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火》卷二 裁決

第六章 軍選日

卷二 裁決

第六章 軍選日

正如邋遢之極的扮相相符,老默克爾的屋子裡雜亂得猶如一個巨大的垃圾筒。在床頭的一角,甚至還扔著半塊未吃完的蛋糕。一隻碩大的老鼠正老實不客氣地放懷大嚼著,聽得響動之後,它絲毫不見慌亂地打量了老頭一眼,施施然自床頭躥下,沒入牆角洞穴不見。
「不過,有一點你倒是一直沒變。」勞南多話鋒一轉,淡淡地道:「父皇在你的眼裡,仍然就只是一個透明人而已。」
慢慢的,所有的聲音匯成了一個整齊巨大的迴響,每一個人都在吶喊著同一個名字——「摩利亞之鷹」!
紫杉木所築的車廂寬敞而堅實,兩端的座位上都鋪有厚實軟和的皮毯,舒適得有如一間移動中的小型卧房。在車夫嫻熟的駕馭下,馬車又快又穩地馳行著,幾乎感受不到一點顛簸。
自此之後,其餘諸皇子陸續將普羅里迪斯從皇位競爭者中排除了出去。隨著時間的推移,即使是心機最為深沉的大皇子勞南多,亦對這行事詭譎的胞弟放鬆了幾分戒備。軍務參謀並無實權,即使是職位最高的總參長,也往往會在軍事會議上被少將准將一流指著鼻子罵娘。如果說通過這樣的途徑都能給自己造成威脅,那就只能說是光明神王他老人家不小心打了個瞌睡了。
那中年人正是大皇子勞南多,聽到問候聲后,他迎上了普羅里迪斯的眼神:「是啊,的確是好久不見了。最近,過得還好嗎?」
兩雙同樣湛藍的眸子對視著,普羅里迪斯微笑起來:「還不錯,您知道的,總是有忙不完的事情。」
「今天是什麼日子?國誕?不對,還早著呢!」老邁的守夜人搔了搔鳥窩般的亂髮,疑惑地想著。
老艾特蒙得依舊在和玫琳姐妹低聲交談,沒剩幾顆牙的癟嘴微咧著,渾濁的老眼裡儘是融融笑意,絲毫沒注意到身後的人群已經空出了偌大一個圈子,氣氛壓抑地令人窒息。
勞南多的狹目中冷光一現,正要開口說話時,「砰砰砰」連聲禮炮震起,隨即而來的歡呼聲直如山崩海嘯席捲而來,就連整個大地似乎都在這狂熱的聲浪中微微顫抖!
普羅里迪斯當先下車,隨後,是玫琳姐妹。遠遠的,宮門前的禁衛軍就齊齊肅立行禮,錚亮的馬靴在合併時發出一陣低沉悶響。
老默克爾默然許久,撫向自己的右手背,那凸起著青筋的褶皺之間,模糊地呈現著一塊半月形的嚙痕。似是自嘲般笑了笑,老人蕭索地嘆了口氣:「十年了,那倔強的小鬼來到這裏,已經十年了呢……」
大開了偏門,他又在宅院中默然佇立了半晌,這才慢慢步回居住的小屋中去。
相形之下,妹妹的裝扮則要拘謹得多。她就只是簡簡單單地穿著一襲白色長裙,淺栗色的長發在身後柔柔地輕束著,幾縷鬢邊的垂髮拂于頰邊,更是映襯得膚色如玉。薇雪兒有著精緻俏然的五官,月眉兒細細彎彎,眼波溫婉。大多數的時候,她都在扮演著聆聽的角色,只是在偶爾間會答上一句父親的問話,極為乖巧可人。
那聲音遠遠應了,老默克爾低下頭,面上漸漸泛起一抹奇異的笑容:「皇家軍選……嘿嘿,年輕人的節日啊!」
普羅里迪斯微笑還禮,帶著兩個女兒行入皇宮。
早春的黎明,蕭瑟而清冷。儘管桔黃色的陽光自天際噴薄揮灑,帶來了絲絲縷縷的暖意,但它卻依然難以抹去晨風中挾卷的那一縷微寒。
皇帝身後的左側,立著一名衣著華貴的中年人。他的雙目狹而長,鼻呈鷹勾,眉梢略有下垂,透著幾分陰森的意味。當看到普羅里迪斯走來時,他薄削的嘴唇微微地輕扯了一下,露出了一個略帶譏嘲的冷笑。
普羅里迪斯生來便是一個異類,比魚類要高出無數倍智慧的人,對待異類的方法往往便是排斥與孤立。於是,他選擇了離開。
他入伍擔任了帝都軍機處的一名下層參謀官,由皇子變成了軍人,每天和堆積如山地圖、情報打著交道,從不過問職務以外的事情。似乎,已樂此不疲。
這是一支千人規模的中型騎兵隊,行進間分為兩人一組的集散方式,每組前後相隔著半個馬身的距離,所有士兵的配備完全統一——長柄刺槍,馬刀,強弓,連身輕甲。即使是在如此喧囂的環境下,他們仍然保持著整齊劃一的隊形,就連胯下戰馬的落蹄也絲毫不見散亂,軍容嚴整至極。
老默克爾回過身,深深凹下的眼窩木然動了動,滿是皺紋的臉上現出了些許促狹笑意:「等會開了偏門后,就要去睡了。薇雪兒小姐,您今天起得可真早,難道,又是來看那個傻小子的?」
時光如白駒過隙,悄然流逝。一晃多年過去,與巴帝王國之間的戰爭並沒有如想象中般爆發,而勞南多卻已經隱隱成為了掌控著半壁江山的人物——大多數手握重兵的實力派將領,都立場鮮明地倒向了他這一邊。儘管老邁的艾特蒙得皇帝仍未有一點感受光明神召喚的跡象,但帝位的繼承,對這位陰騖狠辣的大皇子來說,不過只是時間的問題罷了。
勞南多淡然點頭:「能夠走到今天這步,你也算是挺不容易了。要知道以前執掌軍機處的那幫幕僚可不懂得給予一個皇子應有的尊重,軍中的文職嘛,總是有些傲氣的。」
伴隨著整支隊伍的逐漸深入,帝國廣場幾乎已經被歡樂的浪潮所淹沒。無數鮮花綵帶從女孩們的手中拋出,如雨灑落,將廣場的上空染得繽紛綺麗,宛若碎霞。男人們則緊攥著拳頭,滿面通紅地大吼著,以粗獷獨特的方式表達著心中的亢奮。即使是老人和孩子,同樣也在這片沸騰的海洋中盡情地放聲歡呼,不知疲倦般在擁擠的人群中掙動著身體,想要離那些軍人更近一些。
老默克爾仍舊套著那身污漬斑斕的法師長袍,在懶洋洋地拉開宅院大門后,伸展腰身,打了個舒坦之極的呵欠。
帝國廣場之上,數萬民眾如潮水般分出一條通路,遠遠望去,一支騎兵隊伍正沿著人海中的通路行進,向著廣場中的高台緩緩馳來。
在提到這名用了二十年時間升上這個職位的皇子時,絕大多數摩利亞軍人會由衷地感到敬佩。「公平」這個詞說起來簡單,真正到做的時候,卻有幾個人能夠無愧於心?
軍裝打扮的普羅里迪斯正坐在車廂內,與對面座位上的兩個女兒聊著些什麼。無聲流逝的歲月,並未能在他蒼白的臉上刻下太多痕迹。這位摩利亞的二皇子英俊依然,深邃如海的眼眸里,是從容的淡定。
普羅里迪斯神色泰然,彷彿在聆聽著一樁與己無關的事情:「母后呢?怎麼沒看到她老人家?」
玫琳姐妹攜著手,笑意靨靨地行到了老艾特蒙得的面前,盈然施禮。奇怪的是,老皇帝自始至終沒看過普羅里迪斯一眼,對著這對明媚動人的女孩兒卻笑得滿臉皺紋猶如菊花盛開,一左一右拉了她們的手低低詢問著些什麼,神情極是慈祥。
波紋漸淡,短短的片刻間,便已消弭于無形。
「默克爾老爺爺,您還沒有去睡嗎?」一個輕柔的聲音在後方響起。
普羅里迪斯環視了一眼周圍,遠處兩個皇子下意識地迴避了他的眼光。自嘲般笑了笑,他收回了視線:「不能經常侍奉母后,是我到現在最大的遺憾。不過話說回來,難道皇兄您不覺得,除了我這個不孝子以外,這些年陪在母後身邊的人已經變得越來越少了嗎?唔,莎曼嫁去了巴帝,溫絲麗也只是偶爾會回來,畢竟,親王府不在帝都。而我的這些皇弟們……咦?今年怎麼就只有五弟和七弟在?難道其他人忙得連皇家軍選日都不來參加了?」
軍權之爭,早在艾特蒙得皇帝邁入晚年後,便已在宮廷中進行得如火如荼。軍隊中大大小小的高級將領紛紛成為了皇子們的目標,各種拉攏招攬手段無所不用之其極。而始終未曾有過絲毫動作的,只有普羅里迪斯。
「二殿下,您來了。」另一側站立的白袍女法師,對著普羅里迪斯冷冷地打了個招呼。
「篤!」
「皇兄,好久不見。」普羅里迪斯優雅地和諸人一一頷首示意,對著白袍女法師展顏一笑,最後,才將視線定格在那中年人身上。
女法師的眉,不易察覺地微蹩了一下,隨即便聽到普羅里迪斯謙和的聲音:「我只是做好份內的事情,至於能升到副總參的職位,倒是從來沒敢想過。」
自古以來的宮廷之中,無不充斥著爭寵奪勢所引延的種種醜惡。人性在這個虛偽的微型世界裏面,早已霉變腐蝕,再無半分真實可言。摩利亞歷代的君王,無一不是從極其慘烈的皇位爭奪中走出的勝者。當年的阿莫羅索大帝如此,如今的國王艾特蒙得亦是如此,這已經成為摩利亞皇族的一種血腥習俗,並且,將會一直延續下去。
「我……我只是四處走走,您忘了嗎?今天是皇家軍團的複選日,父親已經讓人去準備馬車了。」那清新而婉約的語聲急急分辨著,帶著一絲羞赧道:「姐姐還在打扮呢,我再去催催他,您早點休息吧。」
與所有隸屬軍隊的魔法師一樣,她的袍身右胸處綉著雙劍金盾的摩利亞軍徽。牆頭上氣流勁急,女法師的長袍盡皆緊貼在身上,將高挑曼妙的身材凸現無遺。周遭幾個目光閃爍的大臣不時會偷偷瞟上一眼那傲人的隆起,喉間吞咽聲此起彼伏。
普羅里迪斯仍然還在軍機處擔任著參謀官,只是軍銜有所變化——他已升到了副總參的職位,軍銜相當於一名帝都中毫不起眼的上校。
「嘖嘖,看樣子時間這東西,的確是很能磨礪一個人的性子。」勞南多背負雙手,斜乜著四周噤若寒蟬的一干大臣,道:「諸位,你們看看我這個皇弟,身上哪裡還有半點以前的那種乖戾脾性,簡直就像是變了一個人呢!」
眾大臣唯唯諾諾,從他們口中發出的那些古怪的音節,幾乎要比最古老的魔法咒語還要晦澀含糊,恐怕連這些傢伙自己,也壓根就不清楚在說著些什麼。
普羅里迪斯回皇宮的次數極少,除了幾個重大的節日以外,一年一度的皇家軍選日便成了他會出現的固定時間。
輕微的前傾晃動之後,馬車停在了戒備森嚴的皇宮側門前。
看著這個不時微微輕咳的皇族軍官走近,幾名禁衛軍不約而同地挺直了身軀,目光中隱隱流露出發自內心的敬意。
在很久以前,這位體弱多病的二皇子就已經離開了皇宮,獨自居住在外。雖然于生活上,他仍然享受著皇族成員應有的奢華待遇,但在某些方面,卻不盡如人意。
街道上行人的腳步聲,要比往常稠密紛雜得多。伴隨著長鞭的清脆炸響,馬車軸輪的滾動聲碌碌響起,絡繹不絕。即使是站在皇子府邸門口,老默克爾仍能清晰感受到,健馬奔踏時大地所產生的微微震動。
坐在他對面的玫琳與薇雪兒,已經出落成了一對明艷之極的美人兒。比起小時候,如今這對雙生姊妹的樣貌氣質顯得要更為迥異。
火紅色的緊身圓領服,火紅色的百褶裙,襯著同樣火紅的一頭亮發,勾勒出了玫琳身材的完美線條。她的腰肢盈盈一握,酥胸卻令人迷醉地隆出了一抹魅惑的高弧,櫻唇柔軟而豐潤,明亮野性的大眼睛上覆著長翹的睫毛,整個人似極了一株欲待怒放的玫瑰。
正對著皇宮的帝國廣場上,已是人山人海,萬頭攢動。阿莫羅索大帝雕像之前,幾千名身著甲胄的士兵呈四面排列,縱橫如林,阻隔在一塊新搭建出的,幾乎佔據了廣場小半面積的巨型高台邊緣。
摩利亞皇宮的佔地面積極為廣袤,巍峨輝煌的大殿之外,聳立著高達三丈的堅實護牆。沿著大理石砌成的階梯一路直上,可以見到寬闊的牆脊上立著一群皇族成員及王公大臣。
「唔?」那墨色波紋完全滲過牆面之後,又宛若潮汐倒卷般寂然退回屋內,老默克爾伸出一隻手掌,當波紋拂過掌身的瞬間,他微微皺起了眉頭,低哼了一聲:「那把破刀還在……小傢伙這麼長時間沒回來,難道是死在外面了?」
輕霧之中,又見朝陽。
作為唯一一個不常伴艾特蒙得皇帝身邊的兒子,普羅里迪斯與其他皇族成員之間的關係並不融洽,其中,亦包括了他的父親。
老默克爾也不脫衣服,走到床邊重重躺下,心不在焉地哼了一會小曲后,他將幾根枯乾的手指放至床緣,輕輕地敲了一敲。
高台靠近皇宮的這一側,橫列著一排席位,其間正襟危坐著數十個摩利亞的高級將領。他們大多穿著筆挺的深黃色革呢軍服,馬靴錚亮,肩章上閃耀著銀星的輝芒。席位的左側,有著突兀的一點異色——兩名中年軍官身著獨特的黑色制服,並肩而坐,在將領中顯得極為顯眼。
老默克爾輕拍額頭,一臉恍然兼無奈的表情:「唉,年紀大了,記性是越來越差,倒把這日子給忘得一乾二淨……」側耳聽了聽正在遠去的輕盈腳步聲,他忽又高聲叫道:「薇雪兒小姐,等您回來的時候,可一定得來跟我這個糟老頭子說說,今年又出了什麼有意思的事情!」
伴隨著這微弱的聲響,屋內狹小而昏暗的空間遽然扭曲了一下,一層詭異的墨色波紋無聲凝起,自空中緩緩擴散而開。那波紋如同半道湖心蕩起的漣漪,呈圓弧狀湧向床尾處的屋牆,當接觸到牆身時,竟是沒有半點聲息地直滲了進去。
遠離宮廷的生活,未必就代表著遠離了鬥爭漩渦的範圍。而普羅里迪斯卻選擇了一種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漸漸地自那權力戰場中掙脫了出來。
在民眾如浪潮一般捲起的巨大歡呼聲中,被眾人簇擁在當中的艾特蒙得皇帝巍顫顫地揮手示意著,就連半點也不想從座椅上立起身,似乎,他已經老得連站立的力氣都已經失去。
正如一條鰭背上長出翅膀的魚,大海雖浩淼無垠,但對它更有吸引力的,卻是天空。
勞南多低哼了一聲,道:「母后最近的身體一直不好,溫絲麗正在寢宮裡陪著她……怎麼,你還會惦記母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