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園》正文

第七十三章 不恥下問

正文

第七十三章 不恥下問

果然,雪葉岩的稟報完畢,夏維雅王默然片晌,笑吟吟地說出一句:「那翼龍好大的魅力,自少被邪教洗腦的龍都無法抗拒!雪葉岩卿你見過那翼龍的真面目吧?真的很美麗?」
說起來,這件事還是要怪亞當。畢竟若不是亞當,雪葉岩怎也不可能和一個邪教徒轉職的藝伎有任何的交集。若不是亞當,雪葉岩也早在知道靄京邪教徒身份的第一時間就將他拿下大牢,哪還會理他肯不肯脫離邪教,是不是被追殺!當然,若不是亞當,雪葉岩也根本不會對上那對琉璃眼眸。
來客並不清楚伊甸園內部的微妙,見到接待自己的不是上次接待手下管事的「翼龍」,只以為是伊甸分園對自家的重視,頗為沾沾自喜。亞當又不是什麼精明會算計的主兒,談起生意來,也不懂錙銖必較地爭論,整個會談的氣氛都十分和諧美好,很順利地談妥每月數千瓶酒的長期訂單。
房中,梅菲斯特抱膝而坐,看著進來的龍,不出聲。靄京與梅菲斯特對視半晌,首先出言打破沉寂,問:「我該怎麼辦?」平淡的語聲有點兒漫不經心,只有大天使犀利如刀的智慧,才能聽出那平淡掩飾下的失落茫然。
而,雪葉岩昨晚與靄京一起,今天寫信予亞當,也是很常見的做法。
梅菲斯特淡淡而笑,不理「主君」的氣憤,抬手撥一撥亞當垂在額前的一絡棕發,道:「好了,我會儘快回來了。萌祭期間關閉的雅達克夜市今天重開,晚上我陪你去逛。」
當然青輿圖候要討好雪葉岩的決定,只是藏在心裏,更不會有什麼太明顯的行為,讓維希聽到消息,發現他存心腳踏兩隻船,弄得兩頭兒不討好。從這個角度講,眼前倒正是一個機會。維希並不認識亞當,不會相信會有這麼「小氣」的龍,雪葉岩卻應該有所了解。如果能從中斡旋,使亞當對雪葉岩消氣,只怕那位閣下多少也要承他一份情吧?
直到翼龍掌柜忽然變成美龍騎士回來,與亞當對上面時古古怪怪的沉默,還帶回一封明顯貴族才會用的昂貴信箋所寫的信。緊接著梅菲斯特先生就派瓴蛾把靄京叫去……凡此種種,令兩個龍發現事情頗不簡單。而且,看見梅菲斯特派出來叫靄京的瓴泠,艾里和萊文重又想起,昨天下午靄京就曾接待過雪葉岩府中來的信使,之後一下午大掌柜閣下失魂落魄,一等到關店出門去了。
亞當看帳的時候,兩個夥計和瓴蛾們陸續起來,用過早餐,洒掃庭院,預備開門營業。看到接連兩天不見蹤影的老闆出現在帳房,更都以較前兩日加倍賣力的態度工作,以博取老闆的歡心。
第二件令雪葉岩想不通的,是自己對於亞當那白痴難以想象的寬容——清風居之宴上,那個龍的表現簡直比鄉巴佬還鄉巴佬,還膽大妄為地公然勾引波賽冬!那天晚上回去后,雪葉岩足足想了半個晚上,也沒有想通自己當時為什麼不僅沒有將他痛斥暴打,反而還答應他可以隨時到清雪院拜訪。再往後的發展更是離奇了,接到旨意離開彩虹郡去往色絲之時,他居然想到要把小龍托亞當照顧。
亞當袖子里藏著雪葉岩的信,就表明雪葉岩並不會因靄京而疏遠亞當。青輿圖候對此並不意外,畢竟,越是不易動情的龍,一旦他心裏有了某龍,就不會輕易改變。雪葉岩正是這種龍。只是這麼一來,亞當的態度就有些奇怪了——總不成他竟妄想將雪葉岩當成自己的禁臠。看他現在這老大不高興的模樣,青輿圖候覺得不用別龍怎麼挑撥,雪葉岩和亞當的前景已經十分堪憂了。
可惜的是,靄京跟著瓴蛾往後院去了之後,亞當扔開手中的帳簿,將那蠟封的信箋在掌間顛來倒去,不知想些什麼,偏偏就是不拆信,逗得兩個夥計都恨不得上去給他搶過來。
艾里一呆。礙於對方的美麗相貌和高雅服飾,阻攔問訊的話是說不出,心裏卻在奇怪怎麼會有貴族一大早來買酒,還表現得跟自己很熟的樣子。卻只見這龍不去店堂,而是走向帳房。透過敞開的房門,帳房內正在查帳的老闆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說一句:「靄京你回來啦!」可憐的夥計當即石化。
王宮遙遙在望,瓴蛾降低高度,開始降落。梅菲斯特跟著收攏羽翼,在眾多王宮守衛、翼龍,甚至遠處街道上來來往往,被他吸引而駐足的平民龍的目光下,優雅地落在王宮巍峨的大門之前。
亞當不感興趣地道:「我既不信奉智如,又不懂茶,去了做什麼。」
夏維雅王傳旨召他一事,王宮的守衛們早得了通知,這時並不阻攔。一個王宮守衛跑向宮中先一步稟報,梅菲斯特仍舊由瓴蛾帶著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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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輿圖候畢竟臉皮厚,竟是神色不變,笑道:「本君當然主要是來找亞當先生——所以才說我運氣好啊!一來就碰到你在家。不過,由欽宗主知道我要來,也托我帶幾本凈心宗的典籍給靄京先生,以便幫助他多了解智如。我們定了後天在我府中再辦一次茶聚,一來補償前天被打斷的聚會,另外也正好向同信們宣布靄京先生皈依……亞當你要不要也來參加?」
「聽說,城外伎團血案是創神教徒所為,卿還和他們的什麼風行使關係匪淺?」夏維雅王緩緩問道。
這種事不清楚就不能亂說,雷諾龍的介入只會使事件複雜。而魔法若引起王上的關注,亞當就很麻煩。所以這時雪葉岩只說靄京與梅菲斯特在彩虹郡相識,后叛出創神教,被一路追殺,假冒藝伎來到雅達克,終被發現行蹤。至於靄京叛出創神教的具體原因,就不提起,而且有意無意地淡化亞當的存在——這樣一來,在不知情的龍聽來,靄京根本就是為梅菲斯特那絕美翼龍而叛教的。
本來以他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看到有龍捻酸吃醋,原是一定從旁要搧風點火,弄得小事化大,大事更大,這熱鬧才看得過癮。不想今天挑撥的話到了舌尖,一眼瞥見亞當袖口裡露出一點兒紙邊兒,認出那顏色形式,是貴族們慣用暗花素箋——想是雪葉岩的信。
一般來說,某龍有了新相好的次日,會給與自己關係親密的龍們寫一封信。信的內容無關緊要,只是以此表示其不會貪新忘舊的意思——當然若沒有這一封信,那代表什麼也就不用說了。
梅菲斯特目送著人的背影,既覺得這是個極有趣好玩值得研究的變化,又不免擔憂亞當就此感覺不快樂,沒法向父神交待。不過這事他至今也還沒有完全弄得明白,再擔憂也沒有解決辦法,只能聽其自然——還是保持關注,並籍機研究一下所謂「感情」這種東西吧。
梅菲斯特正邁步走出房間,聞言自不免賞賜給亞當一個白眼,並不理他,微微垂頭把拿手中的面具戴上。亞當跑到梅菲斯特身側,歪著頭笑嘻嘻:「哎呀,現在你還不信我!戴面具根本一點兒必要都沒有嘛!王已經……」
招呼之後,是好一陣沉默。兩個龍(人)都只覺得無話可說。靄京和亞當四目相對,半晌,靄京取出一隻疊蠟封的信箋遞上。亞當無言接過。瓴泠從內院飛出來,打手勢道:「靄京先生,梅菲斯特先生請你過去,有話要說。」
碰上這種事,梅菲斯特雖不似一般龍的或驚惶或歡喜,卻也不免有些許困惑。難道真讓亞當說中,夏維雅王找他是為了那種事?龍的這種習性,還真是麻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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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走進來的動靜驚醒了出神的雪葉岩。勉強收攏思緒,雪葉岩抬頭,以眼睛發出詢問。
雪葉岩並非有意要誤導別龍,說的時候,一開始也沒意識到這點,直到意外瞥見傾聽中的夏維雅王頗堪玩味的眼神。雪葉岩忽然有種極為不妙的感覺。
青輿圖候站在亞當房間門口,略微靠後一點兒的位置。自他所站的角度,看不到出聲的梅菲斯特,只能看見那夥計一臉與有榮焉的驚羡,自然沒什麼好看。翼龍的聲音聽不出異樣,顯然沒把王上召見當成一回事,沒有任何受寵若驚的意思。
那龍來自一個名叫「果香苑」的酒店——並不是思味齋那樣極負盛名的老字號,便是與彩虹郡的清風居、希斯佳的佳期第一樓之流相比,也差著一個檔次。果香苑的厲害在於它的規模。夏維雅王國境內,任何一個中等以上的城鎮,必定有果香苑的分店,在雅達克的酒店正是其總店。
其時,靄京成功地以自己的一知半解、欲說還休(因為不好意思),令梅菲斯特品嘗到一頭霧水的滋味后,出來前面重新肩負起掌柜的職責。美麗的青輿圖候君則以自己的如簧巧舌,哄得亞當把他請入後院傳道解惑,並且拿出伊甸園的好酒招待以做回報。聰明智慧可比超級電腦的大天使,則正處於接收了太多混亂模糊、完全沒有邏輯性的資料后的遲滯之中。
青輿圖候客氣地欠身。亞當在旁不服氣地嚷:「什麼嘛!一叫你就去,問都不問我一聲,真當我是小孩呀?還用人陪?剛才你不也是把我一個人丟開,坐在自己屋裡發獃?」——這話無論是青輿圖候還是旁邊的艾里聽在耳里,都只覺得他真真正正是一個小孩。夏維雅王的召旨,難道還可以隨他高興去還是不去?
靄京沒想到這無奈之下說來出氣的話,會引起如此出乎意料的反應。這心目中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翼龍,竟以如此認真的態度,問起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不要說靄京本身也並不擅長此事,便是換一位真正的情場聖手來,恐怕也未見得解釋得清,這讓龍怎麼回答呢?
亞當這時也敏感起來,癟一癟嘴,道:「那你是來找靄京的嘍?買酒那樣的小事,總用不到君上大駕親臨的。」
這處房舍是店鋪格局,與住宅房最大的不同就是用做店堂的前院比用於居住的后宅面積寬敞得多。前院正廳偏廳、兩側廂房加起來十幾間屋,後院除開廚房浴室,正房廂房加在一起也只有三間。最大最好的一間做了亞當的卧室,最小的一間住了兩個瓴蛾,剩下一間給梅菲斯特。靄京來后,被安排與大天使同居。這安排在龍看來固然曖昧之至,靄京因為對「創世神使」的傾心敬慕,倒也沒有提出異議。梅菲斯特是完全不在乎,也從來沒有過絲毫要與美麗的創神教徒如何如何的意思——其實每晚大天使也只是靜坐冥想,那一張寬大的石床,躺都沒有躺過一次——更加在靄京心中坐實了「聖潔」的印象。
目送梅菲斯特走出後院,看著沉浸在晚上的活動中滿心歡喜的亞當,青輿圖候如墜霧裡。亞當既然認為王召見翼龍是「被迷住」,怎麼還這麼高興?無論從哪方面來說,翼龍都不比雪葉岩差,跟在亞當身邊又久,亞當在雪葉岩身上表現出那麼強的獨佔性,卻不料對梅菲斯特這樣毫不在意,只因為後者是翼龍嗎?青輿圖候再是聰明,在他那龍的頭腦里,也無論如何想象不到,亞當和大天使根本不是那種關係。
雪葉岩的信不長,平平淡淡的幾句,除了簡單交代了前一晚的宴會和靄京皈依凈心宗一事外,就是「近來可好」、「我很好」、「波賽冬練功很勤勉」等等不痛癢的話,看得亞當稀里糊塗。
當時他剛剛經歷了此生最艱苦的一戰,遍體傷痛、內息幾近枯竭自不待言,那小龍在紅殿中等了七八天、餓得頭昏眼花,長長藍發在海泉眼裡弄得濕淋淋的,模樣也實在狼狽得緊。當時雪葉岩心底就湧起一絲怪異的感覺,覺得自己好端端地跑去參加虹擂打生打死爭一個小龍有些沒來由。不過,接下來給小龍築基時的美妙感受,以及小龍整理儀容后顯露出的美麗,很快就將這一絲疑惑驅散。畢竟龍到了雪葉岩這個年紀,差不多也該有繼承者了。而且小龍的美麗乖巧,更令他一切的辛苦得到報償。
絕美的翼龍修眉微揚,凌厲的目芒一現即消,改以十分認真的神情,虛心求教道:「這種事我不是很懂。亞當好象真的不太高興雪葉岩與你的事,這是為什麼呢?」
被老闆以「翼龍」掌柜的名字相稱的美龍默然片刻,應一聲:「亞當先生。」聽到這熟悉的聲音,艾里是完全糊塗了。聞聲自店堂里出來的萊文,也是一臉驚訝。
至少,沒有一進門就跪下來祈禱求神,也算是一種進步吧!梅菲斯特心想,嘴角微微上勾:「你答應雪葉岩的要求,皈依凈心宗了?剩下的問題雪葉岩自會為你解決,還有什麼怎麼辦。」
偏殿里的沉默持續了至少一盞茶時間。終於在雪葉岩感覺全身毛髮都於王的目光下立正致敬的時候,夏維雅王開口了。
通常來講,成年龍的交往中並沒有獨佔性和排外性,正常龍有多幾個密友床伴平常得很。只要不是在別龍燕好情濃時跑去搗亂,大家都可相安無事。同一個龍的不同追求者間雖也決鬥,卻主要是為了鞏固或提高自己在所愛者心目中的地位,而不是要將對手完全排斥。
原本雪葉岩是很自信的一個龍,對自己的一切行為,都可理智決斷。從小他就明白自己的卓越,再加上王族的身份,以及一些特別的往事,集合在一起,便造就了他的冷僻孤傲。雪葉岩第一次對自己產生疑惑是大半年前,自彩虹七殿的虹擂浴血勝出,走進紅殿,面對波賽冬那小龍的時候。
金髮龍無言,過了一陣才想到反擊的言語,道:「亞當先生怎麼想?我回來時,見他的神色有些奇怪。」
梅菲斯特根本當他不存在,戴好面具,抬頭與仍站在房門以內的青輿圖候四目相接,微微點頭以示招呼,道:「君上不急著走吧?我進宮這段時間,就麻煩你陪一陪亞當了。」
特戰軍副統領端坐在辦公桌后,手肘支著桌沿,眼睛盯著面前的報告,心思卻已飄移而去。
清晨,亞當很早起床。洗漱整衣,到廚房胡亂抓了些吃的填肚子之後,就跑去自己房間隔鄰、梅菲斯特和靄京共住的房間探頭探腦。
對夏維雅王的召旨,青輿圖候並不意外。王上對伊甸園主僕的興趣他自然清楚。被召者的冷靜也在意料之中。那翼龍來歷不明,實力卻極強大,氣質更是高華,原就不會如一個普通夥計那麼大驚小怪。故此美麗的君上目光往院子里一掠,就又繞回到略前一步,一手抓著一邊門框的亞當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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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末辰初,園裡一切就緒,夥計艾里出街卸門板開大門,一回身,就見一個金髮美眸、貴族騎士裝扮的龍從街角轉過來。艾里眼裡才剛閃現見到美龍的亮光,這龍已經走過身邊,微一點頭,直接邁進大門。
亞當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忽然沒心情出去玩,也曾很認真地思考過,卻是一片茫無頭緒。自大天使面前溜開,亞當無處可去,就出來前院。到庫房把庫存點過一遍,又去帳房翻了翻兩天來的記帳,一筆一筆記得比當初梅菲斯特管理下彩虹郡伊甸園的帳都來得清楚有條理。
送走果香苑的龍,亞當約略算過利潤,心情大大好轉。回到帳房坐下,從衣袋裡摸出那封信來拆看——也想不到如果讓靄京或者某個夥計來談這筆生意,雖然不會如此順利爽快,利潤卻至少還要再多上一成。
定一定神,雪葉岩按照預先想好的說辭,將靄京的身份,如何被狙殺,亞當怎麼接他到伊甸園養傷諸事一一說來。
夏維雅王的旨意送達伊甸分園,差不多是午牌時分。
思緒從前創神教徒又再繞回白痴之後,雪葉岩以手支額,輕嘆了一聲。就算可以暫時不去想「為什麼喜歡亞當」這種問題,就算他對亞當的白痴行徑寬容度再高,亞當現在這樣子鬧彆扭,到底要鬧到什麼時候啊?
不過,在這種情況下,不去推波助瀾,反而要想法化解這白痴得可愛的亞當的酸氣,實在不是美麗的君上慣常會做的事。一時間,青輿圖候竟也有些無從入手的感覺。
靄京點一點頭,看亞當沒有什麼表示,跟瓴蛾往後院去了。
先是為了個瓴蛾幾天不與他說話,現在又因為前邪教徒而不高興,這傢伙的腦袋到底是什麼做的,儘是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換了別一個龍,雪葉岩早不再理睬他了。可是亞當……想自己巴巴兒地送瓴蛾,借僕役給他;費心費力幫他處理與邪教徒交往之事,自身和名譽地位一齊都押進去的種種行徑,雪葉岩都開始懷疑自己不是自己了。前世欠了他的嗎?
(因為對於梅菲斯特來說,文書帳目根本可有可無,反正以大天使的記憶力,從來不會忘記任何事。但在亞當這沒有那種巨細糜遺的恐怖本領的人看來,當然就覺得不清不楚。若不是亞當還沒學會龍的多疑好利,說不定還要以為大天使做假帳、中飽私囊。)
「我之所以答應,只是因以我的智慧,實在看不出有其他的選擇。創世神既已離棄我……」金髮龍輕嘆,望向大天使的美目中,明顯流露出「你這創世神使也不幫我」的怨怪,語意未盡而止。
這種圖靈出品、帶有暗花、精工手制的素白紙箋,很為一些斯文風雅的貴族所喜。不過,貴族間的交際往來,各種形式的柬、帖、函、箋之使用,有著很多的講究。一般不是特別親近的龍,不會使用這種沒有家徽的信箋。那會被認為不禮貌。
現在看來,雪葉岩坐上未來夏維雅王座的機率,明顯比青輿圖候以前所想的要大得多。他與維希的交情再長遠,也沒有到生死與之的地步。既然發現此事,適當地向雪葉岩閣下示好,也是未雨籌謀、稍留後路的意思。
自幼及長,無論喜歡還是「討厭」雪葉岩的龍,都不得不承認一件事,那就是雪葉岩天資極高。舉一反三,聞一知十這種詞兒,彷彿就是專門形容他的。但是,雪葉岩的聰明,卻在幾件事上慘遭挫敗,而這一切都發生在最近的一年之內。
亞當再糊塗,也知道靄京創神教徒的身份在夏維雅見不得光,故而一直含糊其辭。雖然最後還是說漏了嘴被雪葉岩知道,但是緊接著就發生了雪葉岩失手殺死瓴蛾、以及雪葉岩與靄京發生關係兩件事,亞當鬧起彆扭,就沒有再與雪葉岩詳細談過。雪葉岩對這些事的了解主要來自靄京。
申邑琛把這個件案子當成出頭露臉,搶他雪葉岩風頭的絕好契機,雪葉岩卻只覺得無聊而且無謂。只是礙著特戰軍畢竟負有王都安全的重責,以及夏維雅王欽令他們「合作」的口諭,也不能公然放手不理。只好仍舊指派梁思參与其事。梁思大概是為了表明其並沒有完全投到海銀騎士團,倒還滿認真地每天送報告回來。
瓴泠輕輕地敲了敲門,屋內傳出許可的聲音,瓴蛾就讓開一旁,讓前創神教風行使、伊甸分園現任大掌柜、信仰虔誠的金髮美龍進去。
經過的宮室建築、庭院布置,漸漸自高大威嚴向精巧雅緻轉換,一路走來,碰上的守衛侍役們,無不恭恭敬敬地讓路,卻又不住地偷眼打量翼龍。梅菲斯特神念略動,已知道此去正是內宮方向,還是王的寢殿所在,那些龍的想法,也都輕易了解。
這天上午,雪葉岩到特戰軍總部,花了個把時辰把幾份急件批示下去,再看桌上,除了些例行公事,就只有以及梁思交上來的、前兩天抓到的那伙創神教待的審訊記錄了。
雪葉岩拿過審訊記錄翻了幾頁,覺得其中並沒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從記錄里看,那些龍全是宗教狂熱份子,屠殺藝伎的理由,也只是「那麼墮落骯髒的龍根本就不應該存在」。問他們為什麼會到雅達克,倒是很爽快地說是追殺叛徒——就是這「叛徒」的說話,勾起雪葉岩的心事。
伊甸分園總共就那麼大地方,靄京昨晚外出,園中的瓴蛾夥計們自不會不知道,只是沒誰在意。瓴蛾本就沒資格過問龍(翼龍)的行動,龍也是十分注重私穩的族類,翼龍掌柜夜不歸宿,兩個夥計至多是在心裏胡猜,絕不會多言打探。早上再看見老闆亞當代替掌柜出現在帳房,更以為靄京早跟老闆請過假,誰也沒有多想。
聽到瓴蛾通報雪葉岩的到來,夏維雅王走到偏殿的窗邊,從半敞著的窗看出去,就見到跟著他派去召龍的翼龍走進來的雪葉岩——絕麗的臉慣常地無表情,一手扶劍,一手在身側自然擺動走來的步態,看來悠閑隨意。夏維雅王唇角微翹,勾出一抹淡笑。
思量間目的地已至,梅菲斯特也輕易感應到與王同在殿中的雪葉岩的氣息。殿外侍立的守衛揚聲通傳,殿內傳出夏維雅王溫雅中帶著威嚴的語聲:「你總算來了!進來吧。今天朕找你,是為了……」
梅菲斯特挑了挑眉毛,沒有出聲。若不是大天使的絕對理智,聽見亞當這傢伙主動提出要「顧生意」,怕不要懷疑自己幻聽。亞當那種話說出來,自己也覺得心虛,一句話說到後半漸漸消聲,摸摸腦袋轉身溜走。
由於落到雷諾龍手中那一段太過不堪回首,靄京跟雪葉岩說起時,也是含含糊糊。雪葉岩又不是喜歡追根問底,打探別龍事務的龍。縱然與靄京的關係已非尋常,見他不肯說清,也不多事追問,故雪葉岩也不十分清楚魔法和雷諾龍在此事中的關係。
餘音未落,正、側兩個房間的門一齊打開,亞當、青輿圖候、梅菲斯特各自在不同的房門后出現。
「召我嗎?」大天使清明的語聲與常無異,心中卻是大鬆一口氣。靄京走後,他一直在思考所謂的「感情」,具體想了些什麼,現在回想起來,竟是有些模糊。這令梅菲斯特大為警惕。若非艾里這麼驚天動地地闖進來,梅菲斯特很懷疑自己會就此神智迷糊下去。看來這種邏輯混亂的東西,實在不是以理智見強的天使所應該涉足的領域。
亞當大喜,道:「你說的喔,不許賴皮。」
要知道靄京雖然是美龍,終歸一介平民,無論外貌氣質、修為學養,比起各國上層貴族、彩虹七殿陪育出的精英來,至多也只能算是差距不大。真要說他比梅亞靜、厄倫特之流強過多少,卻是絕無此事。當年那些王族貴族們的瘋狂追求雪葉岩都可置若罔聞,卻不料偏偏在那一對琉璃眼眸中陷落。
這強大的翼龍、或曰「神使」,從來沒見他有什麼關心在意的事。從某種角度來說,實在可稱得冷酷無情。眼看著自己心靈掙扎,最終淪落到雪葉岩那魔鬼手裡也不以為意,更是無可辯駁的事實。只有亞當,才是他的弱點。靄京這樣善良的龍,亞當對他又是有恩無怨,自然不會真的想利用這點來「報復」翼龍的袖手旁觀,也只是在言語上氣一氣對方罷了。
話一出口,雪葉岩就知道不好,卻是覆水難收。夏維雅王偏頭吩咐一旁侍立的老瓴蛾道:「傳旨叫那翼龍進宮來,就說朕要見他。」同時比出手語。老瓴蛾應命而去,連帶廳中另外幾個侍候的僕役瓴蛾,也一齊退出殿外。只留下雪葉岩與他的前監護者在偏殿獨對。
雪葉岩心裏一松。王上的神色看不出喜怒,但是不管怎麼說,總沒有那無言的目光給龍的壓力來得大。何況,昨晚的宴會翼龍翔及青輿圖候都在場,早知道瞞不過王,對這樣的問題,雪葉岩早有準備。
「王上派龍來召閣下入宮覲見。」
雪葉岩走進王所在的偏殿,一板一眼行禮如儀,說:「雪葉岩奉召覲見。王上萬安。」夏維雅王微微笑著吩咐平身,自己坐回擺了茶點的桌旁,並叫雪葉岩也坐。雪葉岩聽命在隔開一段距離的下首空椅上坐下,恭候王上說話。夏維雅王卻也不出聲,只是拿眼看他。
看著手中信箋上挺秀熟悉的字體,亞當很想知道冰川龍到底會給自己寫些什麼,居然還托靄京帶信回來。卻又隱隱有一些不敢揭開答案的膽怯。亞當發了好一陣呆,直到有個開酒店的龍到來商談一筆大訂單。亞當告訴自己說先顧生意,將封緘著的信箋收進衣袋,起身與主顧龍招呼周旋。
卻說這天清晨,亞當在大天使房外窺看,房中靜坐的梅菲斯特自然立即就知道了。睜開眼睛,就對上人那純黑的眼眸。亞當露出一個尷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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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當興味盎然地說道:「夏維雅王召你耶!梅菲斯特,我說對了吧,又一個國王被你迷住了喔!」
大天使的美貌,無論是什麼龍、在任何情況下也是不可能否認的。因此,回答的話完全不受控制地逸出雙唇:「是。梅菲斯特先生確實風華絕世。」
不知溫柔為何物的天使微微而笑,完全無視美龍嗔怨的眼波,爽快地招認罪責:「我從一開始就已聲明,你的『神』非是我的神,我更不是什麼創世神使。我也絕對不會幹涉任何龍的事務。不過,以龍的立場來說,得到雪葉岩的青睞豈不是很福氣很榮幸的事嗎?你沒有必要抱怨吧!」
其實伊甸分園開張的頭一天,果香苑就已派管事來買了五百瓶酒回去。只隔了一天就又來龍,來的龍名義上雖只是雅達克果香苑的負責龍,實際要談的,可未必就只是一間店的生意。
亞當在院中迎上青輿圖候,見禮寒暄后,將美麗的君上讓入側廳(正廳是店堂)待茶。兩人(龍)分賓主落座。亞當的屁股還沒坐穩椅子,青輿圖候已笑吟吟地開口:「真是好運氣,亞當先生竟然在家。本君聽說你這兩日遊興大發,與梅菲斯特先生各處遊玩,還以為今天來未必能夠見到。」
雪葉岩可不象是沒事找事,特別寫一封信過來講些廢話的無聊龍——還叫靄京帶回來。正想不通時,夥計艾里進來說,青輿圖候君到來拜訪。亞當只好先將疑問放到一旁,嘴裏吩咐有請,順手將信紙一折,收在袖裡,自己也起身迎到院子里。
伊甸園只是家商號,梅菲斯特也只是「平民」身份的亞當的隨從,派來傳旨的便不是派去召雪葉岩的翼龍,而只是王宮裡的一個普通瓴蛾,但是當然也沒有龍敢於怠慢。得知王宮來客身份的夥計艾里,瓴蛾也不及叫,自己連滾帶爬地奔去後院,直撲梅菲斯特的房門,一邊大叫:「梅菲斯特先生!梅菲斯特先生!王上派龍來召你進宮。」
最近的一件令雪葉岩想不通的事,就是靄京一事。
雪葉岩不後悔與靄京的關係,當然也就不會抱怨他邪教徒身份所帶來的麻煩。對於他苦心安排靄京皈依凈心宗,靄京那不情不願的不領情態度,雪葉岩也可以理解。真正令雪葉岩感受到挫敗感的,還是亞當。
梅菲斯特嫣然:「昨夜靄京沒有回來。」亞當抓著亂糟糟的頭髮,沒有應聲,臉上的神情難描難畫。大天使岔開話題,問:「今天要去哪裡玩兒?郁澤河谷嗎?」
青輿圖候側著臉兒看向亞當,嘴唇皮動了動,卻沒有出聲。
這一切加在一起,表示什麼?兩個夥計的聯想力無限擴展開去,立即心癢難撓,不約而同地假做掃地抹窗、收拾單據,在帳房內外逡巡不去,等著亞當看信時,好找機會偷瞥個一眼半眼——禮儀上越是要求尊重穩私,龍才越喜歡打探猜測,更何況還涉及到某知名龍。
聽到這樣的回答,雪葉岩微覺意外,各種推測立即湧上心頭。不過,王上的召喚是沒有還價餘地的。雪葉岩自桌後站起,略一打量身上的制服沒什麼不妥,就跟著侍衛走出辦公室。
青輿圖候心裏是滿想看熱鬧的。但他前兩天才做出決定,要努力改善與雪葉岩的關係,盡量爭取他的好感。這並不是為了美色(當然若有那方面的效果,他君上也是毫無意見),而是因為萌祭那日發現雪葉岩習有王家秘傳功法,使他知道一直錯估了雪葉岩在夏維雅王心中的份量。
亞當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想怎麼樣。他很想知道靄京和雪葉岩到底是什麼一回事——這當然不是說他竟無知到想不出兩個龍的關係發展到哪一步。怎麼說也在清藍之境混了快一年,這點兒「常識」還是有的。只是這一切發生得太突兀。習慣了雪葉岩給自己不同於其他龍的特別待遇,突然間發現那冰川龍以同樣(或類似)的態度對待另一個既非自己,又非他的小龍的龍,不知怎地,就是覺著彆扭。
亞當愣了半晌,支支唔唔地應:「這個……那個……剛開業不久,我整天跑出去玩不好吧!也該顧一下生意……」
亞當的表情令青輿圖候不解。那是驚奇和有趣混雜的神情,雖然很明顯,青輿圖候卻仍不免懷疑自己看錯——至少也是想錯。但是接下來從亞當口裡發出的聲音,卻表明他的判斷正確。
時至今日這疑惑還會時不時跳出來令雪葉岩頭疼一下。無論如何他閣下也想不通,亞當那麼個橫看豎看沒甚出奇,時不時做出令認識他的龍感覺丟臉的白痴行徑的傢伙,自己怎麼就是不能板起臉來對他?就是沒法象對待無數追求者那樣拒之千里——甚至那傢伙還根本沒有真正「追求」過自己,自己就稀里糊塗地讓他成了入幕之賓,還把波賽冬一起搭進去。
自從香醉忘憂經王讚譽,伊甸園和亞當的大小事宜倍受關注。以青輿圖候的耳目,對亞當的交遊便不說了如指掌,至少也掌握了十之八九,在雅達克,除了雪葉岩之外,再沒哪位貴族夠交情給亞當寫信了。
雖然有這麼多「若不是」,雪葉岩倒也並不是後悔了與靄京相好。靄京固然並不比以前追求他的那些王族出色很多,卻也並不太差。那一雙魅惑卻又單純的眼睛,更是與眾不同。更何況,也是靄京真正令他體驗到什麼是燕好之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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