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商周魅影
第九章 風華絕代
武王脫口而出：「能不能救她？」話一出口這才驚覺，難道自己並不想看到這樣的結局？
妲己身子微顫。這個女神！她推翻成湯六百年基業，令天下眾生飽受戰火荼毒，竟然只是為了一個不經意間的眼神和一首年少張狂的詩文！
摘星台下的柴薪越堆越高，皇城四面傳來的喊殺聲也越來越急。紂王覺得有些可笑，真想告訴他們，再過一時三刻，他這個昏君就會被燒熟烤透、化骨成灰，何必急在這一時，枉送了多少性命。
睹物思人，回想往昔與美人在此把酒尋歡、舉杯作樂，紂王又是一陣唏噓。想當年只是為了美人一聲嬌笑，自己便下令修建了這座高樓，今天更成了那姬發姜尚起兵伐紂的口實之一。也許，如果自己能早些退位讓賢，也不至於弄到這付田地，說不定還能和美人找處避世逍遙境，過那隻慕鴛鴦不慕仙的悠閑日子。不過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只有他的死，才能平息天下的紛爭。
「滾！」他揮舞著手中的長劍，不過終究沒有落下來，「滾到天涯海角去！我再也不想見到你這醜陋的妖怪！」
抬頭仰天，紂王喃喃自語道：「美人就再遷就我這莽漢一次，來世若能轉生為人，你我再續前緣。」又是一聲嘆息，「姬發姜尚雖然有違倫常，怎奈諸侯附之，已成大勢。我若不死，則天下干戈不休……」默然良久，忽然哈哈大笑：「也罷，就讓我這亡國昏君，也來為天下做件好事！」大吼道：「來人，移駕摘星樓！」
忽然皇城城門大開，一隊兵馬衝殺出來。為首者頭戴衝天鳳翅盔，身穿黃金鎖子甲，背披血色滾龍袍，手中斬天吞日刀，腰懸隱血嗜魂劍，身後緞黃旗上書一個大大的「紂」字。只見一片刀光劍影，兵來殺兵、將擋斬將。皇城前的青石大街，轉眼間變成猙獰可怖的修羅殺場。
女媧眉頭略皺，不過沒有發作，道：「說。」因為武王姬發平時對女媧供奉有加，所以才得她另眼相看。如果是別人，恐怕也要接受女媧娘娘的詛咒，就象紂王一樣。
女媧重重地冷哼一聲，吩咐道：「走吧！」
女媧淡淡道：「你想怎樣？」
由於皇城駐軍的拚死抵抗，當武王趕到摘星樓下時，那裡只有一片燒焦的殘垣斷壁。
「好些了嗎？」急切中還有驚喜。
女媧
武王勃然大怒，道：「你去把這裏所有的骨頭挑出來，無論人獸，各個分配整齊。要是弄錯一根，拿你軍法處置！」
女媧掃了武王一眼，森冷地目光令他背上竄過一陣涼意。這才道：「她自廢千年道行，現在連一個普通山妖水怪都不如，」看看地上的妲己，言語中透出些許幸災樂禍：「用不了多久，她就是一隻普通的九尾狐狸了。」又命令道：「走吧，那些諸侯們還在等你。」本來她之所以到帶武王來這裏，是為了向他證明妲己是自己的人，從而讓武王放她一馬，免得天下妖魔說自己出爾反爾，沒想到卻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他沉默一會，似乎在思考著什麼。按照平時的習慣，妲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背後長翅膀的雷鎮子不識趣，大咧咧地道：「肯定死得通通透透，骨頭怕都燒成灰了。」
看著妲己，女媧臉上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種報復的快感。報復的是那個對她不屑一顧的紂王還是眼前這個奪天地造化的妖怪？她自己也不知道。「你跟我回去，位列仙班指日可待……」
澀然一笑，妲己微張檀口，一顆拇指大小的圓珠從她嘴裏飛出來落在手中，晶瑩剔透如金似玉，滴溜溜不停地旋轉著。
「嗆啷！」長劍出鞘的聲音。
終於樓下柴薪準備停當。紂王走到圍欄邊向下看去，只見那個封宮官向樓上三叩九拜，這才舉火把點著了柴堆。時值秋令，天乾物燥，所以那柴薪遇火即燃，轉眼間已成熊熊之式，那個封宮官卻不退避。正在奇怪，紂王看到封宮官猛地把身一躥，衝進火海，以死殉節。
鮮血入腹，妲己漸漸有了些力氣，勉強抬起頭看著他的臉。
「據抓獲的宮人說，紂王確實是在此自焚了，妲己妖女和他在一起。」注意到武王的臉色不善，姜尚識趣地盡量少說話。
「我也未曾想到會是如此。」姜尚心下感到有些怪異，自己這個主上平日里城府極深，所以才能籠絡天下諸侯共聚於此。現在是什麼令他亂了方寸？
武王這才繼續道：「現在普天之下，就連鄉村愚婦都知道，妖女蘇妲己迷惑紂王，殘害天
痛苦並沒有隨著變化消失，不過妲己卻鬆了一口氣：至少不用在他面前變身了。不知道他看到自己的愛人變成一隻狐狸會怎麼想？妲己也不想知道。現在她可以這樣看他最後一眼，即使被他殺了，她也已經很滿足了。
此時在皇城內，妲己身上好像有無數只螞蟻在時刻不停地叮咬，又好像有種大力要把她撕裂成無數碎片。從來沒想到毀掉內丹會是一件這麼痛苦的事情，不過如果重新來過的話，她還是會選擇同樣的道路。
「啟稟娘娘，妲己不能追隨仙駕。」聲音並不大，卻讓人感到裏面高山巨石般的決心。
妲己猛地一掙，向劍鋒迎去。他急忙收劍，不解道：「怎麼了？」
這位曾經用泥造人、採石補天的女神雖然綵衣似霞鳳冠如雲，但在這個跪在她面前的這個小妖面前，她總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當年她出現在招妖幡下時就是如此，現在這種感覺更加強烈。
武王早已練就金剛不壞的白凈臉皮竟然微微一紅，喃喃地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事實上他也很清楚，這些所謂的「道聽途說」，大部分都是他屬下謀臣姜尚派人到全國各處散發的，為的是擾亂民心。民心一亂，他們自然就能從中漁利。這都是為了普天之下的芸芸眾生！即使在冥府閻羅面前，他也會毫不在乎地這樣為自己開脫。但在這個明知其身為妖魔的女人面前，他竟然感到有一點愧疚。
摘星樓頂，月朗星稀；雕樑畫棟仍在，佳人美酒無期。
武王不知道她的意思，也不敢繼續宣揚妲己的罪狀，畢竟妲己是受女媧差遣，才來朝歌迷惑紂王的，只好道：「請將妲己交給弟子，弟子自有處置。」
「妲己曾經答應他要留在這裏，等他回來。」
紂王轉身，發出一聲長嘆。這才見堂堂七尺男兒，早已是淚流滿面。
腳步聲響，妲己只聽聲音就知道是他。可憐她已經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女媧一愣，隨即明白，「殷紂？」
冷冷地瞪了露出竊喜笑容的武王一眼，女媧這才對妲己道：「你想怎樣？」語氣森然如同萬年寒冰。
妲己一驚：他知道了？
妲己小心地拔下頭上沉甸甸的鳳釵。她
隨手一擲，長劍呼嘯著划空而過，釘在一旁的精雕鳳祥柱上。直沒至柄。
妲己看著武王，絕世容光令人不敢逼視，在她清冷自若的眼神下，縱使是武王也不得不側頭避開。妲己冷然道：「我很清楚自己在朝歌都做過些什麼，女媧娘娘也應該知道。你那些從道聽途說編出來故事，在這裏就不用說了。」
他發現手腕上的傷口已經凝固，於是撿起拋在一旁的佩劍，就往手腕上劃去。
忽然有人插進來道：「娘娘請聽弟子一言。」
「你幹得很好，商紂氣數到今天為止。」女媧的聲音冷冰冰的，和她嬌美的面容很不協調，「當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這個世上就再沒有紂王了。」
「他會回來的，我知道。」妲己的神色依舊泰然，「他答應過我。」
他忽然暴怒，大罵道：「你這妖怪，竟敢迷惑本王，害得商湯六百多年基業毀於一旦！可惡，著實可惡！」
猛地一腳，妲己被踢得飛了出去，撞在旁邊的帷幔上滑落在地下。紂王轉身而立，大吼道：「快滾，不然本王把你剝皮抽筋！」
哀鳴一聲，狐狸竄出門去。
武王問道：「她如何了？」
女媧有些錯愕，道：「你說什麼？」
「好，好！」紂王凄然大笑，「沒想到我這昏君，身邊還都是忠臣！」
武王一聲低呼：「內丹？」內丹是神仙妖魔全身精氣所聚，比性命還來得珍貴，等閑不會拿出來。所以武王修鍊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見到。
武王每一絲神色的變化都被女媧盡收眼底，讓她心裏湧起一股莫名的恨意。如果把這隻狐狸交給武王，他真的會殺死她？還是他會變成第二個紂王？真是很有趣的問題。不過女媧不會這麼做。「她要跟我回去。」對神仙和妖怪來說來日方長，總有很多方法可以讓這隻狐狸痛苦不堪。
女媧冷然道：「你想在這裏等他？也可以，只要把我給你的百年道行廢了。」當年來朝歌之前，女媧曾經賜給妲己仙果，讓她憑空長了百多年道行，為的當然是更快地敗掉成湯基業。
武王眉頭緊皺，喃喃自語道：「她真的死了？」
「我來幫你，這也是做件好事
「你……」先是一愣，紂王忽然開懷大笑，道：「好，就讓我與美人同舞，來襯今宵良辰美景！」
抬頭看去，妲己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姬發！不，也許應該稱他為周武王。妲己十幾年前曾經見過他一面，他和父親姬昌一齊來朝歌覲見天子。那時的青春少年現在已經面帶皺紋，不知是歲月留痕還是整日權謀操勞的結果。
一股暖流淌進她的小嘴裏，鹹鹹的帶著腥氣。血，是他的血的味道。這個味道妲己並不陌生，二十五年前她就曾經嘗過，而那時他還不過是個稚氣未脫的大男孩……
這時姜尚進來，施禮報道：「紂王勇猛非常，適才衝殺一陣，獨自逃回皇城去了！我軍殺敵三千，斬將……」
妲己點頭。
時值午夜，曾經威嚴不可一世的朝歌城已經被滾滾濃煙吞噬大半，彷彿一隻傷重垂死的野獸，艱難地喘息著。
妲己用春蔥般的手指捏住內丹，淡淡道：「妲己欠娘娘的，如今一併償還。」略一使勁，那顆內丹已經化為細粉，鬆手之後接著隨風飄散，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同時妲己如遭雷擊，嚶嚀一聲低呼，軟軟地癱倒在地。
皇城深處，燈影闌珊。窗邊青銅古鏡，映出禍水紅顏。
妲己一點也不害怕，走到他腳邊，用腦袋輕輕磨擦著他的靴子。以前在他不高興的時候，她會托起他的臉，給他一個深情的長吻。不過現在，她所能做到的只有這些了。
「你不用等了！」武王大聲道，「紂王無道，天下共討之！他此番出城，正中了姜子牙之計。迎接他的是數萬將士和五百神甲兵。現在，暴君恐怕早已經仆屍街頭了！」不知為什麼，他總是很想傷害這個女人，似乎她的痛苦能給他帶來無盡的快樂——自從十幾年前在朝歌第一次見到她，這個惡毒的念頭就如同一條毒蛇在他心頭盤桓不去。究竟他起兵伐紂有多少是為了她？武王自己也不知道。
「什麼？！竟然讓他逃了！」武王猛地拍案而起，「不是你說『昏君沉于酒色，縱是天生神勇也早已羸弱如病夫』嗎？而且還有五百神甲兵，竟然還是讓他逃了！」
「救她？」女媧的臉上好
雷鎮子呆立當場，心想這怎麼可能？先不說骨頭都被燒得黑炭似的，就算是好好的一堆白骨，又怎麼分得清哪根是紂王、哪根是殉葬的宮人？
妲己點頭，幸福的微笑在她臉上一閃而過。
妲己掙扎著跳在地上，盡量不讓自己的腿發顫。走了兩步，然後抬頭看著他，意思是我已經沒事了。她並不想讓他知道眼前這隻狐狸就是他最心愛的女人，永遠不想。
朱唇輕啟，輕輕吐出一個字：「不。」
門外叮叮咚咚的曲樂傳來，蘭花的香氣充斥了每一個角落。妲己知道是她，也該是時候了。俏然站起，妲己向門口走去，房門在她身前無聲地向兩邊打開。
火光中，妖嬈曼妙的身影隨風而舞，與紂王虎虎生威的舞步相映成趣。那些有幸曾經遠遠看到這舞姿的士兵心中都只有四個字：絕代風華！
妲己茫然失神，喃喃道：「謝娘娘。」是自己害了他么？她只是想得到他全部的愛，讓他永遠陪在她身邊，僅此而已。如果都是普通人的話，他們會快快樂樂地生活，生很多美麗可愛的孩子，直到他或她生命的終結——可惜，他是萬乘之尊，紂王天子。
「昏明忠奸，都是後人的筆杆子搖出來的。此等身後之事，大王又何須煩惱？不如讓臣妾獻舞一曲，以博君笑。」
「傳令各路諸侯，立刻起兵攻打皇城——違令者軍法伺候！」想了想，武王接著道：「給我披掛，本王要親自督戰！」
隨著妖力的消失，她很難無法保持人類的形態。先是九條蓬鬆的大尾巴露出來，接著身上長出細小的白毛。終於，她變回原形：九尾靈狐。
一隻大手把她從地上紛亂的衣服里輕輕拉出來，抱在臂彎里。那雙臂曾經無數次摟住她的纖腰。感覺著那充盈著爆炸般力量的肌肉，嗅著他身上的汗香，妲己感到死而無憾。
見妲己不說話，女媧的語氣緩和了一些：「如果沒有你，殷家最少還有百年氣運，紂王也能得享天年。武王伐紂，按說你該記頭功。」說完，她輕輕一笑，笑聲也是冷冰冰的。
門外黃幡寶蓋下煙氣氤氳，妲己走上前去，盈盈萬福道：「小妖參見女媧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