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御風記》第一卷

第十六章 無主的筵席

第一卷

第十六章 無主的筵席

「大少、風公子,這麼看來你們是不準備讓開了?」龍門司庫蛛師海天翁緩緩收回望向旗幡的目光,目光炯炯地望向唐斗。
「就是這兒了。」唐斗緩步來到這桌酒宴面前,語調沉重地說。
就在他剛要聳身而起的時候,卻被風洛陽狠狠一把拉住。
「嗯。」風洛陽拿起桌上準備好的象牙筷,在距離自己最近的幾道菜肴上方轉了一圈,又無奈地收回了筷子,用筷尖輕點著盤子,沉吟不語。
這彪人馬共有八個。每個人頭上都以塞外胡人的方式纏著厚厚的粗布包頭,穿著半開敞的窄袖胡服,從敞著的衣衫看去,這八個人的胸膛堅實如鐵,更隱隱閃爍著黃銅色的光芒。看到龍門的人閃了開來,這八人中領頭的一個嘴角一裂,露出一絲猙獰的笑容:「兄弟們,亮傢伙!」這句話一出口,這八個人同時往頭上一抓,用力扯下包頭,遠遠拋開,抬左手往胸前一撕,將裹身的胡服扯落於地,接著將一直隱藏在身後的右手往身前一展,八道金光在眾人眼前乍然一亮,接著化為八道雷霆重重轟在地上,發出氣勢磅礴的一排驚雷之音,只炸得眾人雙耳一麻,迴響不絕。站得較近的龍門幫眾不由自主連退了三步,最前排的幾個幫眾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滾倒在地。
「哧哧哧」,六聲輕響緊隨著斗笠的高飛響起,披在六道人影身上的韭黃色蓑衣四分五裂,滑落一地。這六個人偶的真身隨之顯現:精鋼鑄造的軀幹,中間被掏出四個空洞,洞中裝置著製造精巧的連發弩機,人偶的雙臂緊貼軀幹,上臂前伸,臂上也各裝置著一個弩機。每個弩機周圍都環繞著一圈由機括控制,可以旋轉輪換的後備弩匣,所有的機括都連接到人偶背部一個巨型的螺旋轉動機關之上,此刻這些機關各正被藏在人偶身後的兩名壯漢牢牢握住,只要一鬆手即可發動。
「人不少,頗有好手,朝我們這邊來了。」唐斗低聲道。
「不不,肯定是幻覺!」風洛陽奮力搖了搖頭,將滿腦子混沌念頭甩了個乾淨。
「叮……叮……」數聲脆響忽然在橋兩側響起,幾名龍門和年幫的幫眾手中的兵器落在地上,似乎是受了唐斗的影響,真的生了投奔唐門的念頭。
只見這隻花斑鼠朝著唐斗親熱地吱吱叫了兩聲,捧起面前堆成小山的菜肴,津津有味地大吃起來。
風洛陽和唐斗連走過數條大街,路上的行人除了驚慌奔跑著的四口堂青龍閣高手,就是歐陽慕容兩大世家十數個低頭急行的子弟。這些潤州武林舊有的霸主此刻彷彿有鬼上身,不要命地朝著遠離市區中心的方向逃亡。
就在唐斗陷入沉思的時候,另一個聲音在風洛陽所在的方向響起:「風公子,宋無痕這裡有禮了,今日年幫和龍門決戰綠水橋,請公子移駕。」
唐斗和風洛陽還沒來得及發話,一陣冷冰冰的笑聲卻突然從橋對面龍門司庫海天翁嘴中發出。
風洛陽無奈地聳聳肩膀,學著唐斗的樣子,直挺挺坐在長板凳上,雙眼獃滯地注視著狼吞虎咽的花斑鼠,默默等待著五花驗毒的結果。
「不對!」就在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風洛陽忽然開口道,「少了一個!」
「還是小心點兒好。」唐斗將左手平放到桌上,右手在肩頭上一彈。隨著一聲輕響,從他的左手袖筒里突然鑽出了一隻腦滿腸肥的花斑鼠。他用右手拿起筷子,在每個盤中夾了一點菜肴,堆在花斑鼠的面前,笑嘻嘻地說:「五花,吃給我看。」
風洛陽嗯了一聲,又朝綠水橋下瞥了一眼。只見橋下忽然有數十條輕盈的小舟乍然出現,宛如數十條青色的隱龍,隨著高漲的河水探出猙獰的頭顱。小舟上站滿了凶神惡煞的錦衣壯漢,人人太陽穴鼓囊囊地發脹,雙目炯炯有神。
「你感到了嗎?」唐斗下意識地拿下脖領的摺扇,在手上無意識地來回打著轉。
一時之間,綠水橋兩岸密密麻麻站滿了上千名龍門和年幫的幫眾。龍門幫眾一身錦衣,頭戴錦帽,十數名大小頭目身披皮甲,腰纏錦帶,威風凜凜。年幫幫眾人人一身青衣,打的是春壇的旗號,十數名堂主舵主身著青白色勁裝,勁裝上繪有春夏秋冬的風景圖案,乃是世代相傳的春夏秋冬服。兩幫人馬刀槍蔽日,劍戟如林,旗幡飛揚,人頭涌動,成百上千雙眼睛氣勢洶洶地望著唐斗、風洛陽,還有為他們試毒的花斑鼠五花,愈發顯出二人的處境窘迫異常。
「想不到神機李三響竟然親自到了潤州指揮弩機陣。」唐斗和風洛陽互望了一眼,只感到如今的形勢更加棘手了。
在雲金帆發話的時候,年幫春壇幫眾之中也傳出來一個蒼老而滿是嘲諷的聲音:「大少果然野心勃勃,竟然胸藏問鼎中原武林之志,想要做和事佬,就要看看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
綠水橋東西兩側宋海兩位幫派主事同時沉默了下來。風洛陽和唐斗頓時感到兩岸上千雙眼睛都在望向二人的頭頂,似乎每一個人都在斟酌著旗上所寫的字。
今日龍門竟然不聲不響,偷偷請到這群魔頭來助陣,其志確實不可小覷。
「可以吃了。」風洛陽無所謂地舉起牙筷,就準備完成魚韶的指令,吃光眼前的酒菜。
「桌子沒問題!」「凳子沒問題!」風唐二人同時抬起身,互望了一眼。
「龍門和年幫同時出現,有什麼大事發生嗎?」風洛陽不解地問道。
但是唐斗之言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綠水橋兩畔龍門和年幫白布包頭,準備血腥廝殺的普通幫眾們都忍不住眼巴巴地看著唐斗,似乎他的話引起了他們內心強烈的共鳴。
「有……綠豆糕啊。」唐斗默然看了桌面很久,終於沒話找話地說道。
「橋東的酒樓上有高手,殺氣很重。」風洛陽轉過頭,想要朝東邊的酒樓望去,卻被唐斗一把抓住。
海天翁哼了一聲:「以和為貴!」
「那是當然!」唐斗忍不住學著風洛陽的樣子,仰起頭朝頭頂高飛的旗幟看了一眼,卻也看不清旗子上面寫了些什麼。
「聽著,洒家是金剛院首座——鐵佛恩,今日衝著年幫而來,姓唐的、姓風的,給我有多遠滾多遠,等我收拾完年幫,自然會去找你們。」領頭的和尚獰笑一聲,洪聲道。
「西少林寺金剛院!」唐斗看在眼裡,忍不住喃喃驚道。
就在這恍恍惚惚之間,風洛陽發現自己和唐斗已經站在了頗為著名的綠水橋頭。在這一座平板石橋的橋正中,赫然擺著一張黃木桌子,桌上擺滿色香味俱全的珍饈美食,而桌子旁是一張可供兩人安坐的石制長凳。石凳之側,插著一根高高的旗杆,旗杆上掛著兩團卷狀暗紫色絲綢布面,布面被一根紅繩緊緊綁住,懸在桿頂兩側。
唐斗看到他去檢查桌子,也蹲下身從懷中取出一根銀針,在桌畔石凳上仔細地劃了划,對著陽光觀察了一下銀針的顏色,接著伸手探到石凳下方,查找機關消息。
「別看。橋東酒樓都是年幫開的,似乎是年幫春壇精銳集會。不是找我們的。」唐斗低聲道。
「哦——」唐斗一頭霧水此刻才終於澄清,恍然大悟地朝風洛陽望了一眼。風洛陽垂下頭,用右手狠狠拂了一下面頰,左手從右手肘下穿出,在右臂遮蔽之下,悄悄向唐斗伸出大拇指,以示誇獎。
「少了一個?」唐斗和宋無痕始料未及,同時莫名地問道。
風洛陽一把抓起自己的衣帶,遞給唐斗,低聲道:「自己看!」唐斗抓過衣帶,卻發現風洛陽這條衣帶不知什麼時候和自己衣帶粘在了一起,無論怎麼分也分不開。他恍然大悟,抬手朝著自己的臀部摸去,果然發現臀部的衣服已經和長石凳緊緊粘在一起。他連忙再摸了摸自己的背後,觸手所及處都是黏稠的黃魚膠。他再一回想今日出門之時祖菁對他親昵的動作,頓時把一切都想了個清楚明白:「小祖在出門之前,故意拍了我和老風後背和臀部一下,將黃魚膠粘在我們衣褲之上。我們在長凳上坐實之後,衣褲上的黃魚膠黏著在凳上,待我們發力站起,嘿嘿……幸好我和老風的衣帶被風吹起,無意中粘在了一處,又被老風及時發現,否則……我唐門大少的名頭……」
六個人偶,每一個人偶六台弩機,一共三十六台連發弩,每個弩機旁配置數百枚特製的短桿強弩,一旦發動,必有雷霆萬鈞之勢,實非血肉之軀可以阻擋。
「好膽!甘門主的名頭是你叫的嗎?」
此刻所有人都在震驚於七情弩機陣的兇悍可怖,根本沒有人想到此節,而風洛陽似乎根本沒把眼前的弩機陣放在眼裡,大敵當前,仍然有閑情雅緻談論弩機陣名字的講究,這番氣度頓時讓綠水橋兩岸的江湖人物無不折服。其實風洛陽何嘗不感到由衷恐懼,但是他生性嚴謹,凡事必會窮根究底,不放過任何細節,即使在這樣的場合,他的毛病仍然不改,方有此問。至於此問無形中大大提高了他的江湖形象,卻是他始料不及的。
綠水橋上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瞠目望著此刻熱情洋溢的唐斗。即使深沉多智的龍門司庫海天翁此刻也被唐斗的膽氣和豪邁所震驚。他們實在想不到什麼人能夠瘋狂到在當世兩大幫會的血腥對決之地,大肆為自己的門派招攬人馬,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為人們描繪出的一幅未來藍圖,確實比龍門和年幫給予自己幫眾的許諾更加吸引人。
「憑你區區西南一隅的唐門門主,居然敢管我龍門的閑事,莫不是自以為可以做武林盟主了吧?」這個時候,海天翁身後隱忍良久的龍門京杭分舵舵主雲金帆終於耐不住性子,戟指喝道。
金剛院對上機關堂,一個刀槍不入,一個無堅不摧,一為盾,一為矛,確是棋逢對手。風洛陽唐斗置身其間,忽然間顯得頗為多餘。如果他們能夠走得開,已經有多遠走多遠了。可惜的是,他們非但走不了,連站都不敢站起來。這個時候,便是口舌伶俐的唐斗也說不出話來了。
唐斗繃著臉,勉強擠出一絲冷笑,雙手大拇指一指自己的頭頂,故作深沉地說:「海司庫,你看我頭頂旗幡之上所書何字?」
就在準備二字剛一出口之時,這六道人影頭上斗笠突然飛入高空,隱藏在斗笠陰影之下的人面赫然顯露出來。這是六張用濃墨重彩勾勒出來的人偶臉龐,每一張臉都做著不同的表情:憤怒、憂慮、沉思、悲傷、恐懼、驚訝。看著這表情各異的面孔,一種妖異詭譎的寒意在在場的所有江湖人物心中緩緩升起,即使膽大包天的唐斗亦不例外。一時之間,整個綠水橋畔無人開口說話,每個人都默默注視著這六個鬼魅人偶臉龐,心膽俱寒。
「各位,我唐門銳意北進,殺入中原,就是為了招攬那些血仍未冷的江湖好漢,共謀大事。一入我唐門,再不必去擔心那些雞蟲爭鳴般的幫派爭鬥,兄弟齊心,爭鋒江湖,共襄盛舉,做風頭最健的江湖豪傑,行最令人注目的武林大事,生有俠名,死有傳說,一圓江湖之夢,不負此生所學,豈不比在凄風苦雨中斗生斗死強過百倍。」唐斗說到這裏,雙手一展,作出一副開懷之狀,熱切地說道,「兄弟們,來我唐門吧!」
「噢,是嗎?」宋無痕微微一笑,忽然抬高嗓音,沉聲道,「準備!」
響聲過去好一陣,眾人才抬眼仔細觀看,發現站在眼前的竟然是八個渾身金光閃爍、亞賽天庭羅漢的和尚。剛才發出巨響的,乃是他們手中重若千鈞的熟銅齊眉棍。
「胡說,你的屁股有什麼可摸的。」風洛陽哭笑不得。
「都說唐門大少一雙手天下無雙,依我看來,這張嘴也該稱得上獨一無二。」宋無痕朗聲笑道,「如果今日年幫和龍門爭勝真的要死上幾個我年幫的手下,我宋某怕是也留不住自己的兄弟。幸好今日綠水橋一戰,死的只有年幫以外的人。」說到這裏,宋無痕抬起手來,朝空中打了一個瀟洒的響指。
「有腳步聲!」正在觀看五花試毒的風洛陽突然說道。
「出了什麼事?」唐斗急忙問道。
「上次她請你吃的綠豆糕,其實是巴豆做的,那三天你幾乎住在茅廁里。」唐斗低聲道。
「且住!」風洛陽睜大了眼睛,狠狠瞪了他一下,也用傳音入密道,「你不想在整個江湖丟人現眼,就老實坐著別動。」
「那是踏浪而來的輕功嗎?」唐斗震驚地轉頭問風洛陽,「不愧是領悟了青霄的人,身法可俊得很啊!」
聲音是從風唐二人的身後傳來的。當聲音剛響起的時候,二人已經忍不住回過頭望去。但是入眼的只有一條風馳電掣從河面之上踏波而來的白衣身影。當他們齊刷刷眨了眨眼睛想要將這條身影看清楚的時候,白衣人已經猶如一隻振翅九天的白鶴,幾個優雅的盤旋,身子高高躍起,一個漂亮的空心跟頭,在二人身後的旗杆頂端飛掠而過。隱隱約約只看到劍光一閃,旗杆頂端系的紅繩從中斷裂,本來高高綁起的兩面大旗宛如兩道瀑布,浪卷而下,迎風展開。而那個白衣人在旗幡落下的瞬間,幾個起落越過綠水橋,重新落入風唐二人面前的長河之上,腳踏碧波,掀起一路通往遠方的雪白水線,揚長而去。
說到這裏,唐斗似乎被自己的話激起了心頭熱血,興奮得雙腿一跺地,就想聳身站起,卻被風洛陽一把按住肩頭強行將他摁回座位。
風洛陽和唐斗同時揚起頭,朝著邀月樓二層窗口望去,卻發現窗口陰影重重,何人說話看不真切。
「海天翁,蛛師海天翁。」唐斗聽到這個名字,心裏微微一顫。這位海天翁昔年是一個殺業極重的黑道豪客,精擅蛛絲綿勁,好在十丈之外斷人生死,不但內力高深,絲法兇悍,而且輕功高絕,來無影去無蹤。離台曾經數度出重金邀他入盟,年幫和唐門也花費了無數心力希望能夠收納他作為幫中主力,但是此人中年之後痛改前非,收斂殺氣,退隱江湖,無人知其去向。想不到他竟然不聲不響入了龍門,並掌了司庫大權,實在出人意料。
「龍門和年幫終於杠上了,嘿嘿,我等這一天不知等了多久,咱們就等著看好戲吧。」唐斗幸災樂禍地說。
「機關堂的七情弩機雖然可怕,但是還未放在我龍門的眼中。你年幫有強援,我龍門難道沒有手段?」海天翁說到這裏,身子往旁邊一閃,朝綠水橋方向輕輕一揮手。在他身後侍立的一批龍門大小頭目紛紛海潮一般朝兩邊閃開,亮出了站在後排的一彪人馬。
「感到了,寒氣襲人,情形有些不妥。」風洛陽緊張地四處看著。
「原來如此,問題不在酒宴上。」聽到宋無痕和海天翁的話,腦子裡一團混沌的風洛陽和唐斗終於明白了魚韶的安排,同時望了對方一眼,使了一個相同的眼神。就在二人剛剛清楚了自己的處境,準備有所行動的時候,一陣噼里啪啦的踩水聲突然傳入所有人的耳際。
當年天書會魔頭陷身關中刑堂,第一個撞破牢籠,揚長而去的乃是風頭最勁的魔頭之一:金和尚無空。此後無空在西域建立了一間只收酒肉和尚的寺院,起名西少林,其中金剛院的和尚乃是金和尚的嫡系弟子,據傳不但人人精通金剛伏魔神通,而且個個都有一身刀槍不入的金剛不壞體,乃是江湖上打不死、砍不爛的滾刀筋,人見人怕,無人能擋,不但關外武林視其如洪水猛獸,就算是中原武林也久聞他們的凶名。
「七情弩機陣……」唐斗看在眼裡,心臟一陣劇烈的跳動。這六架精鋼人偶分明就是唐門暗器的剋星。唐門收發暗器的功夫雖然出神入化,詭異多變,但是若論猛烈程度,怕是連這個弩機陣一半的威力都趕不上,若論格擋的手法,有什麼能夠比得上刀槍不入的人偶陣。年幫亮出這件看家物事,不但要示威于正面交鋒的龍門,恐怕還有震懾唐門之意。如果他日唐門和年幫起了衝突,多少唐門子弟會死在這無堅不摧的弩機陣下?想到這裏,唐斗心中一陣又一陣的膽寒。
「風公子,大少,七情弩機陣蓄勢待發,目標乃是龍門幫眾,請兩位移駕,莫被誤傷。」宋無痕說到這裏,語氣已經冷若冰霜。
「好險!」唐斗轉過頭去,感激地看了風洛陽一眼,卻只得到一個不屑一顧的白眼。唐斗嘿嘿一笑,接著昂然道:「龍門和年幫的兄弟,你們今日血濺綠水橋頭,他日墓志銘上該如何書寫?你是為何而死?殺死你的是何人?你可曾登上過天下第一錄?可曾有江湖行歌讚揚過你的事迹?你便是江南鎮惡堂的懸紅閣都沒有上過,無緣流芳百世,也別想遺臭萬年。生是孤魂,死是野鬼,爹也不親,娘也不愛,渾渾噩噩,了此殘生,何其不幸,何其無辜。幾年之後,江湖之上連你姓甚名誰都無人知曉。只為了宣殿章和甘潑膽,值得嗎?」
風洛陽抬手摘下青鋒劍,連鞘握在手中,當作一根燒火棍,小心翼翼地在黃木桌子的上下左右敲敲打打,試圖發現桌中隱藏的機關。
「那就坐下吧。問題肯定在酒菜之中。」唐斗肯定地說。
「且慢。銀針只能試毒,但是蒙汗藥、迷春藥,分量輕微的瀉藥它根本試不出來。最近鬼樓新出的幾種毒藥,因為藥性奇特,我的銀針也試不出來。鬼樓天閣的鎮閣三寶更是無臭無色,銀針無治,傳聞那些東西根本是肉眼看不見的活物。若是魚韶在酒菜里放下這些東西,嘿嘿。」唐斗說到這裏,臉上的肌肉已經有些微微的痙攣。
「既是七情,怎的少了一個?」風洛陽木訥地問道。佛家有言,人有七情:喜、怒、憂、思、悲、恐、驚。現在的六個人偶只包括了后六種情感,少了喜之一情,所以風洛陽才有此一問。
「好膽!年幫主的名號豈容你亂叫?」
年幫和龍門十數個大小頭目、舵主香主齊聲喝道。
「嘿嘿嘿,」唐斗伸著脖子越過風洛陽的頭頂,朝宋無痕這邊張望了一下,不由得笑了起來,「宋先生,憑區區六位兄弟就想要不折一人,贏這綠水橋一役,豈非太過異想天開?」
「我不知道等著看好戲是什麼意思,年幫的人似乎朝我們這邊走過來了。」風洛陽陰沉著臉低聲道。
「你少誇自己一句會死啊?這都什麼時候了?」風洛陽聽到唐斗這個節骨眼上還自我陶醉,氣不打一處來,憤然道。但是他回頭想想,卻驚訝地發現祖菁似乎也摸了自己屁股一下,難道她……
「當時我想的是什麼,幫派爭雄?獨霸江湖?問鼎武林?」唐斗哈哈一笑,用力啐了一聲,「都是他奶奶的放屁。當時我想的,和所有剛入江湖的朋友一樣——醉舞無敵劍,怒斬惡人頭。我想的是,千辛萬苦終於成了江湖人,做人做事一定要不負此生。」
「菁兒?」「小祖?」風洛陽和唐斗瞠目結舌地看著那優雅迷人的白影倏然而逝,只留下風中隱隱約約的嘻笑聲。
「橋下有人,連撐舟的都是高手。」風洛陽低聲對唐斗道。
「風公子,大少。」宋無痕悠悠然走到這六架人偶身邊,抬手輕輕拍了拍其中一隻人偶的肩膀,微笑道,「我在這裏向你們隆重介紹一下關中機關堂堂主李三響的成名傑作——七情弩機陣。」
「撐舟的。那定是龍門的人。」唐斗連忙伸出一隻手,往風洛陽的後腦一按,低聲道,「低頭,別讓他們認出我們。」
「真見鬼,魚韶設的好局,連小祖都參与進來了。這個眼前虧吃不起,我們走。」唐斗看了看周圍的形勢,卻發現無論是年幫的人,還是龍門的人在看過頭頂上的旗幟之後,眼睛都變得血紅血紅的,彷彿想要將自己生吞活剝,連忙用傳音入密對風洛陽道。
「嗯?」唐斗抬眼偷看,卻發現龍門的高手依次從輕舟上躍下,魚貫朝著綠水橋西走來,「怎麼回事?龍門的人朝我這邊走過來了。」
「大少,在下龍門司庫海天翁,今日率領龍門兄弟與年幫會獵綠水橋,請大少讓路。」就在這時,唐斗面前的龍門錦衣幫眾紛紛讓開道路,一位藍衣秀士打扮的高挑男子分開眾人,來到橋頭,朗聲道。
「魚韶這一次說明了是小懲大戒,不用動這麼大陣仗吧?」風洛陽半信半疑地問道。
「放心,這個不是巴豆做的,顏色不一樣。」風洛陽悶聲道。
「哎,你不知道,我唐斗自少風流倜儻,一生中不知被多少女人吃過豆腐,所以我的感覺特別敏銳。小祖對我一定是春心萌動了。」唐斗得意地說。
「不是,」唐斗搖了搖頭,「我是說剛才離開客棧的時候,小祖好像……好像摸了我屁股一下。」
唐斗得意地一笑:「嘿嘿,這就是唐門大少的排場,我的五花可是千金不換。」
唐斗和風洛陽鬱悶地互望了一眼,一起硬起頭皮,齊聲道:「不錯!」
就在這時,幾聲清脆的掌聲突然在綠水橋東響起。眾人轉頭望去,卻見年幫幫魁宋無痕微笑著一邊鼓掌一邊從緩緩讓開的年幫幫眾中走了出來。
宋無痕高高立在橋東酒樓上的身影忽然消失了蹤跡,似乎從樓上正往下走去。在橋西的龍門司庫海天翁冷笑了一聲,道:「大少,你到底意欲何為?」
風洛陽看得目瞪口呆:「你收藏了一隻老鼠為你試毒?」
隨著宋無痕奇特的號令,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機括聲不絕響起。從綠水橋東門廳大開的酒樓之中,魚貫滑出六道青黑色的身影。乍看上去,這六道黑影和普通壯漢身材一般高矮,頭上帶著青藤斗笠,身披韭黃色蓑衣。但是仔細一看,這六人身上毫無一絲生氣,渾身上下充盈著的只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
「現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風洛陽拚命地仰起頭,朝著頭頂上的旗幟望去,希望看看旗幡上到底寫了些什麼。但是因為自己是在旗子的正下方,無論如何也看不真切。
「死也不能站起來。」風洛陽抬起袖子,擦了擦頭上冒出的冷汗,無奈地沉聲道。
與此同時,宋無痕的聲音也轟然響起:「風公子、大少,你們真要趟這池渾水?」
「我就知道……」一旁的風洛陽聽到這裏,無奈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舒緩了一下自己的頭痛,「繞來繞去還是不忘為唐門招新。」
「呼,幸好你及時發現,否則我們不被天下人笑死才怪。」唐斗冷汗直流,后怕地說。
「嗯……」唐斗的腦子此刻彷彿閃電一般飛速運轉,表面上卻裝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不錯,今天我唐斗甘冒奇險,攜我結義兄弟風洛陽來到潤州綠水橋,就是為了阻止龍門和年幫的兄弟血濺橋頭。」
「謹慎為上。」唐斗從懷裡再次拿出了銀針,在桌上的每道菜肴里探了一圈,每探一次,就對著陽光檢查銀針的色澤。一盞茶之後,他如釋重負地看了風洛陽一眼:「沒毒。」
清晨的曙光漸漸照亮了潤州布滿鉛雲的天空,唐斗和風洛陽的身形在晨光照耀下,緩緩從辰時的昏暗中脫穎而出。空空蕩蕩的潤州街道上,兩個衣裝各異的江湖客木獃獃坐在一張長石凳上,痴痴望著黃木桌上一隻花斑鼠啃噬著本應由他們享用的酒菜。這一幅詭異窘迫的圖畫若是有人看見,必會感到風唐二人已經失心瘋了。
唐斗和風洛陽走在空空蕩蕩的潤州街頭,看著舊日四口堂分舵門前歪七扭八的青龍旗,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陣又一陣的寒意。
這一日潤州清晨的街道異常空曠寂寥,連天空中的燕子和喜鵲都少了很多,整個城鎮瀰漫著一種危機四伏的殺氣。
風洛陽和唐斗互望了一眼,兩個人腦子一片空白,恨不得立刻在橋上挖一個洞鑽進去,誰也不知道該對眼前的形勢作何應變。
「哈哈,問得好!」這個時候,一個尖細的聲音忽然從橋東最大的酒樓——邀月樓上響起,「七情弩機陣揚威江湖已有些時日,只有你第一個問及此事。哈哈,七情弩機除了這六個人偶,還有我這個製造者,加起來不就是七情?我獨佔一個喜字。」
唐斗循聲望去,一眼就看見被春壇精銳緊緊擁住的春壇壇主鐵掌蛇心龍三爺。他狠狠看了龍三爺一眼,嗤了一聲,昂首一抬雙臂,朗聲道:「龍門和年幫的兄弟,聽我唐斗一言。想我唐斗十數年前初入江湖,兩手空空,一無所有,只有一壺好酒,一個兄弟。」說到這裏,他用力一拍風洛陽的肩膀,以示眾人,好兄弟就是眼前這位。
「嗯。」風洛陽點頭同意。二人身軀僵硬地緩緩坐到那條詭異的長板凳上,眼睜睜地看著面前仍然香氣四溢的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