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部曲 第四集 末世情懷
第十章 天碑
漫天兇猛的滾雷聲，也遮掩不住她天籟般的嗓音，忽然間，他的思緒走得很遠，很遠。
如飛蛾投火，她用和「神罰目」嬌小得不成比例的肉軀迎上去，在流亂的光里，搜索那道熟悉的身影。
然而，即使他立刻衝上去，「神罰目」同樣會生出另一輪攻勢對付自己，根本減輕不了雁鸞霜所承受的壓力。他知道，惟有自己馬上離開，雁鸞霜才會心無旁鶩地退回返璞仙樹下，藉助仙樹的力量繼續周旋。
林熠大吁一口長氣，身上的衣衫濕了干，幹了濕，不曉得已是幾回，這刻風吹上，竟有些冷颼颼的感覺。
弓身兩端盤踞的魔獸，齊齊爆發出威武雄壯的呼嘯，亮紅的光絲涌動，沿著細長弓弦飛速延伸，會合於弦的中心。
世間芸芸眾生，又有誰能夠讀懂一顆孤獨而驕傲的心？想到這裏，木立神痴，淚流滿面……
雁鸞霜低聲道：「是我自己，我不能離開鎖霧林。」
雁鸞霜回山後即被發配到鎖霧林幽居，尚是首次聽聞到這個消息，她怔了怔，大感困惑地問道：「怎麼會這樣？」
雁鸞霜也在凝望天碑，卻根本沒有去注意那些文字到底在敘述什麼，她只是萬念俱焚地看著那一縷縷金色的光——那是林熠用自己的生命，在天碑上留下的最後告別話語么？原本，就不該有人懂得。
「神罰目」的怒嘯，無情地打斷了兩人的思憶，數十道閃電像天神斬下的雷斧，分朝兩人轟落。
金色的光箭遽然再次暴漲，尾端牢牢凝定在顫動的弦上，鋒利的箭頭，跨過塵世的枷鎖羈絆，在黑色的隧道里一往無前地奔跑，怒嘯。時空停頓，寬廣的天地里，彷彿惟有這一束金色的光芒卷涌著一切，奔向期盼的彼岸。
林熠望著她憔悴的俏臉，柔情忽動，湧起強烈的憐惜和歉疚。也許，從道理上而言，雁鸞霜這麼做純粹出於心甘情願，他並不需要為此承擔什麼責任，但林熠內心無法逃避。
最終，他不得不與心愛的少女分離；最終，他為了另一位少女踏上了一條不歸路！他可有恨，他可有悔？在舉起弓的片刻里，他的抗爭又是為了什麼？丹田猛地抽空，一股痛徹心扉的酸楚瀰漫全身，破日大光明弓彷彿化作一頭貪得無厭的魔獸，猛烈吸吮著他的精元。
東帝釋青衍曾經警告過他，破日大光明弓在魔聖聶天全盛之期，也只敢拉動兩次，此刻，他偏忘了。
然而，林熠，林熠——你的命運是否也如這柄魔弓，悲壯輝煌地永遠逝去？
雁鸞霜微笑頷首道：「對，依據記載，至今被罰入鎖霧林的天宗門人，前後共計一百六十九位，能活著離開的不過五十三位。
她，是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在催促自己離開！還記得古
他與大長老等人一番交談后，雖澄清了真相，但仍被告知雁鸞霜將幽居三十年。
一向老成持重寡言少語的查長老，竟顫抖失聲道：「天碑終於現世了！」
奇迹出現了，破日大光明弓黝黑的弓身突然如春蠶蛻繭、化蝶而出般亮起雪白無瑕的光暈，緊接著殷紅的弦與箭亦幻化成煌煌金芒，直指蒼穹。
雁鸞霜靜默許久，說道：「你不該這樣輕易放棄，離開這裏，趕快回虛蕪城去找容姐姐，我相信她的內心深處，也一定在默默期盼你的出現，這是一個女人的直覺，絕不會錯。」
「轟隆隆——」
「是貴宗的雪長老將你的事告訴我。」
雁鸞霜靜靜道：「任何人犯了錯受門規處罰都是罪有應得，不必掛懷。稍後『神罰目』又要開始今夜第三輪的考驗，我需全心應對才能度劫。林兄，你能冒險來看我，鸞霜已深感此情，乘今晚儘早離開觀止池罷，或許三十年後，你我還能有緣再見。」
在熱血怒聲噴濺的一瞬，靈台深層潛伏的絕強魔意驟然蘇醒，腦海里彷彿耀過一道燦爛的光，元神脫竅騰升。
「你要替我頂罪代過，我能不來么？」
靜坐良久，「嗡嗡」的耳鳴方才消失，氣息亦變得平緩，他睜開眼睛側首旁顧雁鸞霜，見她面色稍顯蒼白，亦正在收功。
林熠的呼喊聲中，兩股沛然莫御的力量凌空激撞，光流如潮飛裂崩散，宏大的聲響吞噬了世間萬籟。
「鸞霜——」
兩兩相對的眼睛，猶如黑夜裡的晨星，脈脈地閃爍，吟唱。
剎那裡弓身上的真言流動閃耀，訴說著他的桀驁，他的不屈。林熠嘴角浮起一絲漠然的譏誚。大道無情，誰的宿命能夠逃脫過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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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這一幕景象深深震懾。死寂里，不知是誰首先驚訝出聲，數十雙眼睛不約而同地凝視向「神罰目」。
當林熠走出虛蕪之城后，這個世上再無神縈夢繞的牽挂，再無朗朗月明的寄託。
金箭刺入「神罰目」中心，空間宛如一塊塊水晶碎裂剝落，深黑色的隧道亦隨之轟然坍塌。一蓬用世上任何言辭都無法形容的光，壯闊迸綻開，從「神罰目」的深處，金箭在光瀾的激撞里，像花一樣的謝去，消失。
「哼！」
雁鸞霜的嬌軀停滯空中，宛若一朵迎著驚濤駭浪開放的青色百合，在一束束電光咆哮卷裹里飄搖沉浮，硬生生把所有的攻勢擋在了身前。
淚水朦朧，眼前一朵朵五顏六色的光斑在遊離閃爍，她甚至沒有感覺到身後段默隴、雪宜寧等人的到來
林熠道：「別勸我，我自有分寸。至少，我要等到你的事情有個了結，再見機行事，在此之前，我便每天陪你一起承受『神罰目』的試煉。」
碎空呵，碎空，破碎開天宇，撕裂去光陰，誰在你的光芒里蒼老？
「林熠！」
忽然感到雁鸞霜清澈而略有疲憊的目光，正默默凝視著自己，明眸深處隱隱閃爍著一抹欣喜與意外，櫻唇旁也藏著一縷快樂的笑意。
「大道無情，我命在我不在天！」
雁鸞霜聽了，只淡淡一笑道：「這已是極輕的懲罰了，多謝你為我開脫。」
林熠騰地明白了過來。更進一步想到來日天宗召集正道八派，將與冥教進行一場慘絕人寰的血戰，雁鸞霜惟有自請幽居於鎖霧林，方能避開和自己的正面一戰。用心良苦如斯，就算精鋼也要化作繞指柔。
林熠霎時失語，喉嚨被一團複雜難言的情緒堵得嚴嚴實實。他能說什麼？又能做什麼？甚至，連視線都下意識地避開。頭頂透過茂密的枝葉，一輪皓月靜靜懸在空中，玉華如水潑灑人間，卻照不到樹下的這一隅方寸天地。
「嗡——」
林熠搖頭道：「你這麼說，不過是在安慰我，想讓我心無愧疚地離去。哼，我偏要留下來陪你，再一次領教領教這『神罰目』的厲害。」
「砰！」
話音未落，沉寂的光球忽然又「嗡嗡」鳴響轉動起來，表面縱橫交錯的光束亮度也在不斷增加，將林間空地照得亮如白晝。
這一瞬，林熠禁不住熱淚盈眶，他醒悟到雁鸞霜的用心良苦，滿身的熱血亦不由自主地沸騰起來！
他點點頭，沉聲道：「我問過貴宗長老，儘管澄清了你同門相殘的大罪，但仍難逃同謀之嫌，最輕也要在鎖霧林思過三十年。」
林熠的眼睛亮了亮，很快又黯淡下去，回答道：「即便如此，我也無法回頭了，虛蕪城已經關閉，誰也不可能再見到她。除非……」
「其中，就包括戎宗主和大長老。但可惜的是，他們都未能破解『神罰目』的秘密。」
「轟——」
林熠的手指堅定而沉穩地扣上弓弦，破日七訣的心法，在腦海里電閃雷鳴般掠過，迅速攀升至「碎空」的無上化境。
「啊——」
林熠一怔，問道：「你是怕我與貴宗衝突，激戰之下兩敗俱傷？」
破日大光明弓應聲鏑鳴，穿越滾滾雷聲，體內的太炎真氣剎那成群湧出，如川入海毫無吝嗇。
林熠沒有再問為什麼，他曉得自己這麼做，等於是讓雁鸞霜背叛師門，和自己一樣，從此背負罵名，淪落天涯，無所歸依。
時間艱難而緩慢地流逝。又過了半個多時辰，光球的攻擊逐漸減弱，最終恢復了平靜，耳朵里驚天動地的
雁鸞霜臉上的喜色，如花盛開，照亮了迷濛林間茫茫夜色，然而轉瞬里，神色一黯，默默地搖了搖頭。
表面的光球在剛才催枯拉朽的轟炸里頹然破碎，清除得乾乾淨淨，露出了「神罰目」中央懸浮的一塊黑色方碑。
雁鸞霜低聲道：「謝謝。」
躲在一個少女的身後，以她的生命為代價，替自己阻擋雷暴，這，絕不會是他林熠的選擇！
林熠嘴角溢出一絲苦澀的笑意，徐徐道：「是天意，是宿命，誰清楚？」
「天碑！」
「神罰目」表面盤繞旋動的電光越來越亮，騰躍扭曲如同章魚的觸角，向著兩人張牙舞爪地逼近，他們，卻視而不見。
林熠為洗脫雁鸞霜殺害同門的罪名，孤身前往天宗。
雁鸞霜垂下眼帘，輕輕道：「不過你來了，我很歡喜。」
雁鸞霜沉默半晌，悠悠道：「我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些，況且，卓師兄死在我的面前，我卻不能為他報仇。長老會罰我幽居鎖霧林，正可稍贖我心中愧疚。」
一頭，是爆烈肆虐的「神罰目」，象徵著天界至高無上的權威；一頭，是孤獨的他與弓，擁有的只是永不可摧的鬥志。
下集預告：
為此林熠夜入鎖霧林，不意開啟了「神罰目」中隱藏的天碑。
林熠問道。
但是她失望了，光瀾漸淡，依舊不見林熠的影蹤。破日大光明弓永不復見，在最後一波的光浪崩流中碎裂成塵埃。
血涌咽喉，強忍不屈，他緊緊咬住牙關，忍耐著經脈似欲碎裂的痛苦，凝動真元繼續拉動手裡的弓。
她自幼身受天宗如海深恩，將她從一個幼小的女孩兒，傾力培養成前途無量的不世高手，而今又豈能為了一個魔頭，辜負師恩，一走了之？
每個人的眼睛都有些發熱，極力克制住激動緊張的心情，目不轉睛打量著天碑上的文字。
雁鸞霜道：「沒錯，這真是只有老天才明白的謎團，『神罰目』懸浮在鎖霧林中央千年不移，每日早中晚三次要爆發接連九輪，而且一次比一次厲害。
這塊碑，寂寞千年無人見過，上面流動著金色的光，平滑的碑身上，卻看不到一個文字，乃至是花紋和圖案。等了良久，那一縷縷流動的金光，逐漸變成一行行文字，自左向右徐徐書寫。
雁鸞霜忘乎所以地呼喊，不顧一切沖向兀自不斷爆炸崩散的光球。
林熠道：「奇怪，聖教、密宗乃至觀止池，好像每一家都在守護著各自所謂的千古之謎，天曉得這是怎麼一回事。」
今夜，他要用它射爆「神罰目」，終結雁鸞霜未來三十年的噩夢。縱然觸怒上天，縱然油枯燈盡，他也在所不惜！
雁鸞霜方才告訴他，「神罰目」是天宗瑰寶，隱藏著天地間的千
林熠安靜地聆聽著。
「叮！」
幽幽地，雁鸞霜說道：「記得我們在撫仙湖上的雪中相逢么？在船上，你扮作一個窮酸儒，坐在曹彬的身旁，卻將我也騙了過去。」
雁鸞霜輕嘆道：「你在這裏陪著我，也於事無補，快回去罷，容姐姐還在等你。」
一束束強光閃耀在幽暗凄迷的林間，從光球內爆出震耳欲聾的雷鳴，將林熠的話語淹沒。
他仰天怒吼，元神倏忽凝鍊成一道金色的光融入箭體，消失不見。他，已是箭——一支破碎虛空的箭，一支挑戰自己、挑戰命運的箭。
「呼——」
說到這裏，她的神色愈加沉靜從容，道：「也許，即使沒有卓師兄的這樁命案，在未來的某個時候，我也會被送入鎖霧林，承擔起每代天宗翹楚弟子都必須實踐的使命，因此，我今日受此磨礪，實不關你的事。」
他的雙腳像是灌了鉛，挪不動半步。他的心像是讓鐵索狠狠勒緊，無法躍動。慢慢地，他忘卻了一切，眼前只有一個奮不顧身的纖柔身影，慢慢地，從他袖口裡，掠起一束黑色的絢光。
林熠的元神，如同燃燒的星辰，冉冉散發出雄渾剛烈的殷紅光濤，似要將這無盡的黑暗摧毀。
回想剛才的遭遇，雖無層出不窮的玄異變化，可消耗的真氣心力，殊不下於天地塔一戰。
不料，當他抵達逐浪岩所目睹的，竟又是一番觸目驚心的場景——釋青衍已遭人暗算，從此再沒有一個人能夠替他證明清白！
他注視著當空秋月，緩緩道：「我已見過了貴宗的四位首席長老，也向他們說明了當日的真相。」
林熠回想起當年艱辛遭遇，感慨道：「我那時惶惶如喪家之犬，見到你這位謫仙蒞臨，好生惶恐，就怕自己泄露了行蹤，引得天宗仙子動手擒拿。」
弓至滿盈，箭在弦上，四周的景物，甚而包括雁鸞霜窈窕的身影在內，陡然退隱。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由黑色光壁鑄成的隧道。
雁鸞霜神色肅穆，說道：「據說『神罰目』是仙界留在人間的一處上古遺迹，其中隱藏著一個絕大的秘密，敝宗千多年來，始終嚴加守護著它。」
被努力禁錮在記憶深處的點點滴滴，此刻猶如一縷清泉，不可抑制地流淌心間，牽動這一夜的柔情。
天碑上的文字記載，正是合璧《雲篆天策》的方法，林熠前去逐浪岩，希望從東帝那裡獲取最後一卷天策完成合璧。
「同時，也可藉此機會嘗試解開『神罰目』的秘密，對么？」
林熠一皺眉，問道：「這『神罰目』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林熠如遭重雷轟頂，鐵青著臉，艱澀答道：「她已決定獨自留守虛蕪之城，今生今世，我與
林熠的靈台一片冰冷沉靜，漠視天地的目光里，閃動著兩簇漸亮的殷紅光焰，依稀燃燒起歲月的激情與決絕的堅毅。
「轟——」
林熠看了眼光球，道：「恐怕只有你才會這樣想。三十年幽閉，僅僅因為你親歷現場，更為我替罪，這讓我林熠於心何安？」
林熠搖頭道：「該說謝謝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只是，縱然你替我攬下這樁命案，天宗便會放過林某了么？你何苦如此？」
如果光球的攻擊再持續得久點，而背後又無古木護持，那可就不是如此輕鬆了。
他心潮起伏難以自已，熱血柔情交織涌動，脫口道：「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隨時帶你離開，天宗雖厲害，也未必能夠攔住你我！」
魔弓暴漲，一抹濃烈而熟悉的氣息，透過掌心滲入他的心底。久違了，破日大光明弓，他喃喃地想道，這已是自己第三次將它執起。第一回，碎裂了千仞神木，力挽血奕天危局。第二回，穿透了冥海，讓他的目光直抵奈何橋前，追尋容若蝶魂逝的方向。
弓在手，心已空，一束光箭由弦上伸展，向著十五丈外的「神罰目」傲視張揚。
可惜，他們失望了，天碑上跳躍的一排排金色字元，居然無一人能識。
林熠五臟六腑如有火灼，搖頭道：「不行，我不能丟下你一個人受罰。」
「大凡受罰弟子進入鎖霧林后，每天都必須在仙樹下，經受九輪『神罰目』的試煉，其中固然有懲戒之意，但對修為提升、仙心磨礪亦大有裨益。」
「更奇妙的是，體驗者的修為越高，神罰目施加的力量亦越強，竟是因人而異，我所倚靠的這株『返璞仙樹』乃敝宗開山祖師親手所植，出處已不可考。
她眼神里盈動著緬懷之色，輕輕吟道：「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鬥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
雁鸞霜柔情萬千，向林熠遞過最後的深深一瞥，突然御劍沖向「神罰目」。林熠大吃一驚，左手抓出已慢了半拍。眼睜睜看著雁鸞霜輕盈優美的身影，迎上兩蓬激射而來的光電，寒煙翠碧華如虹，盛綻出千百道絢麗的光濤，竟是祭起了「雲海大真訣」。
「你不該來的。」
雁鸞霜眸中異彩連連，卻立即垂下頭，不讓林熠看見，婉拒道：「你的心意我領了，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你更無須這樣。」
一束束流光割裂了她的衣衫，她的肌膚，她不覺有痛，一滴滴淚珠沾濕了她的面頰，她的櫻唇，她嘗不出苦澀。
雁鸞霜唇角的微笑里充滿溫馨，說道：「林大教主不必自謙，當日湖上放歌一曲，鸞霜聞之亦不禁動容相和，哪有一絲喪家之犬的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