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部曲 第七集 踏碎冥海
第九章 鑰匙
經脈都像碎裂了一般，好像整個肉體都成了一個千瘡百孔、注滿魔氣的皮囊，只有心脈在真元的苦苦護持之下，頑強而絕望地抵抗著一波波排山倒海的衝擊。
林熠低哼一聲，身軀猛烈後仰又緩緩抬升恢複原位，卻依稀感覺似乎有什麼東西，瞬息間鑽入靈台深處，融于無形，藏匿了起來。
他想呼吸，卻發現吸入的是森森魔氣；他想吶喊，卻感到咽喉被緊緊扼制。
探手一試，唐守隅脈息全無，竟已在最後一笑里仙逝。
每艘遠航的船都需要擁有一個可以棲息的港灣，人又何嘗不是？
他很想把那個小白化身的、所謂的冥教開山聖祖抓到面前來問一問，到底上回見面時哪兒得罪他了，要這麼玩人？
換個膽小的可能此刻已被嚇昏了過去。
「當時我有兩種選擇，要麼立即殺死宿主，則蠱毒自解；要麼俯首帖耳永為裙下順臣。」
林熠吃驚道：「你是說雲老前輩也打算將教主之位傳給我？」
林熠怔了怔，隱約記起這是碎空訣的總綱首句。
聽唐守隅繼續道：「幸虧老夫亦是此道中人，對各種蟲蠱都具有一定的抗禦能力，才未立刻著道。
林熠一震，注視滅度杖問道：「唐教主，難道您忘了在下是巫霸雲怒塵的使者？」
唐守隅也伏下了身子，與雲洗塵一同行著冥教最隆重恭謹的俯拜大禮。
唐守隅珍而重之，雙手托起一根不到尺許的黝黑法杖，微笑道：「這便是敝教教主的信物『滅度杖』。雲洗塵的東聖教雖勢壓雍野，可聖教真正的至寶，卻始終掌握在老夫手中，如今就將它託付於你。」
「如果這一切都僅只是一個過於巧合的誤會呢？」
他只覺到腦海里不停地有金色耀眼的電光在閃，一記記劈開他的頭顱，刺穿他的靈台，將他肢解粉碎。
他湧起莫名的欣喜，默念碎空訣的下一句心法「破而後立，前念不生即心」，靈台空明一片無塵無染，不著一念一意，終於渡過散仙天劫，徐徐晉陞更高一層的嶄新境界，儼然成為堪與當世宗師齊頭比肩的超卓大家。
林熠一愣，雜念頓生，真言無聲無息倏忽碎散，沒入黑暗。
唐守隅黯然一嘆道：「都是老夫害了她們兩個！夫人聞知真相后，便要我懲處凌幽如，可我狠不下心。爭執之後，她以為老夫對凌幽如舊情未了，一怒而去。其實，我這生愛過的女子真的只有她一個。」
唐守隅深吸一口氣，推開塵封千年的門。
林熠只覺得腦海劇烈炸痛，元神產生勃然出竅的奇異幻覺，眼前的萬道絢光陡然無影無蹤，也再看不到那尊坐化的遺體，只剩下虛無縹緲的無垠空間，和從四面八方涌動而來的龐大魔氣。
所以一絲絲遺憾的感
「曹衡不願意回空幽谷，說要等你一起回去看望曹彬夫婦。」
「轟——」
林熠一驚道：「唐教主你——」
身後響起唐守隅的聲音道：「整整一日兩夜，你終於醒了。」
「出了這些事後幽如自責不已，曾親上瀑藏石府向夫人請罪。」
他指指喉嚨，惆悵苦笑道：「你可曉得老夫因何會突然失聲？」
這當然是個問題，因為雁鸞霜和他和羅禹都不一樣，絕不是酒徒，也沒道理隨身帶著空幽谷的百花仙釀。
他的頭頂冉冉蒸騰起青紅黑三色華光，雲繚煙縈，映照全身，通體一亮一滅，猶如星辰閃耀，全身心地融入到無垠的道法天地中。
林熠肅然道：「請唐教主吩咐，在下定當竭盡全力。」
林熠邁上兩步，跪伏到兩人之間的空位上，雙手剛一著地，黑衣青年身前的青石磚，突然毫無徵兆地顯現出一行金字。
相比林熠的震驚，唐守隅和雲洗塵反而冷靜許多，在身後問道。
門鎖開了，林熠心頭驀然湧起一股強烈的熟悉感，似乎門后的密室中存在著某樣事物，曾與他息息相關，密不可分。
老天，不會這麼巧罷？難怪當看到唐夫人遺體的時候，依稀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林熠心中一動，終於沒把他的猜想說出口來。
他想著想著，渾然忘卻體內澎湃的魔意，周身洶湧的魔氣，竟不知不覺沉睡去。
唐守隅果然已將一切的後事安排妥當。
他終於禁不住脫口低呼道。
唐守隅搖搖頭，道：「不會錯了，除了你，沒有任何人可以有鑰匙打開這間密室。不久之後，雲洗塵也會將他的教主之位禪讓與你。藉著聖使到來，分裂百年的東西兩教又終能合流一統。
「小白！」
這行字非但林熠看見了，唐守隅和雲洗塵同樣也看得清清楚楚。
林熠頷首道：「如果是我，也只有選擇這條路，畢竟凌長老痴情無罪。」
雲洗塵默然伏地，向著坐化的黑衣青年一步一叩首，虔誠萬分地叩拜頌禱。
「我要走了，」雁鸞霜忽然輕輕道：「特地來向你和容姐姐告辭。」
門后的密室，赫然就建築在通海宮後殿的底部。
林熠道：「有一個疑惑，在下不曉得該不該多嘴，外界傳聞唐教主與夫人之間似有頗多矛盾，多年不曾來往，可聽教主適才之言，卻是對故夫人情深義重之極？」
林熠暗暗替他難受，假如唐守隅知道他心中牽挂的愛女很可能早已黯然離世，這樣的打擊實在太過殘忍了些。
「老夫明白了。」
「知道為何老夫突然會和你說起這些？」
冥府的鬼魂是生是死？
林熠呆住了，向著唐守隅的遺體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雁鸞霜淺笑不答，又取出另外一瓶舉手相邀道：「林兄請。」
唐守隅微笑道：「有一件事還未來得及告訴你，隨同隆雅安叛亂的血衛，除當場格殺的外，尚有二十余個，如今都暫押在牢內，等候林公子處置。」
唐守隅莫測深淺地一笑，悠悠道：「或許聖使不相信，眼下實是老夫平生最感欣慰興奮的一刻。敝教千年守護，終得正果，唐守隅上對得起列祖列先，下對得起天下蒼生，更圓卻了夫人遺願，雖死也無憾了。」
「只不過，老夫這回搶在了他的前頭，總算捷足先登了一次。」
開門的是唐守隅，身邊站著的只有兩個人——雲洗塵與林熠。
林熠怔住了，空蕩蕩的密室中，盤坐著一名黑衣青年，雙手托在膝上虛捏法印，面目表情肅殺冷酷，栩栩如生，甚至那襲黑衣都光鮮如故，哪像經過千年？
他不曉得自己是如何走進容若蝶屋子裡的，當看到她沉沉入睡的安寧神態時，他的心也隨之漸漸變得寧靜。
近在咫尺的唐守隅和雲洗塵，生出一種玄之又玄的怪異感覺，彷彿他們與林熠已被這團突如其來的光芒隔離到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中。
觸手可及，又遙不可望。
唐守隅道：「就在剛才，聖使從光霧中顯露身形，先教主的遺體便在黑光中煉化飛升，了無痕印。可見他守候千年，果是專為公子。」
「喀喇喇、喀喇喇——」
漫溢的魔意在靈台內肆虐橫行，似乎要將他所有的意識和知覺統統碾壓成碎片，送入深不可測的地獄之淵，永遠埋葬。
一見林熠現身，沒等他開口，周幽風便率領眾人齊齊對著他俯身拜倒，異口同聲呼道：「拜見林教主！」
一段往事說完，密室里沉寂了許久，兩人各有所思相對靜坐。
林熠駭然，摸摸鼻子嘆道：「由此可見女人實在不能多惹，有一個就足夠了。」
那麼多人皓首窮經孜孜以求的天道，又是什麼？
孰知門外周幽風、凌幽如等人，率著雍野三十多名元老人物，黑壓壓地肅立一片，鴉雀無聲地守在那裡。
惟恐林熠不清楚「痴情蠱」的來歷，他又解釋道：「此蠱需以宿主本命元神秘煉二十年，方能成形，一旦種入對方體內，便會如瘋如魔，視天下女子如無物，獨獨迷戀于痴情蠱的宿主。許多南疆女子，就是以此種手段留住心中情郎。」
說罷得意一笑，臉上甚是愉快。
小金和小青不知攜伴去哪裡遊戲山水，塵世彷彿離這裏很遠。
「你見過他？」
唐守隅忽然一笑打破沉默道：「我就要走啦，這些悒鬱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希望能一吐為
他漸漸沉浸到對往昔的追憶，喃喃道：「那真是一段快樂的日子，至今我都記得她年輕時那嬌俏可愛的模樣，就好像在昨天。可惜，到手的東西往往不懂得如何去珍惜，老夫終究還是栽在了自己的風流成性上。」
魔氣就像千萬條奔涌的江河，近乎狂野地破入自己的軀體。
三人正在思忖體悟偈語的含意，已坐化的黑衣青年雙目霍然睜開，亮起黑芒。
睡夢中經歷的美便是空幻么？
守心珠很快失去效用，身體有一種強烈痛苦的膨脹感，明明靈台有熊熊烈焰在燃燒炙烤，可周身卻徹骨冰寒，似被活埋在萬載玄冰中。
林熠沉默片刻，道：「她會一怒而去顯然也是因愛生恨，如果您當時解釋清楚，或許能夠挽回。」
「這次聖教大典我讓幽如前往迎請，也未始沒有私念，所以嚴幽晦他們妄圖嫁禍幽如，老夫第一個不會相信！」
雁鸞霜接著說道：「還有邙山雙聖。」
唐守隅笑了笑，道：「結果，就成了現在這樣子。」
不知過了多久，腦海里一排排碎空訣的心法逐漸消隱，到最後驀地亮起一行十字真言道：「立而不用，后念不滅，即道——」
等了半天，也不聞唐守隅回答，林熠心內一驚，低喚道：「唐教主！」
林熠問道。
林熠愣了下，拔開瓶塞頓時一股幽香撲鼻。他精神一振道：「空幽谷的百花仙釀，雁仙子怎會隨身攜帶？」
唐守隅接著說道：「夫人聞訊后對老夫恨之入骨，任我百般懇求也不願回返，糾纏之下，最後開出了兩個條件，一是尋回小雅，二是處死凌幽如。但到她離開人世，這兩個願望我卻一個也沒能為她實現。」
它真的存在么，還是如同夢一樣的空幻？
可惜在他想到這個問題的同時，靈台深處那股蟄伏已久的冰寒魔意，也開始蠢蠢欲動，鼓盪噴出，與已盤踞靈台的攻略者合而為一，匯聚成一股龐大得近乎恐怖的力量，如同泛濫的汪洋大海，轉眼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識。
林熠迴轉身，問道：「唐教主，請問那尊開宗教主的遺體去了哪裡？」
唐守隅嘆道：「這其實是凌幽如所為！」
唐守隅笑道：「我和雲教主從前晚起便輪流在此守候，老夫運氣稍好，等著了聖使蘇醒的時候。恭喜你突破地仙之境，距離大乘天道僅剩一步之遙。」
林熠道：「如今看來，這兩種方式唐教主都放棄了。」
林熠搖頭。
靈台瞬息魔意漫溢，卻像夏日的山洪還在不斷的上漲，上漲——他甚至感覺不到青丘姥姥的存在，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宛如一個垂死掙扎的溺水者。
懵懵懂懂，察覺著自己的元神像風一樣地在海面上飄浮流
「因為老夫想到了第三種方法，那就是在體內煉化痴情蠱。」
難道是復活重生？三人都驚訝地說不出話。
天啊，怎麼會是這樣？
恍然中，似是小白的聲音在耳畔低語道：「碎相破空，頓見真如本性——」
唐守隅呵呵低笑，醜臉上煥發出一層奇異的光彩，道：「我喜歡她，從第一眼看到她時，便已明白這就是我今生惟一深愛的女子。而老夫想得到的，也從來沒有落空過，她最終果然成了雍野的教主夫人！」
「若非痴情之人，焉能煉出痴情蠱？她也是個可憐女子。」
這是在試探他和雲怒塵之間的真實關係了，林熠不動聲色道：「那就繼續押著罷。」
凡間的蒼生是生是死？
他一怔望去，卻見寫的是：「千年一脈，無我無你，歸去來兮。」
唐守隅道：「可夫人一次次都閉門不見。不過時間長了，或許是夫人感於其誠，也慢慢有所軟化。
一把鑰匙，一把看似普普通通的鑰匙，打開了一扇同樣普通的門。
林熠靈台生出一絲奇妙明悟，喃喃低語道：「千年一脈，無你無我——」
林熠沒有回答，依然安靜地凝視容若蝶的睡姿。
林熠的目光掃過周幽風等人肅穆恭謹的臉龐，察覺到他們壓抑的哀慟與隱藏的淚光，啞然失語。
說著從袖口中取出一瓶酒遞給林熠。
黑芒漸盛，從眼眸中陡然如寒電般射出，刺入林熠的雙目。
當他的腳踩踏到金字上的一霎，黑衣青年體內迸射出絢爛奪目的一團強烈光芒，將兩者齊齊吞沒。
唐守隅道：「說來你也不信，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創教祖師的真顏。他生前從不以面目示人，總將自己遮掩在黑紗之後，僅有的畫像，也在閉關前親手燒毀。」
為了等待這一天的到來，他和雲洗塵，乃至東西兩冥的歷代先祖宗師，已足足守候了千年。
頓了一頓似在自言自語道：「幽如無論如何老夫是不能殺的，但我始終沒放棄找尋小雅。無奈人海茫茫，雍野遠隔塵世辛苦二十年，也終未能找到，成為老夫這生最大遺憾！」
雁鸞霜答非所問道：「聽說林兄很愛喝酒，可能嘗得出此酒的來歷？」
怎麼會？林熠不以為意地搖搖頭，沒有說話。
林熠低「啊」一聲，唐守隅道：「我實不該在娶了夫人之後還和她藕斷絲連，最後激得她祭出『痴情蠱』種入老夫體內。」
唐守隅低笑道：「老夫觀林公子面相，將來怕也會情孽纏身，莫要重蹈覆轍才好。」
雁鸞霜也在，默默看著林熠聚精會神地替容若蝶整理鬢邊的髮絲，將她的小手輕握入自己的手心。
「這是敝教第一代教主坐化之地，」雲洗塵的聲音如同唐守隅的手，也在微微顫抖，低聲向林熠
死便死罷，這世界本就無所謂生死真幻。
一切恍然若夢，而他也只想立刻找個沒人的地方，好好地大睡一場。
唐守隅道：「對老夫和聖教而言，林公子惟一的身分，就是我們守候了千年的冥府聖使。『歸去來兮，輪迴衣缽』，無論你相信與否，這都是冥冥天意註定的事。」
他默默頷首，卻恪于對小白的承諾沒有多說什麼。
惟一不同的地方，只是衣衫的顏色，由此也醒悟到為何冥教會同時崇尚黑白兩色了。
他已無力再抵抗，繼而失去了抵抗的意識。
雁鸞霜鍾秀纖長的睫毛輕輕微動，低低地道：「朋友之間何需說『謝』。」
林熠苦笑道：「只怕我已沒有空閑回返空幽谷，多謝你了，雁仙子。」
唐守隅泰然自若地微微擺手，截斷道：「事實上，早在兩日前老夫便油盡燈枯，只為能守護聖使，才勉力支撐至今。這兩天我已將所有後事安排妥當，就只差最後一樁，拜託你替我完成。」
林熠笑道：「我格殺了辟魔神尼，又添一樁血案，正道各派更加恨我入骨。如今再答允接掌雍野，嘿嘿，雁仙子還能將一個魔頭當朋友么？」
「老夫何曾不作此想？」
唐守隅苦澀地笑道：「無奈禍不單行，我與她惟一的愛女竹雅，竟也為此事與老夫反目，繼而刺殺凌幽如未果。我一怒昏頭狠狠煽了她一個巴掌，第二天小雅便離家出走，從此了無音訊。」
原來自己正盤腿坐在密室里，但面前的那尊黑衣青年的遺體卻不見了。
林熠微覺驚詫，道：「哦？唐教主，您一直都守在這兒么？」
他苦笑一笑，沒了言語。
只差最後一句，他就能夠功德圓滿，然而世事難全，總有缺憾，亦不可強求。
一念即起，原本混沌冰封的腦海轟然驛動，碎空訣洋洋洒洒一千余字的綱要心訣，紛沓而來，灌注心田。
許久許久，金電消失，他從昏睡中醒來，驚異地發覺自己非但沒有魂飛魄散，體內反而充滿了無邊無際、瀚若浩海般的魔氣。
恍惚里，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崩裂開千百個小孔，一股股魔氣從內飆射而出，卻又更多百倍的力量從外部強行灌注，讓他的五臟六腑都發出痛楚的嘶喊。
林熠慢慢從第一眼的震撼中復甦，再次仔細打量黑衣青年，才發現他或多或少在神情氣質上，與見過的小白略有差異。
緊接著，一種難以駕馭的心靈力量，驅使著他不自覺地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黑衣青年。
清醒時所見的惡便是真實么？
唐守隅開啟鎖孔時，一向沉穩如花崗岩般的右手，竟在不自覺地顫抖。
這還讓不讓人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