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部曲 第二集 夢始之地
第五章 蛻變
林熠冷冷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林顯面容肅穆說道：「我不知道龍頭追索《雲篆天策》之秘的目的是什麼，但我知道，我們必須解開它，平復浩劫，阻止冥海倒涌！」
為了若蝶，為了母親。
林熠木然注視他的一舉一動，既不開口也不阻止。
「恨你？」
林熠深吸一口氣，努力用最平靜的口吻追問道：「她在哪裡？」
林熠一震，犀利的眼神緊緊罩住父親面龐，似要射進他的內心以判斷這話的真偽。
林顯說道：「我幾經艱險周折，終於打入進九間堂的內部。我的任務，就是查出龍頭的身分來歷，和九間堂組織的底細，然後由恩師會同釋青衍、雨抱朴等人將它徹底剷除。
林顯悵然回憶著，刻骨銘心的痛在心底燃燒，繼續說道：「我在她面前，只覺得自己是天下最罪不可赦的惡人。她每親過你一口，就等若用刀子在我身上剜過一下。」
林顯垂目低聲道：「你應該明白，我們這樣做的真實用意。恩師造就了你，就是為了二十年後代替他，繼續這場未竟的逐鹿。」
周身汩汩流動著充盈的真氣，除了隱隱約約的疼痛，身上已察覺不出更多受過傷的痕迹。
林熠反問道：「值得嗎？都是因為你，我娘今日才會遇害。我答應過她不記恨你，但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看不起你。我只是奇怪，你這樣的人還算是個男人？真要命，我怎麼會做了你的兒子！」
「二十二年前那個夜晚，她就是這麼將你抱在懷中，餵過生平第一次亦是最後一次奶。她捧著你的小臉親了又親，淚水沾得你身上一片透濕。」
他的聲音平淡和緩，沒有透露出絲毫激動的情緒，卻如冰冷的尖錐深深刺入林顯的心頭。
林熠靜靜聽著，身軀的顫抖越來越劇烈，雙拳死死地攥緊，指甲深陷入肉卻無法代替心中的疼痛。
可又是誰在換衣時，替自己放入衣襟內的呢？
林熠此刻並沒有站到懸崖邊上，他只是站在了一座山洞口，外面的雨把土地潤成一團粘稠濃黃的泥漿。
林熠一驚，意由心生左手施展「手舞足蹈小八式」抓向《雲篆天策》。
他獃獃地伸手撫摸自己的肩頭，堅實的肌肉光滑有力。
這樣想著，林熠悵悵吐了口氣，空洞麻木的眼眸里又點亮星光。他微微凝神，查探過四周的動靜后從床上坐起。
「他竟然暗地裡攛掇起五大魔宮，在恩師壽辰之日突然舉事，打了我們一個猝不及防。」
林熠突然抬起頭，咬牙切齒道：「我真該殺了你！」
「把你的臟手拿開，你沒有資格碰她。」
「可是，可是……」
林熠默默無
「我恨不能一掌殺了自己！」
林顯轉身抱起妻子的遺體，悠悠道：「我和她，回一個只有我們倆知道的地方。」
青丘姥姥望了眼兀自昏睡的林熠問道。
猛地他心頭一痛，猶如讓尖錐狠狠而致命地扎了一下，眼前浮現起母親胸口中刀倒下的景象。
葉幽雨嘆了口氣道：「教主您何出此言？令堂既然身故，有關她的種種恩怨亦算了斷。您與這些血案並無關聯，更不必替母受過。」
半個時辰后，頭頂水汽騰騰，面色漸漸蒼白。
他艱澀地長吐一口悲涼無奈的呼吸，接著道：「沒有時間了。你娘拚命扯住我，求我讓她最後再抱一次！
「是，」青丘姥姥道：「他說要帶著林夫人，去一個只有他們兩人才知道的地方。」
突然振腕，用《雲篆天策》點向林熠的胸前。
他的手指緩緩下滑探入胸前的衣襟，石中寒那一刀劃出的傷痕猶在，卻尋找不到母親臨終前希望烙刻下的痕印。
石品天識相地問道：「林教主，要不我們先告退？」
「我故意讓他多睡一會兒，醒來后應該不會礙事。」
說到這裏，他不自禁的笑了笑道：「比起我來，你所遭遇的那點考驗，簡直不值一提。可我還是上了龍頭的當，滿以為他會依靠我從內部瓦解逆天宮或者刺殺恩師，孰料這竟是聲東擊西之計！
他從袖口中取出一支淡金色的玉筒遞向林熠，沉聲道：「收好它。它原來屬於魔聖聶天，現在就交由你來保管。你現在還缺最後一卷《雲篆天策》，它在漁夫的手裡。」
青丘姥姥對他如此迅速的恢復如常頗感意外，但視線掃過林熠太過冷靜的年輕臉龐，心底又是幽幽一嘆，回答道：「現在已是第八天的清晨，你睡的床原本是林夫人的卧榻。」
「是。」
林顯低聲說，語音有些蒼老。
也許是因禍得福，他的功力竟比數日前又精進了許多。
淚光無聲無息在林熠的眼眸中閃動，他怔怔凝視著母親端麗姣好的容顏出神，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不放棄，不回頭，是不能，更是不願。
林顯直迎向他的眼睛，沉聲道：「龍刃，很多事情都不是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簡單。我想，至少這點，漁夫應該告訴過你。」
林熠一言不發盯得石品天心裏有點發毛，然後收回目光回答道：「娘說不殺他，就留他一命罷。聽說，貴宮有個地方叫煮骨窟，很適合養老，想來石宮主也不會虧待了他。」
石品天打了個哈哈道：「不錯，有林教主你的這句話，我老石就心滿意
「她一邊給你餵奶，一邊求我不要帶走你，就是死，也讓我們一家三口死在一起。你還這麼小，你娘捨不得讓你獨自離開。」
林熠全身的肌肉驟然僵硬，呼吸剎那停止，死死地凝視著黑暗中父親的身影。心頭，掀起了滔天的巨浪，千百種紛雜念頭齊齊湧入腦海。
那是一張何其美麗溫柔、安詳的臉！白皙的肌膚有了幾道淡淡的魚尾紋，就像是彎月般的笑靨。
青丘姥姥垂下目光道：「你的內衣是我親手換上的，還有一卷《雲篆天策》，我也把它放進了你的衣襟里。」
林熠徐徐道：「如今貴宮的血案已真相大白，再加上兩年前青木宮、金牛宮和聖教所發生的一系列慘案，看來皆出自我娘親和烏歸道之手。」
林顯的手顫了顫，又笑了笑問道：「你真的有那麼恨我？」
簾帳挑開，先是小青「吱」地一聲跳到他的身上，而後看見青丘姥姥那張冷漠絕美的玉容，和拉開簾帳的縴手。
林熠沒有接，看著母親的秀顏徐徐說道：「我很想知道，你是否後悔過？」
可他恍然感覺到，那裡種有一道刻骨銘心、永不磨滅的牙痕，是母親留給自己的唯一紀念。
「你立時大哭起來，你娘淚流滿面地說：『別怪娘狠心，娘只是想給你留個印記，再過十年、二十年、哪怕是一百年，憑著它，娘一定能從人群里認出你。你也要記得，有一天，娘一定會來到你的面前，千萬不要忘了啊……』」
林顯道：「你送他回去罷。」
林熠強抑怒火說道：「可我又怎會投入了昆吾派的門下？」
但手指甫一接觸玉筒，立時全身一震，經脈似要爆裂般痛楚難當，體內壓制的傷勢猶如夢魘般覺醒，太炎真氣被林顯破入的魔氣輕易衝散，眼前一黑，軟倒在地。
林熠逐漸恢復了鎮定，問道：「可這些和你從娘懷裡奪走我有何關係？」
自己的身體里又多了一群不速之客，也不知是福是禍。
「我睡了多久？」
他抬起手，就見右掌亮起白、黃、青、黑四色的絢光，依稀形成神威凜凜的龍首形狀，在手心裏躍動閃爍。
青丘姥姥問道：「如果林熠醒來問，我該如何回答？」
尤其是體內多了四縷迥然相異的澎湃氣流，與太炎真氣水乳交融，又明顯各有依歸，循著特異的路徑在經脈間遊走移動。
丹田像一汪無垠的滄海，承載著雄渾純厚的暖意，不斷通過經脈周而復始的先天流轉，生生不息地萌發著生機。
他收功吐
除非，是釋青衍故意泄密，除非，釋青衍就是龍頭。
林熠的心底陡然生出無名的憤怒，冷笑道：「卑鄙！你拋棄妻子，雙手奉上親生兒子，就是為了成全你所謂的師徒之情，果真是位好徒弟、好丈夫、好父親！」
林顯搖頭道：「你大錯特錯了，我沒有背叛恩師！」
「他的傷勢怎麼樣？」
林顯握著《雲篆天策》的手一抖，低沉道：「這個世上沒有後悔葯可買。」
林熠靜默半晌，這時門外傳來石品天宏亮的笑聲道：「哈哈，林教主終於醒了！」
林顯默默將《雲篆天策》小心地放入林熠破損的衣衫內貼身收好，神情複雜地端詳著自己的兒子，低聲道：「後悔又能如何，這條路你我還要走下去。再不可能回頭了，兒子！」
他仰面躺著，心如同放進了沸水裡在煎熬，身子一動不動似已僵硬。
一幕幕與母親相處的短暫時光，從腦海里循環往複地翻轉播放，這就是永恆么？一生的思念，一世的哀痛。
林熠恨聲道：「不論你說什麼，都不能讓我原諒你。你唯一的機會，就是現在自盡在娘親身前，我會將你們合葬。除此外，你我之間已沒有任何話可說！」
然而無論如何，他沒有料想到這個卧底，居然會是自己的親生父親——那個他一直痛恨鄙視的男人。
林熠的語氣驟然變得出奇的冰冷，徐徐道：「我只是不曉得，是誰給你權力從娘的懷抱中奪走我，又是誰給你權力肆意地改變我的命運，讓我身體里莫名其妙地被種下別人的生命印記！我在你的眼裡，到底是什麼？」
他沒有等林熠回答，因為他相信自己的兒子無法拒絕。
石品天下意識地咽下一口唾沫，嘿嘿笑道：「當然不會，林教主儘管放心！」
「為了取得龍頭的信任，我不惜大開殺戒，甚至連逆天宮的人也不肯放過，最終一步步晉陞到了九間堂的高層。而龍頭一方面利用我的特殊身分，打擊逆天宮，一方面對我反覆考驗。」
話音落下，青丘姥姥光影閃遁，飄然落在他的面前。
「住嘴，你住嘴！」
撕心裂肺的痛楚過後，又是一種更加難以言喻與承受的空虛和失落，整個身心頓時變得空空蕩蕩，不知歸依何處。
一滴淚珠落在林夫人恬靜的臉龐上，林顯仰起頭似要抑制住流淚的衝動，徐徐道：「我看著你娘低下頭，在你幼嫩的小肩膀上重重地咬了一口。
林顯苦澀地一笑，撫摸著妻子的秀髮垂首道：「我苟活到今日，失去了妻子，失去了
稍稍思忖，林熠霍然醒悟過來，這是自己吸收的五極光龍精元，在沉睡時被煉化所致！
林熠搖搖頭，轉開話題淡淡道：「仇老哥，你突然趕到天石宮是有什麼事吧？」
抱過小青，林熠問道。他的臉上，憂傷已離開了。
腳步紛沓，石品天、石左寒、凌幽如等人魚貫而入，最後一人居然是久未露面的血魔仇厲。
短暫的靜默后，林顯說道：「多少年前，我也曾像你一般的年輕衝動。我六歲得蒙恩師收養，與烏歸道、寧道虛並稱魔聖三徒，可謂少年得意。人到中年又迎娶了你娘，兩人舉案齊眉情投意合，人生如此夫復何求？恩師於我，與再生父母無異。」
「不必，」林熠生硬地拒絕道：「把娘還給我，你滾！」
難怪自己的靈台內，總會莫名其妙地竄出一股深深的魔意，原來如此！
只是林顯知道，出語傷人者往往是因為自己受傷太深，此刻，扎在兒子心頭的尖錐，一定比他的語言更加鋒利。
林顯撤掌起身，走到洞口收了靈符，向著空曠黑暗的山野中冷冷道：「你可以進來了。」
「那是龍頭的安排。」
「於是你就把我當作一份大禮送給了龍頭？」
他緩緩從妻子的鬢角下，揭起一張薄如蟬翼的半透明面具，慢慢露出了林夫人的真容。
「不用，」林熠道：「我相信這裏的每一個人口風都很牢，你說吧。」
林顯沉默片刻，苦澀沙啞地問道：「林熠，想不想看看你娘真實的容貌？」
「是的，我都清楚。」
龍頭或許可以神通廣大到偵知自己和釋青衍的真實身分，但絕不可能曉得他們的代號。
不知何時，林熠已走入洞中，跪倒在母親的身前，一雙手深深插進泥土，狠狠地抓了又松，鬆了又抓。很快面前形成了交錯縱橫的十數道痕印。
林顯一字一頓道：「如今你的身體里，承載著恩師的生命印記！而那將會幫助你解開《雲篆天策》的封印。」
用手輕輕一摸，林熠已知道衣襟里藏的，應是林顯交給自己的那捲《雲篆天策》。
林顯卻不給他任何思考喘息的空間，緊接著說道：「很多年前，我就已接受了和你相同的使命，下令的人正是我的恩師，魔聖聶天！那時，我與你娘新婚不久，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卻不得不負起這項使命。我無從抗拒，也不願抗拒。」
林顯望著自己的兒子，恍恍二十二年，他們一家三口重又聚首，只是自己已不是自己，愛子卓然成人，而妻子卻永遠別去，到了另外一個永遠不可能團聚的世界。
仇厲道：「十一天
林顯喉頭哽咽已難以說下去，猛然狠狠一拳轟在堅硬的岩壁上，硬生生砸出一個尺多深的凹痕，如同在黑暗中咧開一張大嘴在無聲地譏誚。
「不必你下手。」
言畢，邁步朝著濃濃的夜霧裡走去。
石品天大大咧咧拉了把椅子在床前坐下，打量著林熠問道：「林教主，有件事老夫還等你決斷。石中寒那小子害了你母親，該如何處置？」
仇厲環顧石品天等人，卻是不語。
林熠的心一疼，沉聲問道：「我娘的遺體呢，是不是被林顯帶走了？」
整整七日七夜，林熠在黎明的晨曦中蘇醒。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柔軟舒適的大床上，簾帳低垂，光線從縫隙泄入。
這痕印，已鐫刻在了他的心裏。
青丘姥姥靜靜目送林顯遠去，直到看不見他孑然的背影才慢慢地俯身。縴手觸及一件堅硬圓滑的物事，她微微一怔，將林熠橫抱入懷，朝著天石宮方向閃遁而去。
「進洞來，外面雨大。」
冷然注視著林顯將母親的遺體輕柔地抱在懷中，伸手小心翼翼梳理著她鬢角邊略顯花白的秀髮，林熠說道。
看到林熠憔悴的臉龐慢慢又有了血色，呼吸也開始細緩平穩，林顯嘴角不禁逸出一抹笑。
他一直懷疑，在九間堂內部的高層中，還存在著一個仙盟的卧底，否則如何能探知龍頭招攬自己的計劃？又何如能先一步安排好他打入九間堂的行動？
林顯埋下了頭似在考慮，最後揚手祭出一張靈符封住洞口，現在，世界彷彿只有他們父子兩人。
林熠不以為然地輕嗤道：「可是你仍然背叛了他！」
他掃視過眾人，最後將視線停頓在葉幽雨的臉上，接著道：「常言說父債子還，我娘親雖已過世，但林熠既為人子便難辭其咎。他日待諸事了結，必定會給各位一個交代，以告慰亡者之靈。」
他扶起林熠，左掌貼住他的背心注入魔氣修復重創的經脈，導引太炎真氣緩緩回歸丹田流轉凝匯。
「你呢？」
他不由微微感到奇怪，略一動念，就覺自胸口膻中穴起，那四股氣流油然升騰，經肩膀小臂直入掌心，彷彿渴望破體而出一般地興奮躁動著。
林顯回答道：「他命我將你抱上昆吾放在山門前，算準了玄乾真人見到你胸前的執念玉后，定會收養下來。卻不曉得陰差陽錯令師也是仙盟的人。再後來的事，你都清楚了。」
雨停了，一滴滴水珠從洞口的岩頂滴答滴答朝下滴落，像一串串晶瑩的珠簾在黑暗中閃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