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火》卷一 殘灧

第十三章 血煞

卷一 殘灧

第十三章 血煞

卡娜頗為奇怪地打量了少將一眼,臉色立時變得煞白。莫達魯的一身全鋼重甲各處,密密麻麻地布滿了一道道極深划痕,右側臉龐上觸目驚心地翻開了一處狹長傷口,火光輝映中清晰可見白森森的牙床暴露在血肉縫隙之間,詭異得令人窒息。
他微笑著,卻冷冷,冷冷地掃了一眼周遭,一股比死更可怕,比黑暗還要幽深的凶戾,瞬間掠過了場中的各個角落,獰然滲入每個人的靈魂深處。
矮小的撒迦,于眾目睽睽之下,正從廢墟火海間緩步行出。他的步履從容,臉上帶著無邪笑意,周身彷彿附上了一層無形的屏障,獵獵燃燒的火焰就只是拂過他身側尺余,就連衣衫也絲毫難以焚毀。撒迦徑直走到那名從一開始就木立於屋旁的新兵面前,仰首,嘆息道:「還是沒有勇氣逃走嗎?」
將炎氣修習到六階以上程度的高級將領很少,當財富與榮耀不再難以獲取時,多數人開始認識到生命也正在變得寶貴起來。然而,莫達魯卻是一個例外。他不僅從未打算放棄炎氣的修習,反而自突破七階瓶頸后更加苦修不綴。因為在他的心裏,有些東西,比生命都還要重要得多。
在戰場上,高階炎氣的修習者往往會成為對方整支前鋒部隊的噩夢。他們敏捷,強悍,擁有無與倫比的摧毀性與防禦能力,幾乎是銳矛與堅盾融合在一起的完美殺戮機器。然而,無論是哪個國家,這樣的怪物都不會很多。他們就像是一柄柄黑鐵斬馬,鋒利而狂暴,卻極難鑄造。
幾十道目光的環視下,廢墟正中央的位置漸漸凸起,碎石土屑簌簌散落不休。不待卡娜出聲,法師們聯手施放出一個中型火系魔法,空氣中無數灼熱的火元素迅速集結匯聚,形成了一團熊熊燃燒的血色火球,重重地砸向那處所在!
莫達魯手中的斬馬再也難以掌控,斜斜墜下,無聲插入地面。他無力地向後連退了幾步,雙眼失神地凝注著前方,喃喃地道:「一定不是,他一定不是人類……」
猛然間,一聲怒吼霹靂般震起,少將斜肩倒縱,轟然撞塌了半邊門框,倉惶之極地衝出了小屋。卡娜口中低低呼嘯,與身邊幾個宮廷法師同時動作,一時間空中光芒大盛,各式小型攻擊魔法匹練也似的游弋直下,自四面八方襲入屋內,瞬息間已將牆壁扯得千瘡百孔。元素的光華尚未消失殆盡,那幢殘破簡陋的居所就在一陣凄慘的呻吟聲中坍塌崩裂,化為了一片殘桓廢墟!
軍制炎氣作為人類所能掌握的最強武技,卻並不適合於人類脆弱的身體。十二階的顛峰,據說從未有過一個武士能夠達到。事實上,正與「戰神死契」的道理類似,隨著武技進階,幾何級增長的炎氣給人體所造成的負擔,亦將變得日益沉重,終將達到難以負荷的程度。
莫達魯早早就放緩了腳步,黝黑臉膛上的神色,逐漸變得陰騖而兇狠。極遠處,幾名剛剛自營房內步出的魔法師亦怔然抬首,寬大低垂的頭罩下,冷電也似的目光紛紛投向了少將前方。
撒迦的動作很慢,很專註,沒有看一眼周圍的任何事物。他的左手,按上了新兵的頭頂,右掌慢條細理地切割著,直至將整顆頭顱從脖頸上徹底扯下,全身已是被鮮血噴射得有如一個血人。
卡娜想要尖叫,喉間卻澀然失聲;又本能地想要發動魔法,去摧毀眼前這邪惡妖異的存在,卻絲毫不能動彈。如同每一個在場的人一樣,她所能做的,就只是在深入骨髓的寒意之中,絕望地,戰慄地,注視著即將發生的一切。
少將吃了一驚,回身去看時,只見屋門后的角落裡站立著一個男童。他身材矮小,血流披面,卻並沒有什麼明顯的傷痕。在照面的一剎那,莫達魯隱隱覺得,自己看見了一些什麼東西正縮回男孩的髮際中去,蠕蠕而動,宛若活物。
「好了,接下來誰陪我玩?」撒迦端詳著手中的頭顱,很快便失去了興趣,將它拋到了仆倒的屍身一處,「和那個軟弱的小鬼不同,我比較喜歡聽到別人哭泣,而不是自己。對了,親愛的馬蒂斯叔叔在哪裡?父親讓我來問候他,以我們最喜歡的方式。」
「你是在找我嗎?」一個沙啞的聲音遽然響起,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慵懶,以及,淡淡的高傲。
火球在接觸到地面時陡然膨脹,無聲爆裂開來。廢墟間頓時土石橫飛,席捲著高溫的赤浪洶湧騰起,放射狀急速推進擴散,將整個坍塌的房體化為了一片火海。
莫達魯出生於一個沒落貴族世家,逐日慘淡的家境,以及常因債務而愁容滿面的雙親,使得他還在幼年時就懂得了權勢的重要性。而在戰亂橫生的坎蘭大陸上,一個軍人想要擁有權勢的最大前提,正是己身的實力。入伍后的莫達魯瘋狂地修習著武技,作戰悍勇果決,歷經了無數場生死戰役后,由一個上等兵,一步步踏上了軍營的管理層,直至成為了一名將軍。
新兵們保持著整齊的隊形緩步而退,幾名魔法師也遠遠四散開來。莫達魯橫執著斬馬,微沉身軀,宛若一頭隨時便要撲起的豹。整個場地間並沒有一個人說話,氣氛壓抑沉悶得仿若有一點火星就會立即爆裂燃起。無形冷厲的殺機,已一觸即發。
卡娜與身邊同伴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眼神,緩緩升上半空,攏在袍袖中的手掌隱隱現出光芒。幾天前,在面對著那些悍不畏死的邊雲士兵時,她曾經有過這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感覺。而此刻,這令她感到戰慄的危機感再次襲來,森然充斥了周遭的每一寸空間。就像是面對著一頭隱在暗處的野獸,卡娜並不能確定它的方位,但卻要比任何人都更為清楚,殺機,已悄然逼近。
鮮血,一滴一滴地墜落在重甲表層,發出單調的「滴答」聲響,緩緩自一片靜謐中擴開肅殺而森冷的漣漪。絲絲縷縷的煙塵不斷地自廢墟中冒出,在夜風中扭曲成千奇百怪的形狀,逐漸消散無蹤。房屋的坍塌,似乎並未能將那名石像般的士兵從夢魘中拽回現實。他依然木直地僵立在原地,身前不到半尺的位置,便是一堵倒塌的殘壁。就像是一塊汪洋中孤單獨佇的礁石,因坍塌而顯得愈加空闊的埕地之間,除了他以外,再無旁人。
卡娜自屋內燭光消失的那一刻起,就迅疾對著同伴做出連串手勢。法師們立時呼嘯掠起,自空中各個方位圍住了那幢屋子。而新兵們也開始陸續醒悟過來,他們拔出了武器,舉起一面面盾牌,片刻間列出一個橫向攻擊陣形,將屋子外側圍攏得嚴嚴實實。
空蕩而冷清的要塞內部,似乎是突然間就被湧出的人流所填滿。然而,卻依舊死寂一片。
屋門仍在緩慢地滑動著,如若鬼泣般的「咯咯」聲直令人遍體生寒。少將微微冷笑,陡然暴起一聲大吼,身軀急縱而起,帶著斬馬耀眼之極的輝芒,鷹隼般直撲屋內!
「所有的士兵,退後!」莫達魯對於她的諷刺毫無反應,只是緊握著斬馬,直直望向前方倒塌的房屋廢墟,神色間陰森戒備,如臨大敵。
那裡,孤零零地佇立著一名新兵,頭顱低垂,手臂貼伏于身側。由於他的身軀遮掩了大半邊的窗戶,門迪塔屋內的情形絲毫不得而見。隨著盤旋于要塞內的氣流划起,卷揚,卻有一股新鮮甜膩的血腥氣沁入了每個人的鼻端。少將握著斬馬的右手不自覺地緊了一緊,冷然邁步,口中低喝道:「你杵在這裏做什麼?那孩子呢?!」
對於魔法師來說,高階炎氣修習者是足以威脅到他們生命的強大存在。莫達魯在與邊雲眾人混戰時所展現出的可怕實力,曾給卡娜留下了深刻印象。如果說邊雲的士兵們是一群兇悍嗜血的妖獸,那少將無疑便是手執魔刀的獵獸巨人。而在此刻,卡娜卻在巨人的吼聲中聽出了些許驚恐惶然。斗室中的刀光,已不如之前那般縱橫凜冽,冥冥之中,似乎有著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漸漸將其收攏束縛。而自始至終,她根本就未能看清屋子裡的另一個人!
瘦小的孩子,高大魁梧的士兵,猙獰裂開的切口,飆射疾噴的血液,類似於哭泣的……長長哀嚎。
奇怪的是,那名獨自站在窗前的士兵卻依然沒有反應,彷彿現在的他只剩下了一個失去靈魂的軀殼,僅此而已。
那新兵滿頭俱是豆大的冷汗,目中淚水滾滾而下,卻絲毫無法抗拒地俯低了身體,如被催眠。撒迦伸手直刺,利爪般的黑色指甲緩緩切入皮肉,割開了他的喉管。
新兵的身軀已被火舌燎烤得焦灼一片,臉龐上遍布著密密的水泡。他僵直地垂下視線,迎上撒迦的眼神,漸漸地,發出了一陣凄慘而低沉的號哭。
「嗯,是我呢!」撒迦百般無聊地拋去門迪塔破裂變形的頭顱,在身上抹了抹滿手的鮮血,衝著少將甜甜地笑。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動作。撒迦在這詭譎的場景中探出右手,五支烏黑色澤,長而鋒銳的指甲鏘然綳直,「既然是這樣,我來幫你,好不好?」
「是你?!」莫達魯目視著男孩手中提著的物體,驚疑不定地道。
空中,幾名魔法師面面相覷,俱是神色微變。在法師們的心裏,莫達魯向來就是個狂妄的傢伙,但是,他同時也是一名無可否認的強大武士。
「將軍大人,您的士兵,還真是膽子大得驚人呢!」半空中一個魔法師冷冷掠了眼廢墟前猶自不動的那名新兵,不屑地哼了一聲,「難道與您交手的竟然是一個邪惡的黑巫師?這可憐的人早已經被攝去了靈魂嗎?」
兩名新兵收起兵刃,快步走向廢墟前緣,卻於半途同時止住了步伐,臉色發青地僵在原地。不僅是他們,包括法師在內的所有人俱已完全怔住。莫達魯畏縮地向後退了一步,握住刀柄的右手開始微微顫抖,而他的目光中,正交織著恐懼與殺意,一時竟不知究竟是戰是退!
屋子在安靜了片刻之後,炎氣的光芒驟然亮起,映得窗外一片金輝流動,熾烈燦然!刀鋒劈斬引發的轟然爆裂聲之間,夾雜著莫達魯的低沉咆哮,到得後來,竟變成了厲聲嘶吼不休!
莫達魯死死地盯著龐然火海,牙縫中惱怒地迸出一句:「去,把他給我拖回來!」
「莫達魯大人,您看上去有些累,需要去休息一會嗎?」雖然是在面對著共同的敵人,但卡娜仍然不願放棄任何一次嘲笑少將的機會。
砰然大響中,厚重的木門立時被刀光絞得四分五裂。屋內燭火隨即黯淡泯滅,陷入了一片妖異的昏暗。藉著窗外透入的火光,莫達魯一眼就看到了門迪塔的屍體,他,沒有頭。
法師們手中的攻擊魔法俱已蓄勢待發,半空之中,各色元素光華瑩動流轉,宛若星輝。幾十名士兵亦逐漸向著屋子圍靠過去,集結橫戈的盾牌組成了一道鋼鐵護牆,牆身縫隙間微微躍動著的,是一柄柄闊劍劍鋒上森冷的寒光。
門迪塔居所的木門,在發出一陣低低的聲響后,由內自外一分分地被推開。莫達魯腳步不停,軍制炎氣遽然自臂身邊緣亮起,攀爬延漫,密布了斬馬刀身。作為一個身經百戰的統帥,他自然十分清楚異變已生,唯一感到疑惑的就是,敵人是誰?難道,邊雲中人仍有餘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