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裁決
第二十二章 風起
瑪莎從來就不會過於注意客人的形貌，但今天卻覺得那老人有些可憐。
屋子裡的燭光，微微地晃動了一下后，黯淡了少許。瑪莎猶豫了片刻，從酒台下摸出一支蠟燭，燃亮，放上盞台。
或許是因為年紀太大的原因，才會這樣髒兮兮的吧？家裡就沒人管嗎？她暗自想著，同時盡量加滿了手中的兩個木杯。
「我完全不能理解你的想法，或者說，你的這種感情。」撒迦凝向桌面的魔瞳中閃過一絲困惑。
老默克爾怔了一怔，道：「我不想騙你，肉體就只有一個，這種可能，或許永遠都不存在。」
「以前的他對於我來說，就像是你在你父親心裏那麼重要。那時候，看著他在身邊慢慢成長起來，是這世上最值得驕傲的事情……」老人搖了搖頭，似是想要將回憶從腦海里抹去，「不談這個，人老了，經不起太多精神上的折騰。說說你吧，小子，準備什麼時候滾蛋？施在你身上的『精神幻影』維持不了多長時間了，最多到天亮，那些教廷的狗雜種又會屁顛屁顛地滿世界追殺你。」
「是的，大人。」那銀衣執事頓時慘白了臉，垂首向後退去。
男人隱隱約約地苦笑了一聲：「神？怎麼可能會有我們的神……」
「你現在的力量，就像是人類里的嬰兒期，不不，簡直和小狗小貓差不多，也不見得就能比他強到哪裡去。所以掩藏，才是你現在唯一應該做的事情。光明教會的強大，根本就是你所難以想象的，沒有人會希望和他們作對，其中也包括我。」
它的顏色，是猙獰的黑。
「滾開！」勞南多冷冷地道。
沉寂的空間里，忽然有了風。道道銀光自天際急速卷襲而來，紛落在荒蕪凄冷的陵脊各處。悄然間，一隻冰冷而穩定的手掌自如墨夜色中斜刺探出，劍一般懸停著。靜靜地，幾點螢火墜于其上，泯滅了最後光芒。
老艾特蒙得皇帝仍未休息，正斜倚在紫檀木椅上，翻閱著一本光明教義。宮廷第一女法師卡娜站在他身後，兩隻明眸眨也不眨地望向門口，神色冷若冰霜。
已經很久，沒有過深夜來光顧的客人了。瑪莎的臉上有著些許壓抑不住的欣喜，但不
狹小而昏暗的酒館里，就只有兩位客人。
席法爾不經意地盯了他一眼：「這不是你我能夠決定的事情，下一次說話前，最好先考慮自己的身份。」
這平淡的語聲猶未落下，周遭默然紛立的銀衣執事俱是神色微變。早在神殿中掠出不久，遠方那道從未接觸過的詭異精神體，就已如此清晰而直接地刺入了每個人的意識之海。正如野獸面對天敵時的畏懼本能，無法遏制的戰慄感幾乎是同一時刻在這些聖裁執事的靈魂深處顫起。
「當年我和你的族人打過幾次交道，這也是後來一直沒有對你下手的最大原因。人人都說你們那族邪惡，其實依我看，真正邪惡的恐怕還沒有什麼能夠超過人心。活下去吧，小傢伙，直到你有足夠的力量去應付所有敵人時，再回來這狗日的世界。其實偶爾的殺戮，滋味也挺不錯……」
「那……需不需要現在就去聯繫這個國家的軍方，讓他們配合搜捕？」先前那執事掠了眼夜色下的岩重城，小心翼翼地道。
撒迦淺呷了一口酒液，冷冷地道：「那好，我們現在就動身去找他。」
「什麼時候，我才能像他那樣生活，而不用總是沉睡著？」
作為一名光明聖裁所的高級銀衣修士，他年輕地令人驚訝。但在有些時候，年輕，卻並不代表著稚嫩。
「應該……應該得值十幾個金幣。」男人遲疑著道。
老默克爾鐵青著臉沉默半晌，頹然嘆息：「我不能殺他，我做不到。」
撒迦沙啞地低笑：「我會留下一些東西，老頭，能夠讓我睡安穩的東西。」
殘舊的酒台後面，老闆娘瑪莎在默默地燙著酒，手腳甚為麻利。正如每個年華逝去的平民婦人一樣，生活的艱辛在她臉上過早地刻下了道道深痕。那一雙曾經美麗白皙的手掌，如今已遍布著大大小小的裂口，指身僵硬而粗糙，就像是老樹的根須。
「或許，會是你口中的邪惡。」撒迦淡淡地道。
「請大殿下進來。」一個清悅的女聲自寢宮中傳出，幾名意欲阻攔的法師腳步立止，紛
艾特蒙得皇帝寢宮的門前，紛立著四名白袍魔法師。見到勞南多行近，法師們交換了一個詫異的眼神，其中一人恭聲道：「陛下已經休息了，您是不是……」
撒迦冷笑：「既然忘不了這仇恨，那為什麼不去找他？難道像你這樣的老妖怪，也會害怕么？」
銀光掠動，疾閃而沒。荒嶺之上，又恢復了沉沉死寂。
「兩個客人留下的，大概是沒錢付酒帳。我……我睡著了，沒注意他們離開，這東西值錢嗎？」
邪惡，那生物所散發的氣息，就只有赤裸裸的邪惡。
燈火通明的皇宮側門前，幾名禁衛軍齊齊挺胸，行了一個軍禮。
復又振起的蟲鳴聲中，一隻皮毛灰亮的碩鼠翕動著鼻翼，躥至不遠處幾塊岩石縫隙里，銜出了小半支切口平整的斷指。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些野鼠陸續自地洞里鑽出，謹慎地嗅探著周圍的動靜，在確定了危險已然過去后，它們紛紛開始活躍起來。
「我們來晚了。」席法爾收回手，淡淡地道。
「感謝光明神！我明天就去把它賣了，然後請祭祀回來給你治病。巴尼，原來神並沒有拋棄我們呢！」
一聲凄厲異常的嘶叫驟然劃破了夜色，所有意欲爭食的野鼠紛紛僵在原地，驚恐不已地望向那隻大張著嚙齒的同類。隨著微不可聞的骨節爆響，它的爪牙一分分地變長，體形直如充氣般漲起，短短片刻間便已擴張了十倍有餘！
除了藉著這方面的微薄收入來貼補家用以外，瑪莎還經常會去接一些洗漿衣物的活，儘管有時候會累得直不起腰來，但只要一想到那筆偷偷攢起的錢正在逐漸變多，她就會覺得很快樂。
「怕？老子怕他？！」老默克爾重重一掌拍上桌面，怒道：「從低階魔法到各系禁咒，哪樣不是我教會他的？只要一隻手，不，一根手指，我就能像拍蒼蠅那樣活活把他拍死！」
「我說滾開！」勞南多再次打斷，臉上已有怒色，「我有急事要見父皇，你算是個什麼東西，敢攔我的路？！」
「那能值多少錢？」瑪莎的聲音開始顫抖。
「要是換了你，只要時間允許，也同樣會儘可能地抹去所有線索。
剛從馬車上跨下的大皇子勞南多微微頷首，徑直行入宮門。
「大人，到處都有戰鬥的痕迹，可是沒有找到屍體。」很快，同來的幾十名執事便在大熾的魔法照明術中停止了搜索，其中一人快步行上，恭聲道：「這一帶殘留的魔力波動，相當異常。」
另一人亦顯得有些不太確定：「奇怪，這裏也沒有別人啊？難道殿下今天的心情相當不錯？」
月色自蒼穹中冷冷投下，再度覆上了這片蕭索的荒脊，以及，那一根孤零零躺在地上的殘指。
「你來找我，有什麼事？」老艾特蒙得顫抖著嘴唇，有氣無力地問。
「親愛的，親愛的，這是什麼？」
「酒來了。」
「他在向我們點頭？」一個士兵搔了搔腦袋，滿臉不解之色。
一陣突如其來的冷風迴旋于店堂之中，伏在酒台邊打盹的瑪莎微微哆嗦了一下，醒了過來。兩名客人早已離去，那杯盞橫陳的桌面上，有著一物在燭光下微微閃爍著光芒。
面對著來之不易的饕餮大餐，碩鼠先是貪婪地連連吞咽了幾口指節邊緣的皮肉，隨即將它叼起，飛快地縱向鼠穴方向。越來越多的野鼠嗅到了空氣中傳來的這絲誘人血腥味，剎那間「簌簌」聲響大作，一場由食物而引發的混亂搶奪，又如往常那般拉開了序幕。
「太長時間的沉寂，對那一族、對教會來說，都過於平淡了一些。幸運的是，從今天起我們已經不用再去面對無聊的生命。」席法爾冷漠的聲音緩緩盪開，逐漸低沉下去，「回神殿吧，又一次聖戰日的來臨，或許已經不遠了……」
先前那名法師微微一怔，道：「親王殿下，都這麼晚了……」
撒迦愣住：「你覺得那傢伙像是個有錢人么？」
十幾簇仿若螢火的微芒，在空中划曳著婉轉曲線，盈盈墜落。
這貧苦的婦人從來就沒有抱怨過什麼，因為她知
「你們這一族，在幾百年以前就傳聞已滅絕了，不過據我所知，完全就不是那麼一回事。像你和他這種兩個精神體共存的情況，我倒是連想都沒想到過，唔，怎麼說呢？反正是相當的古怪。教他魔法，的確是為了壓制你的覺醒，然而真正的目的卻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
天邊的黑雲，隨風四散，一如潮水般退去的鼠群。
「是什麼？」老默克爾醉態可掬地問。
撒迦凝視著他：「我知道你教他那種元素球的目的，是為了一點點化去不屬於他的精神力，對不對？其實完全沒有必要這樣做，憑你的力量，應該可以直接封印我的。」
「哦……」老人隨口應了，在周身上下摸索了一番，大著舌頭道：「你有沒帶錢？我身上一個銅板也沒有。」
婦人的低語打斷了老默克爾的喋喋不休，他有些悻然地摸上杯柄，仰頭灌了一口，渾不顧胸前又添了塊濕跡，罵罵咧咧地道：「你……你說，這是不是他媽的狗屁？弄瞎了老子的眼睛，他現在似乎以為時間就能抹去一切？」
「的確，當一些異端修行到某種程度時，精神力也會逐漸變得黑暗起來。但效仿者畢竟是效仿者，早就已經桎梏的先天條件，註定了他們只能在自身所能達到的極限邊緣徘徊。真正能夠打開那扇門的，又能有幾個人？」席法爾背負了雙手，微微冷笑，「主教大人的感知有沒有錯，我想你們每個人心裏都很清楚，只不過不願意去承認罷了。」
「好像是個魔晶戒指，我以前在軍隊里見到高階法師們戴過，很貴重的樣子。」
幾支廉價的蠟燭，構築了這裏全部的光源，整個店堂都瀰漫著它們揮發出的焦熏氣味。
那是她的丈夫。幾年前，這個曾經強悍健壯的軍人帶著一條瘸腿和滿身傷痍，從北方戰場上回到了家。每月五個銅幣的退伍餉金，剛開始時還能勉強維持一家人的生計，當一場傷寒徹底拖垮了男人的身體之後，瑪莎不得不打通牆壁，把家變成了一間簡陋的小酒館。
老默克爾緩緩搖頭：「記得第一次感覺到你的時候，還是在他最嗜殺的那段日子里，當時我簡直被嚇得屁滾尿流。還算是
她吃力地直起身，緩緩行到桌邊，拾起那物看了半晌，轉身向後院行去。
「我看看……哪來的？」低咳不止的男聲裡帶著強烈的驚訝。
「我看你們是統統不想活了！」大皇子咆哮著跨上幾步。
幾名法師不約而同地微皺了眉，另一人不卑不亢地道：「無論是誰，在這個時候覲見陛下都必須要有他的口諭，不然請恕我們無法放行。」
勞南多的神色，依然陰騖而森冷，瘦削的臉龐上沒有一絲表情。皇宮中梭巡警戒的明哨暗崗極多，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在向他躬身施禮，而此時的大皇子，卻似乎又恢復了平日里的倨傲，只是匆匆走向後宮方向，絲毫不作理睬。
猙獰的變異之下，碩鼠全身的表皮開始逐漸崩裂，剝落。那血淋淋的肉身急不可耐地掙脫出來，在沉悶的爆裂聲中猛地炸成了無數細小碎屑。
他對面的枯乾老者，套著一襲油黑髮亮的法師長袍，袍身各處裂破著十余道豁口，下擺直拖到地上，邊緣處沾滿了厚厚的塵土，顯得極為邋遢。
老默克爾似乎是酒醒了大半，鬼祟轉首，傾聽著婦人的動靜：「怎麼辦？！」
……
那名執事猶豫了一會，道：「已經幾百年沒有那一族的任何消息了，主教大人的感知，會不會……」
「啪」的一聲震響。
那兩名客人還在低聲交談著，偶爾傳出的笑聲中已帶著醺然醉意。其中的年輕人有著一頭少見的黑髮，微垂著頭，發叢間的臉頰線條柔和，清秀得宛若女子。他臂膀處的衣衫均已殘破不堪，乾涸的褐色血跡染滿了革呢內外，觸目驚心之至。令老闆娘略感心定的是，她認出了那是一套軍服。
勞南多悄然掩上房門，低聲輕咳著轉過身來，定定望向衰老的皇帝。燈火之下，他的唇角逐漸綻出了一抹優雅笑意。
勞南多餘怒未息地哼了一聲，舉步直上，推開寢宮大門。
教會祭祀的療診費對於這樣一個家庭來說，幾乎是難以想象的昂貴。瑪莎並不明白丈夫為什麼會淪落到無人問津的地步，她所能做的，就只是日復一日地虔誠禱告，一點點地攢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