷打量著楚碧天,比方才更加鄙視他。
段司明自鼻孔里「哧」了一聲:「監生?宰相也照樣打尼股。沒見到朝堂上每天都有拖出去打板子的官兒嗎?你記住的那是什麼年頭的規矩?」
同來的監生分立兩側,摩拳擦掌地吶喊助威,跺得樓板山響。
更讓他們張口結舌的是,楚碧天上下打量段司明一會,臉上竟然露出很高興的笑容,認真地點一點頭道:「好。」
莫非還真有這麼「出污泥而不染」的異數?
即便是一門心思要做好學生、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楚碧天也清楚地知道,太子一死,大明的局勢只怕要大變了。
春江水暖、河豚上市時,楚碧天這一群人和宙字型大小那一群雲貴土司子弟盯上了同一家專以河豚聞名的酒樓——臨江閣。
老闆臉上的肉開始哆嗦時,面前突然出現一張清秀少年的笑臉,嚇得他幾乎撞到頭。
可惜來了一個楚碧天。
楚碧天縱后數步,盯著段司明瞧了一會,臉上又露出那種很開心的笑容,點一點頭,揉身再上。這一回卻不是潑猴招式了,而是專攻下三路的貼地連環腿,踢得快如疾風,段司明的雙腿接連被掃中幾次,腿骨生痛,他惱怒地跳上一張桌子,反手拔出了靴筒里的短刀,指著楚碧天道:「我本不想動刀子,不過看起來你還算個對手,來不來?」
段司明很是鄙視楚碧天現在的行為,居然躲在人群後面看打架,而且眼看著他們這一方已經招架不住了。說起來玄字型大小這群人,只有七名南洋生是打架老手,而段司明這幫人,同樣也是從小打到大的,論起狠勁來,本就不相上下,加之人數上又佔上風——能打的人多上那麼三四個,所以現在形勢已有一邊倒的趨勢。
段司明正鄙夷地打量著角落裡的楚碧天,冷不防一個人撞過來,他不耐煩地向側旁一閃,右手探出,扣住了這個明顯圖謀不軌的南洋生的右臂,一用力反扭到他背後,飛起一腳將他再次踹了出去。
段老大居然要和楚碧天單挑?
段司明這個人端起架子來是很威嚴的,於是不但正在打架的一幫人,就連楚碧天也僵在那兒一動不動。
段司明這一回算是後知後覺地明白,楚碧天骨子裡那麼喜歡好勇鬥狠,為什麼在國子監里要表現得這麼乖,原來是有個惹不起的厲害角色在盯著他,他不敢露出原形。不過說起來孟劍卿將他管這麼嚴也有道理,這小子太能打了,又沒有太多經驗,出手難免不知輕重,善後太麻煩。
他看看窗外,到底沒有接著說下去,心裏嘀咕著不知道那個人究竟長了幾雙眼睛幾隻耳朵,自己哪怕偷偷睡個懶覺也會讓他知道。
兩人對視一眼,都有些詫異。段司明感到自己被楚碧天切中的右腕竟然有些火辣辣地痛,這小子的掌刀怎麼會這麼狠?楚碧天則驚異於自己那用了五分力的一切看起來似乎對段司明沒有什麼影響,真是難得啊,難得的好對手,可不要再被自己給打跑了……
除了方才被楚碧天救回來的那名南洋生,其他人都張口結舌。
大家的第一印象是,黑,真黑,一幫黑小子。
楚碧天與段司明忽然覺得不對勁了,樓上怎麼變得如此安靜、只聽見緬刀與金鏈撞擊的聲音了?
玄字型大小這一群監生,早聞臨江閣的大名,只可惜囊中羞澀,無力問津;現在有了一位財大氣粗的小同窗,哪能不抓緊這個機會善加利用?
他們穿的衣服,不錯,好像顏色是亮了一點兒,料子是好了一點,在一片白袍藍衫青衣之中,還真是有點顯眼;不過那是因為家裡人以為穿得隆重點漂亮點,才能表示對國子監最大的敬意和謝意而已。
這已經不再是他的祖輩心心念念的那個優雅如白鹿的中土世界了。那個世界,在群狼環伺之中,已經一去不復返。現在的中土,為了對抗狼群,自己也快要變成野狼了,赤紅著一雙眼,呲著雪白的狼牙,咆哮著環視四周,隨時準備將一切敵人撕成碎片。
孟劍卿站在樓梯口邊,抱臂胸前,靜靜地看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