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傳》之一 石頭記

第二章

之一 石頭記

第二章

那姑娘怔住了,小溫侯搖搖手道:「不知者不為罪,她也不過是手足情深、一時失手而已。」
如他所擔心的那樣,青苗玉已被搶走。他安排在左右兩廂的侍衛,都中了迷香而人事不省。姬瑤花因為向來謹慎,每晚入睡之際都要在枕邊放一塊能解各色迷香的龍醒石,是以未曾迷倒,但仍然未能阻止那人搶走了青苗玉。
那黑影被迫伏倒在地讓過呼嘯而來的短戟,小溫侯已趁這個機會追了上來。
小溫侯尚未回答,姬瑤花已經拜倒下去,哽咽著說道:「請小侯爺救瑤光一命!瑤花方才得罪之處,任憑小侯爺發落!」
小溫侯轉過頭來看著他:「哦?」
傳說中青苗玉內有珍貴如瓊漿的玉髓,世人傳言服此玉髓能夠起死回生甚至於長生不老。小溫侯見盡天下各色寶玉,原以為這不過是傳說中的玉石,其實並無其事,但眼前這尊玉石,令得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將那有泄密嫌疑的驛丞交給當地縣衙嚴密看押,拷問究竟,驛丞直呼冤枉,一個見多識廣的老捕頭詢問了事情經過之後,小心翼翼地提醒小溫侯,搶走青苗玉的,很有可能是號稱「石瘋子」的石清泉,只有他才有這個膽量從小溫侯的護翼之下搶玉,也只有他習慣於用石頭作暗器並控制得如此純熟。
她抬起眼,幽幽地看定了小溫侯。
他微微笑了起來。
她弟弟懶懶地說道:「姐,你想走那匹馬可不想走了。我早告訴你不要相信那個說得天花亂墜的馬販子,你就是不聽,現在可好,我們怎麼走?」
一邊說著,一邊匆匆離去。
小溫侯平生沒有這樣猶豫不決過。
燈光之下,那姑娘已經取下傍晚時分弄髒的外衣,只著了一身半新不舊的家常月白衣裙,愈顯得身姿纖秀,額上汗水涔涔,費力地抱緊了在榻上掙扎的弟弟,不讓他撞到牆上去或是滾到地下來,完全無暇關注進來的人。
小溫侯心中不覺一沉。她如此關心的那個人,看上去是個年輕男子,是她的夫婿嗎?
但是車上摔下的那年輕男子答道:「我沒事,姐,你看你的身上都髒了,還有,手肘也磨破了。」
驛丞如釋重負地退出,掩上了門。
側院房舍狹窄簡陋,不過勉強容身而已。西廂中燈光昏黃,人影幢幢,他們可以聽見那姑娘焦急的聲音:「瑤光你忍著點,這葯還得一陣子才能起作用。」
他無法掙脫姐姐纖秀而有力的手,忽然低頭一口咬在姐姐的手臂上,那姑娘痛得眯起了眼,卻仍是不肯放手。小溫侯腦中突地一熱,等到他回過神來時,他的人已經站在榻前,手已經擊昏了那個他越來越看不順眼的小子。
他退了出去。
小溫侯皺起了眉:「聽你的口音是蜀中人氏,蜀中也有不少名醫啊,為什麼要不辭辛苦地到這兒來?」
小溫侯立刻帶著姬氏姐弟趕回京城,並且就此加入了開封府追捕石清泉的隊伍。
暮色蒼茫,春雨迷濛,奉父命遠赴襄陽祭祖的小溫侯,正在回京城的驛道之上。神武侯府的馬車,怒馬如龍,即使在泥濘難行的地段,也輕鬆超過一群又一群行人。
姬瑤花嘴角浮起的微笑溫柔而傷感:「這尊玉是瑤光的命根子。我好不容易說服他同意取出玉髓,條件是不得損壞這尊玉一絲半點。我想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能夠做到。」
看來愛美之心,人人皆有啊。
驛丞打開門,小溫侯走了進去。
小溫侯微微一笑:「姑娘雖然這樣信任我,我自己倒有點不大能信任自己。令弟寧可冒生死之險也不願意損壞這尊玉,可見這尊玉必定有它特別吸引人心之處,相處越久,越不能割捨。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抵得住這樣的誘惑,還不如留在姑娘手中,令我不見可欲則心不亂。我會將我的侍衛調幾名過來守在左右兩廂,姑娘自己也要當心。」
小溫侯轉過頭向驛丞道:「你先出去,這件事不得向任何人透露。」
小溫侯不由皺起了眉。他確定自己非常、非常討厭這個只會埋怨姐姐的傢伙。
上燈時分,小溫侯一行已經舒舒服服地在驛站中安頓下來。驛丞被小溫侯叫過來一起喝酒,大感榮幸,滿臉生光。小溫侯閑閑地問道:「今晚這兒投宿的人多不多?」
包裹中是一尊青翠欲滴的玉石,燈光下玉身之內似乎隱隱有水珠閃耀。
這麼美麗的姑娘摔倒在亂石叢中,論情論理,他們似乎都應該去幫一幫。
他的侍衛不約而同地勒住了韁繩,探詢地看著小溫侯。
姬瑤花站起身,詫異地看著他:「小侯爺不將這尊玉拿在手上琢磨?」
但是他的目光被榻上的一樣東西吸引住了。
驛丞立刻答道:「側院是那姐弟二人住的地方。」
侍衛們鬨笑道:「老哥不必擔心,這也是人之常情嘛!」
只希望小溫侯大人不計小人過,好男不與弱女斗,放過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外地姑娘。
驛丞陪著笑答道:「不多不多,除了小侯爺和幾名路過的官員,沒有閑人。」
姬瑤花望著他,幽黑如深潭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小溫侯不能理解的複雜神色,但轉瞬既逝,繼而輕聲說道:「我也是不得已。瑤光的腿疾越來越重,我想取出玉髓來為他治病。就算起死回生只是傳聞,我也要試一試。」
而那姑娘則錯愕地望著這個多管閑事打昏了她弟弟的傢伙,好半天才明白過來,臉上騰起憤怒的潮紅,揚手便給了小溫侯一耳光,怒斥道:「你怎麼敢打瑤光!」
聽到她那句問話,看到她臉上神情的幾名侍衛,臉上都不由得露出若有所失的遺憾。
他示意一名侍衛走過去。
那黑影忽地一翻身,雙手一揚,一把碎石如漫天花雨撲面而來。
走在他們前面的一輛青布蓬馬車突然間馬失前蹄,將裏面的人顛了出來,眼看便要摔入路邊的亂石叢中,駕座上的那人已飛身搶到前面接住了車中摔下的人,只不過他自己卻被這股大力撞得踉蹌著摔倒在石叢中。
小溫侯來不及搶在前面攔截,大喝一聲擲出了一枝短戟,那黑影頭也不回地揚手打出一枚飛石,擊中短戟后碎為三塊,一塊跌落地上,另兩塊卻去勢不減迎面擊向小溫侯,迫得他橫戟一格,兩塊小石斜刺里飛了出去,小溫侯提氣縱身,在空中擲出另一枝短戟,擊中前一枝短戟,令得去勢已衰的這枝短戟驀地加速激射向那黑影,破空之聲呼嘯刺耳。
小溫侯終於說道:「我要好好想一想,有沒有辦法做到不傷玉而取出玉髓。」
小溫侯打開包裹。
幾乎從來沒有這樣柔和地說過話,那侍衛的聲音聽起來不但不溫和,反而有著古怪的陰森。他的同伴忍不住爆笑起來,在陰沉沉的暮色中,驛道上前後一望無人,一群爆笑的帶刀大漢,看起來不但古怪而且可怕。那姑娘很顯然不知道他們在笑什麼,警惕之外更添了恐慌,一彎腰將她弟弟背了起來,咬著牙狠狠地說道:「你別再吵了,我們快點走!」
那天夜裡小溫侯輾轉難眠,是以側院突然間傳來的細微聲響令得他驀然驚起,伸手抓過枕邊的一對短戟,越窗而出,奔向側院。
驛丞嚇得全身發抖,即使是一個小小驛丞,他也聽說過小溫侯一怒地動山搖的傳言,急忙搶上前道:「姑娘,這是神武侯小侯爺,你還不快快陪禮道歉!」
那個石瘋子,不但激怒了蔡相爺,還激怒了小溫侯,他就自求多福吧。
那侍衛盡量讓自己的大嗓門聽起來柔和一點:「我們家主人問姑娘要不要幫忙?」
一片鬧哄哄中,小溫侯忽然聽見細微而痛苦的呻吟聲從側院傳來。
兩天前。
但他仍然遲了一步,他聽見姬瑤花的怒喝聲與刀劍交擊聲,隨後姬瑤花痛呼了一聲,一個黑影自她姐弟住的西廂房的後窗中飛掠出來,躍上牆頭。
小溫侯這才向姬瑤花道:「這麼珍貴的玉,你們怎麼就這樣隨身帶著?若是露出風聲,只怕會給你們惹來殺身之禍。」
小溫侯感到臉上頗有熱辣之氣,看來那姑娘的手勁還挺大的,難怪得能夠制得住她那個愛無理取鬧的弟弟。不過也許正因為有了這樣一個弟弟,才逼得她不能柔弱。
小溫侯臉色鐵青。
他放下車簾,一行人呼嘯而去,留下那倒霉的侍衛在原地發獃,許久才回過神來,大叫起來:「怎麼丟下我一個人!好歹也留個幫手吧!」
只怔了一會,那姑娘已盈盈拜倒下去:「民女姬瑤花,見過小侯爺。」
姬瑤花抬起頭來看著他。
驛丞滿頭大汗地還待解釋,一聲驚雷打斷了他們的話,隨之又是一陣重重的敲門聲。方才被留下的那名侍衛,將他的座騎套上馬車,自己肩扛著原來拉車的那匹摔跛了前腿的老馬,沒好氣地趕到驛站來了。這付狼狽樣子自然又招來同伴的鬨笑。
小溫侯懍然一驚,反手撈過已飛近身邊的那枝短戟,格擋亂石。
他將那尊青苗玉仍然放回姬瑤光懷中。
她弟弟帶著哭音叫道:「我已經忍了很久了,實在不能再忍下去了,姐你就讓我再服一劑吧!」
剛剛揭開車簾想看看究竟出了什麼事情的小溫侯,在蒼茫暮色中,見到了一張秀美如春花的面孔,不由得怔了一怔。
姬瑤花望著他的背影,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喃喃自語的聲音幾乎細不可聞:「瑤光沒有說錯,你果然是個君子。」
小溫侯許久才不能確定地問道:「這是——青苗玉?」
小溫侯躊躇了一下,說道:「帶我去看看。」
那侍衛一臉無辜地回過頭來:「小侯爺,我沒有說錯什麼呀,她怎麼見了鬼一樣地跑得飛快?」
同伴的爆笑又起,小溫侯也啞然失笑:「我怎麼知道?還是回頭你自己去問個清楚吧。現在你嚇跑了別人,這匹馬和這輛車就歸你想辦法弄到驛站去吧!」
與此同時他們也看到了那年輕男子與那姑娘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臉孔。他們的確是如假包換的姐弟。
那侍衛走過去的時候,小溫侯注意到那姑娘臉上露出的戒備與警惕,這才想到,他的手下,都是些彪悍粗豪的關西大漢,說得好聽一點是威武,說得不好聽一點是兇狠,也難怪那姑娘雖然看起來像是練過武的樣子,仍然不敢讓他的侍衛走近。
那姑娘咬了咬唇,說道:「驛站已經不遠,我先背你過去,回頭再來收拾這兒。」
他的笠帽掉落在地上。
小溫侯不覺「哦」了一聲。瑤台之花?她的父母給她起名時,的確有先見之明啊。
他挑起眉看著驛丞。
亂石飛行的速度或快或慢,雖不如箭雨那般迅猛,但卻花了小溫侯更多的時間來格落它們。
馬總捕頭聽完侯府侍衛對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的解說,只有長嘆一聲。
姬瑤花的弟弟在掙扎之際,身上掉出來一個小小包裹,燈光下只能看見包裹中露出的一點青綠,小溫侯本能地伸手取了過來,姬瑤花已經站起身,見狀張口欲言,卻又悄然止住。
她弟弟怪叫起來:「你背我?我當然知道你背得動我,可是我才不要這麼多人看著我一個堂堂男子漢要一個姑娘家背著走!太丟臉了!」
但是不待小溫侯有所示意,那姑娘已經很快站了起來,沒有去看自己身上的傷勢或是污泥,而是扶著車上摔下的那人,急切地問道:「瑤光你還好吧?有沒有摔著哪兒?」
普天之下的玉匠不知多少,但是沒有一個玉匠的手能夠比小溫侯更堅定有力,眼光比他更銳利準確。
而在這一滯之間,那黑影已經沒入夜色之中。
小溫侯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同時聽到了他那幾名侍衛的吁氣聲。
姬瑤花輕輕地點了點頭:「這是我家祖傳的。」
那姑娘鬆了一口氣:「你沒事就好,來,快上車,我們還要趕路。」
前方已經可以望見他們今晚預定下榻的驛站。
驛丞見他神色不對,不免心虛,吞吞吐吐地說道:「小侯爺來之前,有一對姐弟前來投宿。本來按理不應收留閑雜人等,不過——」
小溫侯心有牽挂,不想再追下去,急忙折回驛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