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火》卷三 燎原

第四十五章 捲軸

卷三 燎原

第四十五章 捲軸

「蘭博基叔叔,請您先回皇宮去,我想下車走走。」玫琳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她的手掌始終於無意識中顫抖收緊,直到將那些文件揪成了皺褶疊生的紙團。
它是使用過的。
任何能夠與國家機構扯上關聯的黑幕,歷來便猶如參差起伏的礁石,有些在洋麵上探伸著稜角,有些則盤踞于海底,匿藏著令人瞠目的龐然身軀。即便是皇家暗黨這個摩利亞最高的軍機部門,也未必能輕易剖開那繁複至極的關係網。在更多的時候,各支軍團中的暗黨潛伏人員便充當了斬斷繩結的利刃,而所有身處帝都總部的高層軍官,則需要將紛亂的細節理清,重新接合。當一張截然不同的網路重新在他們眼前成形時,其中任何一處組成部分,都會遭到直接而徹底的摧毀。
一拳,黑袍人揮出的一拳便將蘭博基徹底擊潰。如此可怕的敵手,後者就只遇見過一次——在授勛儀式上,那個叫做「撒迦」的年輕人。
玫琳微變了臉色:「都在這裏了。」
撒迦陡然探手而出,扼上長公主的咽喉,一分分將她的雙腳拎離了地面:「我堅持我的看法。」
撒迦怔怔注視著這支甚為熟悉的小玩意,鬆脫了玫琳。他早已聽說過授勛之日是兩名公主相繼觸發魔法捲軸,才得以引來了強大的黑巫師。玫琳的動機始終令他感覺到困惑不解,就像是現在,眼前的一切也同樣教人迷惘。
兩匹拉車的健馬在齊聲輕嘶后邁動四蹄,馳向皇宮方向。透過半掩的幕簾,玫琳望著那挺拔依舊的背影,良久良久,直到明眸蒙上了一層脆弱的霧氣,方才低下頭去。
「殿下,那小人先告退了……」蘭博基輕叱一聲,策馬行向前方。就在經過黑袍人身側的一剎那,他手中的長鞭忽然變成了燦然不可逼視的金黃色,鞭梢倏地躥起,帶著道凌厲至極的尖嘯直嚙那人面門而去!
自很小的時候開始,這被迫接受單親生活的女孩兒就逐漸懂得,如果想要驅走那頭闖進你夢中的惡魔,就不能依靠流淚。
「接下來做什麼?讓我來猜猜……」玫琳毫無懼色地迎上他的眼神,道:「脅持我?然後去跟父皇談條件?或者你根本就打算用我作為籌碼,好讓父皇束手待斃?真是可笑,你認為像他這樣的人,會在意失去一個女兒?」
「你是我所見過最不知死活的人。」玫琳冷漠地開口,連半眼也不曾望向倒地的車夫。
「您確定么?」沒得到任何回答的蘭博基又問了一遍,直視著黑袍人的目光中已有殺機。後者身上隱隱流轉的力場讓他感到了威脅,從一開始,那極其古怪的,像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物質摻雜而成的能量波動,就在悄然無聲地吞吐著信芒,仿若黑暗中蟄伏的森蚺。
她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地休息過了。暗黨需要應對的各種軍務就像是一堆永遠難以理清的繩結,當你剛解開這個時,便會發現有更多新生的,突發的事件湧現出來。它們或是彼此間有著千絲萬縷的維繫,或是本身就錯綜複雜,掩隱於層層晦暗外衣之下。
自始至終,黑袍人從頭到腳未曾動過半分。玫琳就這樣看著金黃色的炎氣輝芒熾烈大放,沿著長鞭鞭身游弋疾涌,直到一股濃烈純粹的黑暗光體無聲現形,冷然將其吞噬。
「都是為我準備的?」撒迦將視線投向長公主的袖筒,「你似乎還忘了些什麼。」
當年能夠活著走出血煉之地的所有七名試煉者,已經被撒迦格殺了四人。蘭博基與另一名武者自那次授勛儀式后,就開始連同宮廷法師團一起負責玫琳姐妹的貼身護衛。在普羅里迪斯的心裏,這對雙生姊妹的安全顯然要比大部分事情都重要得多。
她執著得近乎于瘋狂,沒有人知道究竟是什麼在支撐這驕傲的女孩。在如此動蕩不安的年代里,玫琳顯然是在以最為直接的方式高速成長著,至於能否承受,似乎誰都不會去在乎,其中也包括了她自己。
深邃無際的夜空中,斜懸著一輪冷月,稀疏的繁星嵌綴于蒼穹深處,一如此刻的人間燈火般閃爍著闌珊光芒。日照在地表烙下的燠熱,早就被流風一絲絲溫柔地抹去,整個岩重城,彷彿都已在靜謐中沉睡,默然等待黎明的再次降臨。
「是的,我確定。」玫琳打開車門,徑直走到那人面前站定,酥胸急促起伏間,語聲卻平靜異常,「我認識這個人。」
六支魔法捲軸,一柄鋒刃青森的短匕,兩隻古古怪怪的秘銀容器……當玫琳冷著臉將一具做工精緻的連發機弩拋在地上時,撒迦幾乎已有些哭笑不得。恐怕只有天才知道眼前的女孩兒是如何把它們藏在身上的,帶著這些裝備的她根本就不再像個公主,而更加貼近一名打家劫舍的悍匪。
「無所謂。」撒迦恢復漠然神色,挾起玫琳扔上馬車,「如果這一路上你再試圖做些什麼,我們之間的交流方式將會變得複雜。」
「您確定么?」車夫打扮的蘭博基頓住動作,一支極長的馬鞭已自車轅上被摘下,蛇般盤踞在他骨節暴突的大手中。
蘭博基認為,他的生命乃至靈魂本就屬於當今的摩利亞皇。一直以來,他也正是為此而深深驕傲。
「殿下,請呆在車裡,我們遇上了一點麻煩。」車夫平板的語聲傳來,像是在陳述一件微不足道的瑣事。
鋪滿豪奢皮毯的車廂里,玫琳探出手來,掀起車窗帘布向外看了眼,復又垂首翻閱起膝上的大疊軍文。或許是因為不在當值的緣故,她鬆散了清爽的馬尾辮,滿頭火紅色的長發傾瀉而下,于頰邊垂出一道冷艷剪影。魔法晶石泛出的輝芒遍灑了車廂的每個角落,在這明亮的光源之下,長公主的臉色顯得有些蒼白。
她只是默默地看著,美眸中有若覆上了一層寒冰。
毫無疑問,長公主學得很快。不算太長的適應期甚至令她掌握了三十種以上的用刑技巧,儘管這些凌虐手段一次也沒從那雙纖美柔婉的小手中施展出來,但玫琳在觀摩刑訊中表現出的冷靜與漠然,卻讓每個暗黨人都感到了吃驚。
帝都的中央街區內,一輛馬車正於清脆的長鞭炸響聲中急馳向皇宮方向,車廂兩側以金漆繪著象徵凱薩皇室的紫薇標識,暗紅幕簾低垂無隙,像是在忠實隔阻著另一個獨立的世界。
「我會親手殺了你,我發誓。」玫琳喘息良久,俯身拾起那捲軸。
粗暴的撕扯動作之下,袖筒裂出了數道長長的裂縫,一隻不過五寸長短、拇指粗細的捲軸落下地面,滾了幾滾后靜止不動。
深夜的街道,顯得空曠而冷清。車夫沉默地駕馭著兩匹健馬,馳行如飛。每當遠遠遇上巡行的禁衛小隊時,那些軍人便會策馬讓出道路,于道路旁側肅穆行禮。一如平時那般,車夫平凡而冷漠的臉龐上,沒有絲毫神色變化。
黑袍人極緩地抬首,掠了眼車轅上端坐的蘭博基,繼而轉身,讓開通路。隱約間,車夫覺得有兩簇紫焰在那片通體的黑暗中遽然亮起,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如果你肯丟掉懷裡的那些小東西,我們的這次見面一定會愉快得多。」撒迦平靜地打斷。
「皇宮的守衛太多,有你在,我會比較容易進去。」
打仗是軍隊的事情,軍情分析也自有眾多機構去完成。玫琳對斯坦穆產生興趣的唯一理由,就是她認為那個人遲早會回到摩利亞的周邊地域來。仇恨會令很多事情變得簡單,在某些方面,她了解他甚至要超過自己。
抽絲剝繭的整個過程,難度要超乎很多人的想象。有些參与者是為了晉陞而兢兢業業,另一些則純粹是出於軍人的天職。玫琳則不屬於以上的任何一種,她似乎把工作中的種種當成了學習,學習如何剖析事務,如何從另一個角度看清本質,如何將囚犯掏空所知后處死,就像捨棄某件再也用不著的垃圾。
那雙紫色的眼,始終在折磨玫琳的靈魂。每當憶起面對著它們的赤裸時刻,長公主的整個身心都會因為羞辱感而戰慄。那邪惡的,不屑一顧的低語直到今天彷彿仍在耳邊迴響,在無數個難以入眠的夜晚,冰冷的回憶和同樣冰冷的短匕,便成了陪伴她直到天明的物事。
撒迦扯下頭罩,淡淡地笑了笑:「你也一樣。」
整個摩利亞的軍情機構,都在日以繼夜地探悉著這個草原鄰國的戰況動向。誰都無法肯定戰火會不會隨時燒過國境,在與巴帝結盟的意向破裂之後,東部邊陲的賽基城再一次成為了防禦重地。不同的地方在於,作為一名足夠強大的旁觀者八五八書房,摩利亞如今的立場已不再被動。
可能是性格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改變,蘭博基的身上找不出半點武者慣有的倨傲蠻橫。相反,這名年近半百的老兵總是顯得謹慎而內斂,因為他知道,那或許不夠威風,卻往往能成為確保活命的關鍵。
蕭瑟的夜風掀開車簾,翻亂了玫琳手中的大疊資料,也將她精緻小巧的袖口微微向上扯翻。黑色袖管之下的那截小臂,本該是皓潔如玉的,如今卻爬滿了一條條猙獰的赤紅傷疤。玫琳面無表情地注視著這些親手割划的痛苦印記,直到馬車漸行漸緩,這才收回目光,輕挽起頰邊的幾縷垂髮,默默疊整文件。
與此同時,這外貌毫不起眼的車夫單掌按上車身,整個人大鳥般飛撲,合身阻在玫琳與黑袍人之間。雖然心中瞭然那些沿途暗隨的皇家軍士必定是遭遇了不測,故而才會久久不見動作,但他還是選擇了正面一戰。
小牛皮靴的內筒中,一支完全由赤炎晶石打造而成的手箭機匣早就被捂得發熱。長公主親眼見過這種附加火系魔法的箭矢能夠引發多大的摧毀力,雖說狹窄的匣盒中只能容得下三支短箭,但當它們齊射而出時,前方半條街面內唯一還能存在的東西,便只有滔天火浪。
平日的閑暇時分,玫琳會找上些他國的軍情資料細細翻看。曾經在帝都軍機處任職的日子像是已在某些方面形成習慣,近段時間以來,她關注最多的國家是斯坦穆。
除了敵人,沒有人會選擇以這樣的方式覲見皇室成員。蘭博基不喜歡拚命,卻從不畏懼拚命。尤其是當那位王者身邊的人或事受到威脅時,他根本就不會再考慮自身的安危。
體力的迅疾消退,似乎和疼痛席捲全身的速度成正比。蘭博基捂著中拳的胸腹處,漸漸軟倒,直到失去知覺之前,眼睛還是緊盯著黑袍人,就像是一條無力護主的忠狗般悲哀而不甘。
緩緩的,玫琳探下手掌,握住了機匣尾端。此時此刻,那雙剪水雙瞳中的水霧,已於無聲無息間消逝無蹤。
由於局部壓迫而產生的低沉嗚咽聲中,玫琳徒勞地扳向那隻鐵鉗般有力的大手,窒息感很快便讓她的臉頰煞白一片。在這個時候,她無法說話,但眼神卻倔強如故。
玫琳直視那雙亮若星辰的紫眸:「就這麼簡單?」輕咬了咬下唇,她的語聲逐漸轉低,頰邊飛起兩抹暈紅,模樣竟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可人,「難道是我的撒迦哥哥又想欺負人了?那天……那天晚上你所做的一切,還不夠么?」
摩利亞皇在肅清軍紀、剿滅叛黨等方面不遺餘力的強硬作風,正是確保大清洗得以順利實施的關鍵所在。
玫琳略怔了怔,掀起右側車窗的幕簾。由她的角度向前看去,視線恰能觸及正前方的半條街道。一名頭罩低垂的黑袍人就站在街面當中,阻擋了馬車行進的方向。他的袍身上纖塵不染,整個人安靜地佇在那裡,像是已與黑夜融為一體。藉著月色,玫琳清晰望見了他頭罩陰影下緊抿的唇角,那抹刀刻也似的冷酷弧線似是正在無聲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