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集 修羅篇
第一章 飛虎悲聲
河北故眾叛唐自立的消息在如今風雨飄搖的境況下，對於這些逃亡中的豪傑無異於晴空霹靂。
「這怎麼可能？」鄭絕塵和連鋒對望一眼，不禁失聲道。
「現在你們知道厲害了吧？！」這些人中唯一完好無損的鄭絕塵，恍若標槍般站在他們的面前，一臉憤然地說：「這是戰爭，不是江湖仇殺。千軍萬馬面前，你們便是渾身是鐵，能捻幾顆銀釘？塞外胡人一入中原，燒殺搶掠實屬尋常，爾等不想著如何逃命要緊，反而連番和突厥精兵硬碰，現在能剩下半條命，已算走運。」
「姜將軍，你好糊塗。你以為在這裏叛唐自立，李世民就會披上鎧甲，拿起刀劍，衝上城頭，和你一決生死？嘿。」彭無望悲憤地仰天一笑：「披上鎧甲，拿起刀劍，衝上城頭的都是清白無辜的大唐官兵，一刻之前還在家鄉耕田放羊的老百姓。只因為你貪圖的忠孝之名，這些人的屍體幾日之後就會鋪滿恆州城的護城河。到時候，你就算死上千次，又如何償還你的罪孽？！」
與此同時，蕭烈痕手中橫握的銀槍無力地垂下，尖銳的槍頭無聲無息地插入了恆州門前的土地之中。
城頭上的河北戰士手持弓箭，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城下渾身浴血的飛虎鏢眾。而城下的騎士也瞠目結舌地看著城上的士兵，說不出一句話來。雙方就這樣互相注視著，沒有一絲聲響，只有城牆上幾隻築巢的燕雀偶爾發出的幾聲啾啾鳴叫。
彭無懼雙膝跪地，兩手扶著地面，正在嗚咽哭泣，看到彭無望走進帳中，大嘴一張，踉踉蹌蹌站起身，號啕大哭著撲到他的懷中。
「那又怎樣，還不是被我們殺得大敗？」雷野長臉一仰，不無自得地說。
姜忘手扶城頭，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而在他身側的士兵們，一個個心搖神馳，不能自已，不由自主地垂下了手裡的箭矢。
「姜將軍，我們來此是要告訴你，突厥大軍連克幽州、易州、瀛州，一日之後，便到此地。我們這就去城東北的新兵大營，和那裡的大唐官兵共抗敵軍。國難當頭，如何取捨，將軍請自行決定。」
易州城郊哀鴻遍地，男女老幼的屍體凄慘地躺滿了官道兩畔，汩汩流淌的鮮血在低洼的路面上匯成了一灘灘血塘。
彭無望看了看幾個人一眼，苦笑一下，道：「各位，其實鄭兄說得很有道理，我們如今都是強弩之末，實在不能再和突厥兵馬糾纏。前面百余里處就是恆州城，那裡有我大哥駐守，麾下儘是精兵良將，足以抵擋一時，到時候，我們應該有些用處。如果大家還撐得住，不如儘快上馬趕路。」
「收箭。」一個低沉的聲音從一片靜寂的城頭傳來，全身披掛的姜忘再次來到了恆州城門
「姜將軍，你根本不是河北故眾，更連竇公、劉帥的面都沒見過，何苦要做出如此蠢事？」彭無望高聲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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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擠的人群緩緩分開一條道路，木無表情的彭無望引領著鄭絕塵、連鋒、蕭烈痕和雷野長悶聲不響地走向飛虎鏢局的營帳。
「用不著你管。」不知為何，鄭絕塵分外受不了彭無望的語氣，一陣氣血翻湧之下，不由自主地張嘴噴出一彪鮮血。這股鮮血引起周圍幾人一陣低微而虛弱的笑聲。
聽到他們的對話，方夢菁和紅思雪對望一眼，都知道大事不好，但一時之間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算了，鄭兄，何必如此動怒，剛才殺敵之時，若論奮勇爭先，你也不弱於任何人啊！」連鋒仍然保持著他那悠然自得的笑容，一點也不像剛剛經歷過一場你死我活的激戰。
「嘿，他又不是河北嫡系，這是何苦來哉。」長孫越怒哼一聲：「現在我們在城外等死，他在城內等死，大家同赴黃泉，倒也熱鬧。」
「哎，對了，吐出來就好，硬憋著就太傷身了。」最高興的就算是雷野長了，他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那便如何是好，菁姐，可有對策？」紅思雪急道：「這裏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大哥又不知去向，莫非上天要讓我們亡在這裏？」
他的話音剛落，當頭一箭照面射來，正中他的頭盔。他只感到頭頂一輕，沉重的戰盔打著螺旋，重重地摔在地上，將恆州城門前的硬土地砸了一個深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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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番話，坦坦蕩蕩，恍如暮鼓晨鐘，重重擊在包括姜忘在內的所有河北將士心上。
其餘幾人互望一眼，無可奈何地點頭贊成。五人搖搖晃晃地走到各自坐騎面前，飛身上馬，朝著恆州方向飛馳而去。
「對不起，姜將軍……我不明白，」彭無望感到眼中一陣酸楚，他猛的低下頭，沉吟良久，才重新抬起頭，高聲道：「為什麼要叛唐？」
他說完這番話，不由得一怔，這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必要和一個毫無關係的大唐鏢師如此費心地解釋叛唐自立的來龍去脈，因果緣由。而此時此刻，他只感到自己似乎在和最親的人陳述心中的苦衷。
片刻之後，方夢菁從帳中走出，長長嘆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一位唐兵將領高聲道：「請問恆州刺史大人何在？突厥大軍犯境，幽州、易州和瀛州俱皆陷落，兵鋒直指恆州，情況緊急，還請放我等入城共商對策。」
「早該如此。」鄭絕塵冷哼一聲，道。
城牆上的士兵一陣騷動，彷彿剛剛知道這個驚人的消息。立刻有幾個哨兵消失在城牆之後，想來是去報告這個驚天動地的消息。不一會兒，歸德中
彭無望感到一陣令他頭重腳輕的酸楚湧入腦際，一把將自己的四弟緊緊攬在懷裡，啞聲道：「四弟，不哭。男兒流血不流淚，好男兒……不哭。」
「長孫將軍，姜忘再不是唐臣，李世民也不再是我君上，你若是再口出惡言，別怪我姜忘不念舊情。恆州城東北便是新兵大營，你盡可去那裡歇腳，再作打算。恆州城，你就不要想進來了。」說完這番話，姜忘倒提寶雕弓，頭也不回走下城樓。
在彭無望的身畔，雷野長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堆血肉模糊的屍體上，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氣，彷彿用盡了最後一分力氣。
「姜某蒙義父救于深山，數年來悉心教導，令我平步青雲，加官進爵，直到今日的當朝武狀元。義父之恩，天高地厚。如今義父受辱而亡，我姜忘若不能秉承他老人家的遺志為河北故主討回公道，為他報仇雪恨，便成不忠不孝之徒，又如何昂首立於天地之間？！」姜忘沉聲道。
「三哥，我彭家到底是造了什麼孽，為什麼大哥好端端的……卻為不相干的人……嗚……叛唐。爹爹……爹爹若是聽到這個信兒，就再也好不了了。娘……娘已經夠慘了，現在該……該怎麼辦……嗚……怎麼辦？」
「難道恆州姜重威叛唐了？」所有蟻集城外的唐朝敗兵議論紛紛，不知如何是好。
此時此刻，那個倔強到似乎永遠不向命運屈服的漢子，終於忍不住痛哭失聲。
彷彿蒼天在此刻塌陷，彷彿大地在此時崩頹，他渾身無力地跪倒在地，緊緊摟住自己的四弟，大滴大滴的淚水隨著那鋪天蓋地般的酸痛一同湧出他的眼眶。
高聳的恆州城牆之上，遍插著迎風飄舞的黑色河北戰旗，一排排臂纏白布的赤甲戰士高踞在城門跺前，無數箭矢無情地指向聚集在門前的潰散唐兵和飛虎鏢局一干人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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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彭無望在此，請恆州歸德中郎將姜忘將軍出來一敘。」
「三哥，誰來救救大哥，誰來救救大哥啊——」彭無懼哽咽著大聲嚎道。
恍恍惚惚間，方夢菁輕柔的話語飄入耳際：「彭大哥，你四弟無懼已經在帳中哭了很久，他如此哭法，很是傷身，我們怎麼勸也勸他不住，你去看看他吧！」
接著傳來洛鳴弦、趙一祥歡喜的呼喊：「師傅，你終於回來啦！」
鄭絕塵臉上的得色一閃即逝，咳嗽一聲，沉聲道：「沙場作戰自保為上，只有保存了自己，才能夠最大程度地殺傷敵人，你們剛才的戰法實在太過於魯莽輕率，受了這許多傷，多半屬於活該。看我，可有半分損傷？」
「鄭兄，剛才對敵之時，你……你替我擋了
「姜將軍乃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將領，我等率領的新兵接受了他年余的訓練之後，個個都如脫胎換骨一般，面目煥然一新。末將本以為可以跟著他南征北戰，好好有一番作為，誰知卻是這個結局。」劉雄義滿臉惋惜地說：「姜將軍為了替他義父報仇，什麼都顧不得了。」
數個晝夜的野地逃亡讓所有人都疲憊不堪，只想快一點進城休整一番，好回一回氣力。當這群被突厥人追趕得狼狽不堪的人群聚集在恆州北門之前，面前的景象讓他們所有的期望都如肥皂泡般破滅了。
方夢菁苦笑一聲，輕聲道：「還能怎樣，仍然死也不相信自己的親大哥竟然叛唐，哭得死去活來。他乃練武之人，如此哭法，不出數個時辰就會落下病根，我實在勸他不動。要是彭大哥在這裏，該有多好。」
早就守在門外的紅思雪大步走到她的身邊，輕聲問道：「菁姐，無懼怎樣了？」
黃昏的日頭將恆州西面的天空染成一片赤紅色，彷彿橫空淋漓的鮮血，怵目驚心。望著城牆上滿天招魂幡般隨風飛揚的黑色戰旗，彭無望感到渾身的鮮血在一剎那結成了寒冰。
此時此刻的彭無望只感到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在眼前搖搖欲墜，聽到紅思雪的問候，他勉強搖了搖頭，想要說些什麼，卻突然感到眼前一陣金星亂閃，只欲昏倒在地。
聽著彭無懼撕心裂肺的無助呼喊，彭無望只感到那種痛入心扉的酸楚彷彿化成了一根鐵椎，在他的腦中亂鑿，疼得他快要發瘋。
他身後的連鋒等四人，互望一眼，同時縱馬跟在他的身後，一路狂奔，轉眼便消失在青黛的夜色之中。
恆州城東北的新兵大營接納了所有從前線敗退下來的唐朝兵將和飛虎鏢局的一干鏢眾。這四千新兵的首領劉雄義偏將迎上敗軍統領長孫越將軍，二人無奈地對望一眼，同時長嘆一聲。
方夢菁緊鎖雙眉，沉吟不語，默默思量著種種對策。
姜忘面色冷漠地望了城下的唐兵將領一眼，沉聲道：「長孫將軍，姜某和恆州駐軍已經叛唐自立，從此不服大唐管轄，實在不便放你等入城，請離開吧！」
倚劍公子連鋒強忍著背上新傷的疼痛，單膝跪在蕭烈痕的面前，用自己的長衫上撕下的白布條為他包紮腿上的傷口。
「媽的，恆州城的人都瘋了？」雷野長一眼認出了河北曾經顯赫一時的戰旗，驚怒之下，不禁破口大罵。
「三哥，三哥沒用，三哥……沒用。」
而這個打破沉寂的人，就是彭無望。
在這幾聲驚嘆之後，隨之而來的是長時間的靜寂。
彭無望甩下這句話，
紅思雪急催坐騎來到方夢菁身邊，低聲問道：「菁姐，這是怎麼回事？」
「混帳東西！竇公、劉帥和義父為李世民冤殺，我河北故眾為其報仇雪恨乃是天經地義之事。姜某自問無愧於天地，如何會有不義之說。你小小年紀，出此大逆不道之言，才是不該。」姜忘被彭無望的話撩起火氣，憤然道。
「姜將軍，自古忠孝二字，最是愚人，千般罪惡，自此而生。大丈夫行事但求義之所在，什麼忠誠仁孝，皆是欺世之言，管他做甚。你難道因為一個義父之死，便作出如此不義之事？」彭無望勃然大怒，高聲道。
蕭烈痕和彭無望一樣無力地靠在禿樹榦上，劇烈地咳嗽著，每咳一次，就有一股血沫子隨著噴出來，形狀凄厲。
就在這時，人群中發出一陣騷動，厲嘯天、左連山和呂無憂等飛虎鏢局的鏢師紛紛站起身，驚喜地高聲喊道：「彭總鏢頭，你回來啦！」
「現在，只要一支突厥人的輜重部隊路過，就可以輕輕鬆鬆把我們跺成肉泥。」鄭絕塵吼道。
在他們背後的遠方，緩緩升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淡淡煙塵。
他倒吸一口冷氣，不由自主地伸手一摸頭頂，抬眼望去，只看到姜忘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將一副造型古雅的寶雕弓拿在手裡，冷冷地望著他。
紅思雪輕輕一跺腳，嘆道：「本來好好的兄弟三人，為什麼老天要如此作弄人。我簡直不敢想像如果大哥來到恆州城前，會是怎麼一番模樣。」
「姓鄭的，少在那裡狂吠！」雷野長怒道：「那些突厥狗種搶掠也就罷了，竟然奸人妻女，殺人全家，是可忍，孰不可忍。只要是漢子，這種情況下絕不做縮頭烏龜。」
「沒想到姜忘竟然叛唐自立，簡直自毀前程。」長孫越用力搖了搖頭，嘆息道：「本以為他是個人才，還想要說服我的兄長將女兒嫁給他。現在想想，當時真是昏了頭。」
良久，良久，彷彿過了幾個世紀，終於有一個人開始催動坐騎。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彷彿有一種得到解脫的感覺。剛才突然而來的靜寂，讓人感到近乎殘酷的壓抑，幾乎讓這裏的所有人窒息。
彭無望的這聲高喝，仍然暗含著中氣十足的佛門獅子吼，聲音清越，直穿雲漢。但是，已經對他的聲音漸漸熟悉的眾人，都明明白白地聽出了這清越嘯聲中飽含的愴然。
「姓姜的，你好大的膽！」那名長孫將軍勃然大怒，厲聲喝道：「恆州刺史姜兄何在，讓他出來見一見我長孫越。」
彭無望緊緊握著沾滿鮮血的長刀，靠在一棵冒著濃煙的禿樹樹榦上，費力地喘息著，在他的胸前有一道長達半尺的傷口，鮮血染
劉雄義點頭稱是，臉上一片黯然。
「我不是你大哥！」姜忘高聲喝道。
「你們以為那些突厥前鋒斥候是好對付的？」鄭絕塵怒道：「那是突厥人中最精銳的戰士，精善潛伏暗殺，武功也最是高強。就算十幾人一隊，想要硬撼，都要考慮一番。你們倒好，兩百人一隊的斥候大隊，想也不想就出去硬碰，簡直胡鬧。」
新兵大營，飛虎鏢局駐紮的營寨之中，彭無懼嗚咽的哭聲斷斷續續地從帳中傳來，鏢局中的各色人等或站或坐地守在帳外，人人愁眉苦臉，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嗯，傳聞姜重威乃是河北故臣，后投降我朝，成為恆州刺史。莫非他聽說了突厥南侵的消息，在這裏起兵響應，要和突厥人裡應外合，顛覆大唐？」方夢菁低聲沉吟道。
方夢菁，紅思雪等飛虎鏢局一干人等從幽州城乘夜逃出，經歷了易州、瀛州的失守，混雜在潰散的唐兵部隊之中，日夜兼程，終於趕到了仍然巍然屹立的恆州城前。
此話一出，姜忘的臉上露出一絲黯然之色，厲聲道：「我義父已經被暴君李世民害死，連同竇公劉帥，他欠下我河北故眾的血債終有一日要讓他的鮮血來償還。」
城頭上的戰士沒有一個人挪動腳步，所有的弓弦都被拉至滿弦，每一根搭上弓弦的鵰翎箭都指向了他的全身要害。彭無望木然地高踞馬上，漠視著滿城的弓箭手，巍然不動。
「大哥！」彭無望仰起頭，大聲叫道。
「四弟？……」彭無望拼盡全力才勉強振作出幾分精神：「我……呼……我去看看，去看看。」
「鄭兄，你還是坐下歇歇，莫要強撐，若傷連肺腑，便要多費一番周折。」彭無望輕聲道。
他不敢再看任何人一眼，奮力一挑帳簾，沖入帳中。
「大哥，你……你還好吧？」雖然彭無望此時的臉上毫無任何表情，但是紅思雪還是從他的眼神中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悲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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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報此仇！」城頭上的河北戰士紛紛高聲喝道。
「嘿，那一掌不值一提，我根本沒放在心上。」鄭絕塵冷笑一聲，輕描淡寫地說。
「姜將軍，」看到姜忘出現，那位唐兵將領彷彿看到了一絲曙光，連忙說：「請快快打開城門，放我等進去，突厥大軍就要殺來了。」
「為我枉死的義父姜重威報仇，也為枉死長安的竇公建德，以及枉死疆場的劉帥伸冤。」姜忘洪聲道，他轉過頭，看了看兩旁的戰士，又道：「河北故眾誓報此仇。」
「大胆姜忘，竟敢言語辱及聖上，莫不是不想活了？」長孫越將軍暴怒如狂，揚鞭戟指姜忘，破口大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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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這樣，我……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去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