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行》之六 戰城南

第八章

之六 戰城南

第八章

魚腸軍的存在,對李克己這樣的文官來說,是無從得知的秘密;更不要說知道統軍的將領是誰並找上門來。
孟劍卿一怔,心中驀地騰起一股寒氣。如果李克己決定要插手……他監視李克己好幾年,很清楚李克己潛藏的實力以及對海上仙山其他弟子的影響力。靖難之役已持續三年,海上仙山實際上一直在袖手旁觀,李克己這番話,是不是一個明確的干涉信號?
李克己躊躇著看向沙盤:「赤色小旗,是否代表孟兄所燒的燕軍糧草營?」
他們已經好些年不曾見面,此時對面而坐,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胡進勇見到他從重圍中出來,便下令收兵,很默契地什麼也沒有問,只是互相拍拍肩,便各自回營。
他重新攝定心神,不怒反笑:「李兄若想兼濟天下,應該去同皇上和燕王說這番話才是。」
原來是他。
他的這種行為大有通敵之嫌。
衛士奉上茶之後便悄然退出,臨走時不免很好奇很敬畏地打量一下除去斗蓬的李克己。
送李克己離開時,孟劍卿想起一事,隨口問道:「李兄如何知道到這兒來找在下商談此事?」
如果是石敢峰出手……孟劍卿沉吟著,忽而笑了起來:「好,那我們就一言為定,如果李兄三天之內能夠取得孟某一件貼身之物,魚腸軍三個月之內不會去燒燕軍的糧草,也不會將相關情報提供給別的將領。」
孟劍卿笑而不答。
這可比雲貴土人更讓孟劍卿頭疼。石敢峰的一身輕功,十年前就已驚世駭俗,當年他與沈光禮打賭,居然從錦衣衛的天羅地網之中盜走了沈光禮的大印;聽說他出師之後還只在李克己手裡栽過一次,必定就是這個原因才讓他乖乖聽從李克己的差遣吧。
他不知道李克己眼中的自己也是這般模樣。
李克己不會說這種謊;那麼的確是雲燕嬌告訴他的。
何況雙方對他都還算客氣。
李克己自己應該不會來做這等事情。他曾在雲貴呆過幾年,深得當地土人敬畏,應該是他收服的某個甚至某些土人?那些土人,生長於高山密林之中,其中不乏善於隱跡潛形、精通制毒放蠱之徒,若是聽從李克己的召喚來做刺客或者是盜取某樣東西,只怕絕不會亞於魚腸軍……但是此去雲貴,千里迢迢,李克己如何能夠未卜先知地將人帶過來……
道衍與他的約定也是三個月。雖說這是討價還價的結果,但是很明顯三個月之內形勢必有變化,否則道衍說什麼也要將時限定得更長。他就賭這三個月好了。
竟然是雲燕嬌!
誰都覺得李克己這樣孤雲野鶴一般的人物,無論如何也不會去做燕軍的姦細。
孟劍卿不語。他當然知道這一切,但是他沒有看到;不同的是,李克己看到了。
彷彿能看到孟劍卿心中飛轉的種種念頭,李克己輕嘆一聲:「好叫孟兄得知,來取孟兄貼身之物的,會是在下的師弟石敢峰。」
孟劍卿霍然一驚。
若是如此,戰果真是相當可觀。
孟劍卿覺得自己的思緒僵滯了很長時間,才重新開始流動。
心思轉過來,孟劍卿想起了另一個問題:聽李克己的口氣,似乎雲燕嬌早應該到了這兒;姑且不論建文帝為什麼會放她來這裏,關鍵是,早應該到的雲燕嬌,為什麼直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李克己慢慢說道:「我原本覺得,這不過是朱家叔侄的家務事,與我無關。」
李克己轉過目光望著那點昏黃的燈焰:「廣平府今年已經被征了五次糧,燕軍兩次,南軍三次;現在即便是富室,也已無過冬之糧。學宮生員,十之八九只能靠每日一粥勉強度日。離城稍遠之地,路人不敢獨行,否則就有可能淪為他人盤中之餐。我來此地的路上,已經見過二十幾具被殘割的屍體。這還只是鄉民互相襲擊,如果軍隊缺糧嚴重,掠人為食,那就更可怕了。你也知道,在史書上讀到『人相食』這三個字,和親眼看到這樣的景象,是很不相同的。這樣下去,不需多少時間,就能看到曹孟德當年所賦的『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究竟是何等模樣了。」
他主動加上后一個條件,倒讓李克己略略吃了一驚,過一會才明白過來,暗自喟嘆。無怪乎雲燕然兄妹當初會選中孟劍卿。無論如何,與孟劍卿這樣善於審時度勢的人打交道,還算是一件比較輕鬆愉快的事情。
他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李克己的聲音在燈光搖曳的帳篷中有些飄忽不定,但是隨著他的話語,帳中慢慢生出一種隱約的悲憫哀傷,有如深秋的寒意一般,緩緩滲入身體,滲入心臟……
至於李克己如何能找到這個地方——這樣的人物,理所當然神通廣大了,不奇怪不奇怪。
李克己嘆口氣:「天下太大,天意難問,所以我只能儘力去救眼前看到的人。」
孟劍卿回到自己的營地時,已是半夜。
李克己苦笑:「我知道。所以我還要去見另一個人,試試看能不能說服他。這樣對孟兄才公平。」
再說了,雲貴民風驃悍,動輒拔刀相向,又不通中原事務不知鐵笛秋威名事迹,李克己能在那樣地方呆上好幾年,毫髮無傷、安安穩穩地傳道授業解惑,令得當地土人對他頂禮膜拜,視若神明,只怕李克己本人也絕不簡單,還是小心為好。
孟劍卿一笑:「李兄客氣了,請坐。」
李克己默然良久,說道:「孟兄心志堅定,的確不是能夠輕易被說服的人。而我只有一雙手,能做的事情也非常有限。所以,到了這個時候,有一些明知道不喜歡的事情恐怕也不得不去做了。」
孟劍卿仍是微笑:「李兄專程來訪,不會只是為了感嘆這一句話吧?」
李克己這樣的人,自然是錦衣衛的重點關注對象;即使錦衣衛衙門被撤銷,孟劍卿也從沒有忽視過他的動向。洪武帝和建文帝總是將李克己安排到兵凶戰危的地方去做學政,倒也算是善加利用。這兩年河北一帶燕軍與南軍打來打去,廣平府也已經兩度易手,不過無論哪一方攻入廣平,對李克己的學政衙門倒都是很有默契地客客氣氣,畢竟哪個將領也不想得罪鐵笛秋這魔王;雖說鐵笛秋隱居已久,人的名兒樹的影兒,可都還在。
孟劍卿不想去理會海上仙山那些人常愛神神秘秘搗弄的種種天意,徑直說道:「李兄,你現在畢竟還是朝廷任命的學政。」
孟劍卿答道不必客氣,李兄有何事情還請指教;同時想,李克己這個學政看來當得不輕鬆,神情之間頗有幾分疲憊。
孟劍卿定一定神:「我儘快派人去找。李兄請自便,孟某不送了。」
李克己也已發覺情形不對,擔憂地看著他:「我是昨天中午在廣平府東門外遇到雲師妹的,她聽我說起我原本的打算,便建議我到這兒來找孟兄。她的馬快,我因為在路上督促地保收葬殘屍耽擱了一陣,所以落在後面。原以為……」
雲燕嬌這樣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好,又來這一套,動不動就想控制人心、不戰而屈人之兵,果然是海上仙山的弟子,即使是李克己這樣的人,也會身不由己地弄些手段。
聽到身後的動靜,李克己回過身來,拱手一揖:「孟兄,打擾了。」
混亂不堪的局勢中,休養了十天的孟劍卿,一口氣燒掉了朱能三個糧草營,朱能不便罵道衍縱虎為患,只好大罵張范無能,將他打發去征糧。
如果自己連她也不能信任了……
孟劍卿有些啼笑皆非:「李兄認為已經說服了我?」
另一個人,想必是燕軍中某個人了,說不定便是朱能,甚至可能地位更高。
他站起身:「三天之內,會有人取走孟兄一件貼身之物。」
若是換一個人這樣探究軍事機密,孟劍卿早已變臉。但是正如守帳衛士毫無異議地將李克己放進大帳一樣,對眼前的情形孟劍卿也不覺得有何不妥。
沙盤上插著各色小旗。
李克己有些詫異地揚起了眉:「雲師妹還沒有同孟兄說明?」
經此一戰,南軍主帥李景隆自是對孟劍卿大加褒獎,南軍各將領在李景隆的大帳中見到孟劍卿時,給他的臉色也比前些日子好多了。不過魚腸軍的存在,南軍向來秘而不宣,燕軍也不願渲染其事以免影響軍心,是以褒獎歸褒獎,出了大帳,魚腸軍仍是悄無聲息。
這沙盤出自衛歡之手,雖然不如李漠製作的精良,但在南軍之中,已經是首屈一指了。
李克己是雲燕嬌師叔鐵笛秋的弟子。鐵笛秋位列海上仙山七大弟子之首,文韜武略,固然是獨步一時;性情古怪,同樣也天下聞名。不過他卻沒有像其他弟子那樣選擇襄助洪武帝,而是與張士誠網羅的一班江東文人過從密切,吟嘯風月。張士誠敗亡之後,鐵笛秋浪遊各地,蹤跡不定,始終是洪武帝的一塊心病。是以李克己當年考中進士后,便被洪武帝遠遠打發到雲貴蠻荒之地,歷任各縣教諭與各州學政,一直那麼不上不下地掛著;建文帝繼位后,又將他調往戰事頻仍的河北,升任河北廣平府學政。
孟劍卿卻不這麼想。李克己一直是文官,又歷來不與江湖人物攪合;現在居然找到這個地方來,這其中大有蹊蹺。只是他怎麼也沒想到李克己是從誰那兒知道魚腸軍的事情的。
孟劍卿不覺一怔。
接下來的半個月,燕軍主動出擊,首當其衝的胡進勇很倒霉地被燒了糧草又被劫了營,敗退三十里后重新紮營,之後氣沖沖地從孟劍卿這裏拿了一份情報,一夜行軍五十里,劫了燕軍的一批餉銀,順帶殺掉了押運官。然後燕軍報復,偷襲南軍,中了埋伏,不過打先鋒的是韓笑天一手訓練的辟易軍,韓笑天雖然已被刺殺,那支軍隊刀尖雖鈍,卻仍是悍勇過人,居然硬生生撕開包圍圈沖了出去,又配合援軍來了一個反包圍。
孟劍卿的心跳忽地停了一下。
孟劍卿回到營中時,兩名衛士迎上來,神情很古怪,低聲說道:「大人,河北廣平府學政李克己李大人在帳中等你。」
李克己凝神看了一會,輕輕嘆息一聲:「一將功成萬骨枯。」
李克己抬起頭來,眼中熠熠閃亮:「如果我希望孟兄能夠放棄燒糧草營的做法,孟兄能否答應?」
魚腸軍中收羅的不是錦衣衛舊人就是江湖人物,對於李克己的大名,耳熟能詳;如今這等人物突然找上門來,哪有不緊張的。
但是面對有些事情,他無法閉上眼睛。
李克己低聲說道:「冒昧來訪,還請孟兄見諒。」
孟劍卿一笑:「紅線盜盒?李兄身邊何時收藏了此等人物了?」
帳中燈光昏暗,李克己身著便服,裹著一領暗青色斗蓬,低頭注視著案上的沙盤出神。
他的左手已經被道衍捆住了,難道還能讓右手再被李克己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