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傳》之八 補天裂(上)

楔子

之八 補天裂(上)

楔子

小溫侯盯著眼前的姬瑤花說道:「你在這兒,那麼你姐姐呢?她是不是代替你去了太乙觀?」
小溫侯盯著姬瑤光,考慮著怎麼樣才能叫面前這個可惡的臭小子就範。
紫府真人果然悚然動容,沉吟許久,說道:「這的確是太乙觀的一大難題。」
姬家的船到達襄陽城外時,已是半個月後。溫侯府早已得到消息,派了人在碼頭等候,上岸之後,三輛馬車迎著姬瑤花、姬家僕婦與隨身行李,穿過道旁指指點點的人群,駛向襄陽城南郊。溫氏一族聚居之地,就在昔日諸葛亮隱居躬耕的隆中山麓。
可是姬瑤光與姬瑤花,是如此血脈相連、心意相通的雙生子,對其中一個的傷害,必定也會令另一個感同身受……
落日的昏黃光輝自她背後射入小樓來。
紫府真人的邀約,早在去年秋天在東京城中時便已經向姬瑤光提出,他卻遲延至現在才去赴約。
姬瑤花被安置在溫府後園的小樓,姬家僕婦住在樓下,溫府的僕婦都在樓外一帶耳房中伺候。
姬瑤花,哦不,應該是姬瑤光翻了個白眼:「這還用問?」
唐夢生忍不住哂然而笑。
姬瑤花暗自吁了一口氣:「瑤光自然要謝過於道長。」
九華山地處皖南,山勢清奇峻秀,共有九座高峰,因此原名九子山,李白游此山,留下「太乙近天都,秀出九芙蓉」之語,「花」者,「華」也,故而更名為九華山。唐開元年間,新羅國國王近親金喬覺卓錫九華,潛心修持七十五年,九十九歲圓寂,佛門認證他是地藏菩薩化身,九華山由此被闢為地藏道場,成為中土四大佛家聖地之一。
小溫侯有些疑惑:「你為什麼還不取下珠帽?」
若非正在奔喪途中,唐夢生本來是想到龍王廟去看一看的。
紫府真人是不是也已經看到了太乙觀的難題、是不是也一直在尋找解決之道,所以才會對瑤光另眼相看、暗自寄予了某種期望?
對面便是漢水入長江處的龍王廟。此處急流漩轉,豐水季節,每每有決堤之虞,故此鄉人建龍王廟以鎮洪水,但是屢建屢毀,鄉人無可奈何,只得自嘲道這是「大水沖了龍王廟」。此時水枯灘現,夏日里被衝垮了前殿的龍王廟,又已粉飾一新,自江面上望去,頗有巍峨氣象。
姬瑤光拂去肩頭的一片碎木,嘟噥著道:「這口悶氣出到我身上來,又算什麼本事!你以為我就願意被打扮成這個樣子,一路上招搖過市地天天讓你們那些人看猴戲?」
姬瑤花暗自沉思。
小溫侯往前走了一步,卻又停住了。他困惑地打量著面前的姬瑤花,驀地里怒叱道:「你們兩個究竟在搗什麼鬼?」
小溫侯忍無可忍地轉身下樓之際,一拳打斷了樓柱上的木雕獅頭,碎片亂飛。
鄰船的一名中年士子似是本地人,熟悉內情,感慨地向周圍船上張望的客人說道:「那就是小溫侯未過門的夫人姬家小姐。姬家小姐本來是順江而下,取道漢水去襄陽的,走到這兒,看見龍王廟的殘破模樣,於是發願重建龍王廟,好庇護江上來往的船家和行人。這一番菩薩心腸真是難得,也難怪得有這個福氣嫁入溫侯府呢。」
那中年士子道:「姬家少爺聽說是應九華山太乙觀住持紫府真人之邀,去九華山的,就在這兒要和轉道漢水的姬家小姐分路而行了。」
于觀鶴驀地收回目光,向紫府真人拱手微笑:「貧道不應讓道兄為難,這就暫且告辭。瑤光,我如此謙讓,你是否應該謝我一聲呢?」
時當初冬,鄉民農閑無事,氣候又不甚嚴寒,是以自池州至九華山這一路行來,香客沿路不絕,都是前來參拜地藏王菩薩的。
明春水立刻虎視眈眈地盯上了于觀鶴,看樣子他若敢走近一步,便會動起手來。
那個裹得如此嚴實的男子,想必便是向來畏寒的姬瑤光了。有他跟著去襄陽,小溫侯想必頭疼得很吧。
姬瑤光卻又道:「要想讓太乙觀不起疑心,小侯爺千萬還要記得經常來看望我,就當住在這樓中的是瑤花一樣。」
他輕輕吁了一口氣:「唐夢生那個愛管閑事的傢伙,總算走了。我們也該動身了吧?」
姬瑤花微微一笑:「別的觀感說不上,倒是沿路的香客,令瑤光大是驚訝。當年太乙真人選在地藏王菩薩的道場建觀傳道,實在是驚人之舉;未知太乙觀是如何在這佛家聖地自立自處呢?」
姬瑤花隱在珠帽后的面孔,看不清表情;但是她點頭之際的無可奈何,卻是不會讓人錯認的。
紫府真人也吁了一口氣,令兩名大弟子秀山秀水送于觀鶴出觀。
姬瑤花遲疑了一下,終於伸手取下了珠帽。
不待小溫侯說話,姬瑤光已經一口氣接了下來:「你若是將我送回去,太乙觀肯定會發現瑤花的身份,就算不敢殺她,也會廢了她的武功。那對瑤花來說,當真是生不如死。」
太乙觀竟會如此嚴厲地處置姬瑤花,她去太乙觀要做的事情也就不問可知了。
姬瑤光微微一笑,扯下白布條,一揚手,信鴿又飛了起來。
她自知若認真談論起道藏來,只怕自己會很容易露出破綻。不如劍走偏鋒,先聲奪人,令得紫府真人落入自己劃定的範圍之中,以便於控制局面。
日前他剛剛接到急信,說祖父病故,於是乘船溯江而上,回湘中老家奔喪。
姬瑤花迎上他閃爍的目光,心知于觀鶴已經對自己生了疑心,當下一笑道:「于道長這話是什麼意思呢?倒好像我一刻也不能離開瑤花一般。」
信鴿的左足上,綁著一條細細的白布條。
第二年春天,太乙觀住持紫府真人突然坐化。四方道門,一接到凶訊,立刻派人前去弔唁,與此同時,令人不安的流言也開始出現。國不可一日無君,觀不可一日無主。按太乙觀歷來的規矩,住持一坐化,立刻便要宣布新住持的人選。但是這一次,公布天下的,只有紫府真人的死訊,卻沒有新任住持的名字。更令人困惑的是,紫府真人生前最器重的兩名大弟子秀山和秀水,沒有在觀中守靈,而是悄然離開了太乙觀,不知去向;與他們一起失蹤的,還有另六名平日里卓有聲名的「秀」字輩弟子以及紫府真人唯一的俗家弟子唐夢生。
唐夢生不以為意地轉過頭來。
以他的地位與聲望,居然會在後生晚輩面前坦然承認太乙觀面臨的難題,這樣的胸襟,委實不負他的聲望。
小溫侯已鎮定下來,強行抑制住胸中的怒氣:「你們兩個,這種偷梁換柱的伎倆,前次在峨眉山便已經用過一次了,如何還能再用?我知道你們隨身都帶著信鴿,馬上給我送信到太乙觀,就說你生了急病,立刻叫你姐姐來襄陽!」
她說話之際,于觀鶴一直在注意看著她。
那兩名僕婦看看姬瑤花又看看小溫侯,終究還是下樓去了,臨走之前,忍不住回頭來擔心地看看姬瑤花,卻又忌憚著小溫侯,什麼話也不敢說。
她要不要改變一下原來的計劃呢?
也許她只不過是想拖延去襄陽的時間罷了。
姬瑤花臉上的笑容更深:「我想道長的意思是,我應該不放心讓瑤花一個人去面對小溫侯,是吧?不過話又說回來,姬瑤光與姬瑤花,很多時候,都像是一個人,瑤花怎麼樣去面對小溫侯,我也只能怎麼樣去面對。所以我在不在襄陽,都無關大局,還不如避到此地,眼不見為凈。」
晴空無雲,隔了滔滔江水,唐夢生遠遠地望見,一群僕婦簇擁著一名頭戴珠帽、籠絳色斗篷的女子登上了龍王廟后的觀水台。龍王廟下的人群立時嗡動起來。料來那女子必定不是尋常人物。
她想瑤光肯定也不會喜歡用她的安危來要挾小溫侯配合他們演完這齣戲。
姬瑤光「哧」地笑了一聲:「每個人都像你這樣想,誰能猜得到這一回我們又掉換了身份?至於送信給瑤花,恕我辦不到。為了這件事情,我們已經準備了一年時間,碰巧唐夢生那個礙手礙腳的傢伙又回老家奔喪去了,真是天助我也。若是錯過這次機會,我們就再沒有這麼好的機會了!」
在太乙峰麓的太乙觀中等著姬瑤花的,還有得到姬瑤光將應邀來九華山的消息后先一步來到此地的于觀鶴。
她很不喜歡用瑤光來暗示和要挾于觀鶴。
遠遠望去,一名裹著重重狐裘、幾乎遮去了大半張臉孔的男子出現在姬瑤花身邊,向她低語幾句。姬瑤花回頭來聽著,過了片刻,兩人一同走下了觀水台。
姬瑤花順流而下,比沿路耽擱的姬瑤光,更早抵達目的地。
于觀鶴微笑道:「聽說姬師妹去了襄陽。瑤光你為什麼沒有跟著去襄陽?這不太像你平時的做法吧。」
姬大小姐居然會有這等菩薩心腸?不知道她這一回究竟有何用意,要滯留在漢口重建龍王廟。
姬瑤花皺一皺眉,向紫府真人道:「看來真人最好還是請于道長暫且迴避,待到晚輩離開此地后,再請于道長回來,以免明姑娘和于道長在觀內發生衝突。」
小溫侯胸中怒氣無可發泄,於是這個月送到溫家莊來受訓的三百名庄丁,不幸成了最倒霉的箭垛。一天操練下來,還能支撐著不立刻癱倒在地的人,日後都成了小溫侯軍中最為精銳之士。
姬瑤花站在樓窗前,望著落日,直到小溫侯上樓來,方才回過身。
到溫家莊時,已是日落時分。密林中暮靄四起,雄據山麓的莊院,平添了幾分蒼茫。
于觀鶴注視著面前男妝的姬瑤花。他已經肯定這是姬瑤花而不是姬瑤光。他該揭穿姬瑤花的真面目嗎?
信鴿飛越長江,在龍王廟上空盤旋著,聽到一聲呼哨后,俯衝下來,落在姬瑤光的手上。
于觀鶴離開之後,廳堂中的氣氛立時緩和下來,紫府真人閑閑地道:「姬施主這是第一次來九華山吧?不知有何觀感?」
日已當空,客船停在長江南岸黃鶴樓下的碼頭上,船家上岸去採辦酒食和棕繩等物,看樣子有一陣耽擱了。
坐在車中的姬瑤花,隔了鏤花車窗,若有所思地打量著路上的香客。
于觀鶴拈鬚而笑:「這個似乎不必我再解釋了吧?」
初冬季節,長江水位下降了不少,航道變窄,船行艱難。漢口鎮又正當漢水入長江處,岸上店鋪林立,江上帆檣如雲,來往船隻,挨挨擠擠,在江面上緩慢地移動著。
姬家的兩名僕婦張口欲言,小溫侯一揮手道:「你們都下去!」
紫府真人躊躇未決。他不便為了姬瑤光一個後生小輩而趕走于觀鶴這個十幾年的老朋友。但若是姬瑤光因此而掉頭離去……
旁邊已經有人問道:「聽說小溫侯和姬家少爺不太和睦,姬家少爺這一回會不會跟著去襄陽?」
午後客船拔錨啟程。唐夢生沒有看見,在他身後,某隻客船上飛起的信鴿。
唐夢生自船窗中探出頭來向岸上張望。他的灰麻布夾袍上,攔腰勒著一條細細的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