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他寧可姬瑤花選擇方攀龍，也不希望她選擇小溫侯。

唐夢生聽得出他嘆息中的憂慮。姬瑤花剛剛有所領悟，便想要在伏日升的身上一試鋒芒，只怕會冒很大的風險。

唐夢生也是一怔：「你都聽到了？」

姬瑤花走過去扶著他。

但是她若不去一試鋒芒，只怕就不是姬瑤花了。

他低頭看看自己：「我能有什麼變化？」隨即笑道：「不會是因為我一個晚上沒吃飯，就變瘦了吧。」

日出之際，聖女祠中百鳥爭鳴，平添了許多生氣。

他們回過身。

姬搖花回過頭斜了他一眼：「你這人明知故問啊。」

但是自此以後……

姬瑤花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你為什麼非要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休？」

姬瑤花感覺到他的注視，回過身來，方才略有恍惚的神情已消失無蹤，那個冷靜聰慧、目光敏銳的姬瑤花又回來了，她只看了唐夢生一眼，便微微一怔，說道：「你昨晚與方攀龍的一番話，令你們有了什麼樣的感悟？怎麼不但方攀龍有了很大的變化，連你也有了變化？」

唐夢生微笑：「你曾告訴我，瑤光認為巫山武學最大的弊端便在於七情六慾如水無岸。你們認為若加以約束便不合自然而然的大道。可是你又為什麼不去放縱自己對小溫侯的這番心意呢？」

姬瑤花低眉不語。

姬瑤光的臉上慢慢地浮起了欣然的笑容，姬瑤花的眼中則閃起了灼灼如烈焰的光採，自言自語般地說道：「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姬瑤花站在庭院中，遙望著天空中變幻的雲霞出神。

姬搖光的聲音自殿門外傳了過來：「唐夢生，你不是要在我的瑤花之間挑撥離間吧？」

姬瑤花微微一笑：「伏日升來了。他想必是來救甘凈兒的吧。」

唐夢生注視著她的背影，心中有著一種極不真實的感覺，彷彿是在一個夢境中，眼前的人影隨時會隨風而逝。

唐夢生只好苦笑。

她始終不能真正信任這個人世。她信任的，也許只有姬瑤光而已。

唐夢生追問道：「我自然明白箇中原因。那麼你因為瑤光的緣故而抑制住自己的這番心意，又算不算有違自然之道呢？還有，據說朝雲峰弟子世世代代都是藥王廟的女巫，所以她們必得約束自己的心，不能有俗世愛戀之情，這似乎也大違巫山門所說的自然大道吧？為什麼你們卻都視為理所當然呢？」

姬瑤花臉上微微一紅，別過頭去道：「這個啊，好像與我們要談的事情沒有什麼關係吧。」

唐夢生嘴角不覺又浮上一絲笑意。

情到深處，任性逍遙的神女，變成了哀怨不可自拔的望夫石。

姬瑤光拄著拐杖慢慢地走下石階。

姬瑤花與姬瑤光對視一眼。

姬大小姐身處其間，也是夠為難的了。

姬瑤花從來就不是什麼君子。

唐夢生進一步說道：「瑤光曾說，巫山雲雨一脈，必得領略情之滋味，才能將其中真諦發揮到極致。以姬大小姐的眼界之高，能夠遇上一個小溫侯，實屬難得；本來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瑤光如此聰明，不會不看到這一點，可他卻阻攔你再向前走，這又是什麼緣故？」

姬瑤花眉頭微皺：「昨晚你在與方攀龍談話之前，對我的態度之中，有著連你自己也未能察覺的防範之心；因為你下意識里一直在防範我欺騙你甚至於誘惑你，對不對？所以你在不停地提醒自己警惕這一點。可是現在，你似乎一點也不擔心這個問題了。你甚至絲毫也不掩飾你對我現在這個樣子的欣賞之意。為什麼？」

姬瑤花又是一怔：「太乙觀心法不是講究要清心寡欲嗎？你卻為什麼對自己的情感不加約束，由它泛濫？」

也就在這時，雲霧之中，一線簫聲自山林間扶搖而上。

唐夢生心中不覺一震。

姬瑤花之所以遲遲不願踏入溫侯府，想必便是因為這個緣故吧？

唐夢生一笑：「其實巫山武學，也不是不可以自救的，只是你們囿於歷來的習慣，一直不敢去嘗試罷了。自然而然，任性逍遙，對吧？你們的心中若有了約束住七情六慾的念頭，一念既生，由心所至，那麼無論是放縱還是約束，無非自然之道，這又有什麼不對了？」

也許姬瑤花只有選擇一個她不那麼著緊的人，才能夠保持住一顆冷靜清醒的心，進退自如。

姬瑤光輕嘆道：「明明知道是一口井，我又怎能眼看著瑤花掉下去而不加援手？」

唐夢生只一默然，便說道：「姬大小姐為了你的反對而約束住自己的心，似乎並沒有帶來什麼不好的影響吧。」

唐夢生一字一句地問道：「你現在對小溫侯是怎麼樣的心情？」

姬瑤光覺得自己的思緒又開始紛亂。

這個看起來七竅玲瓏、千變萬化的女郎，其實從來就沒有真正走下神女峰。

姬瑤花的敏感與眼神的銳利令得唐夢生不由得嘆道：「姬大小姐，在你面前，沒有人能隱瞞什麼。我明白了這一點，所以才索性任其自然，不加掩飾。」

姬瑤花抿嘴一笑：「瑤光答應你不聽，我可沒有答應。」

唐夢生不能不注意到，她已換回女裝，而且很顯然是精心修飾過，一襲雨過天青冰紋繚綾長裙，肩頭籠著碧色蜀錦披帛，長發低低地挽了個墮馬髻，隨意插一枝碧玉釵，腰間的綠羅帶尾端以淡綠絲絛系了一顆明珠，長長的流蘇在晨風中輕輕飄拂著。

唐夢生注視著她說道：「姬大小姐，我問你一句話，你可否給我真實的回答？」

天意難問，世情不測，人心多變。

唐夢生忽然覺得非常後悔。

姬瑤光若不可聞地輕嘆了一聲。

天底下販夫走卒都知道，小溫侯之所以遲遲未能將姬大小姐娶過門，完全是因為姬家少爺從中作梗。

但是那樣做的話，她只怕又永遠無法攀上巫山雲雨的境地。

唐夢生脫口道：「望夫石。」

姬瑤花一笑：「一定是瑤光又在背後說我的壞話了，所以你不敢相信我的話，才要我保證真實。你問吧，我一定會給你回答；至於這個回答是不是真實，你去問瑤光吧。你要問什麼？」

自此以後，姬瑤花會不會掀起更大的風浪？而且看起來他只怕十有八九會被卷進去。

唐夢生伸著懶腰自大殿中走出。

她默然一瞬，又道：「倘若我能夠借用你們太乙觀一神守內、一神遊外的練氣之術，將縱情之我與守定之我融為一體，要執著便執著，要飄搖便飄搖，縱使是天意難問，世情不測，人心多變，又豈奈我何？我自能在變與不變之間，來去由心。」

姬瑤光看著唐夢生道：「我阻攔搖花，是因為我害怕這條路走下去會讓瑤花粉身碎骨。瑤花若是放縱自己淪陷，情深如痴、情痴如狂之際，固然可能將巫山雲雨一脈的武功發揮到極致，但更可能會因為無力自拔而失去自己，變成一個為情所困的深閨怨婦。你知道神女峰還有一個名字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