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變》第二卷 天邊

第一百四十七章 過年

第二卷 天邊

第一百四十七章 過年

「嗯,怕臟污了,穿在裏面了。」他很得意地翻開領子,展示裏面的女紅:「這是我隨便找的一件舊衣服。」
「越侯打算把哪塊地給我們?」我知道問題肯定等在這裏。所以我把我的想法說了出來:「當然只能是潭中的土地,不僅你們北面的那些同族也會得到一些封賞。你要不要?」我笑著,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珠子很想轉,但看見我這樣看著他,也只能看著我。
所有人都確信來的是我的人,我不認為一定是我的人。但我確信來的是誰,那馬蹄聲太熟悉了。我不知道他來幹什麼,但是我感覺不出任何好的感覺。
這個士兵我確實不熟,不過走了兩步我就看出來了。
他正要再說,我揮手斬釘截鐵地補上一句,「倘有一天,你為頭人,你的下人私會與吾,將三十六寨盡獻與我,只需他為頭人,我便能答應了么?吾非貪婪小人,反覆無常之輩,自當查明真相,給所有人交代,若真如君言,我自當重謝,甚至賜奉上好之地。」
眾人已經笑得不行了,三似乎已經有些怒不可遏的時候,我還是說了一些有些用的話:「你右腿有傷,應該是膝傷。」
「我不能確定,前幾日,曾有人打算乘火遛出城,他們應該和這家有了聯絡,這是這家人的試探還是什麼我不清楚。不過即便他是真心,也不行。」我盯著他們,氣息開始短促,腦中數件事情盤旋:「這家現在的大頭人和北面的有姻親,互有倚靠,二頭人正是因為這個不敢造次。現在這個二頭人想借我的手扶上他,如果扶上他我們便很可能和北面各族交惡,他說他帶著三十六寨歸我,若他真能,他何須假我之手除掉他哥哥。這劉徐兩家第一個便把東西送過來,顯然知道這家地位最重要。也可以證實這二頭人的顧慮,這也是我所顧忌的,所以,若讓我支持他,顯然不可。」
「我們一來,這老大就染疾,這也太巧了,騙個把小孩還行,那些南人怎會不猜疑。」老四立刻收了笑容點頭。
老師為何認為華容來我這裏好,恩公只管誇我,他卻不以為意。想想竟有所感動,原本心中煩躁,這以後便有一番溫暖在心間,原本的煩心事也就慢慢不以為意了,畢竟我還有時間去彌補。
老四聽完我的話似乎真的很放心了,輕鬆地和人在討論剛才的小孩子,說那些不要吃的的小孩子是家裡有些錢的,因為不缺,所以不吃。別人開始點頭稱讚的時候,老四就開始驕傲了,說他和一個姓管的討教了相人之術。大的不說,普通人走兩步便能知道這個人如何。
我這主意有些對不住徐劉兩家,不過精彩之處不在於此。此計其一,自然算是斷了徐劉兩家的商路;其二,反正潭中周遭糧食常年顆粒無收,倒不如讓這些搶東西的南人自己種,人心思定,當他們能吃飽飯,我就不信他們還給我弄出什麼亂子;其三,將各寨之人分居兩處,委以特定之人以大權,他們彼此之間遙想呼應卻又互相制約,既分其力,又起其隙,終究都會仰仗於我,一邊需要我幫忙防著外面的人另起爐灶,一邊需要我幫忙穩著自己的位子。其實還有后招,正在我暗自思忖此計值中可有漏洞之時。便聽得馬蹄聲大做,便彷彿千軍萬馬,竟欲撼動山崗一般。
我點點頭,對著後面人喊道:「下馬!」忽然發現大家早就下來了,想起自己已經下過這個命令了,只能面上不動聲色,心裏讓自己鎮靜。
盤旋半個時辰有餘,往來卻不消半刻,雖一干人眾催牛聲急,其隊行卻不過十里。有報曰,無人妄動。林間鳥語花香,全無臘月之像,路行漸深,其行漸遠,山林益發深沉,適值日上三竿,此地卻似黃昏暮時。心中不知是何興味,東西都是南邊武安過來的,繞了半個月再到潭中,這會兒又要送回武安地界的南越人。這武安的士鳳是何道理,何故如此。
潭中之西,層巒疊嶂,綿延千里,從武安一日可到潭中,卻要在山中找出路來繞著大彎,趕到潭中。我很想知道,他們帶著這些米鹽布匹,取道這般到底要去換什麼。聽了冷縣尉,看了他們那裡的狀況,我本以為這兩家已經夠有本事的了,卻又拿士鳳毫無辦法,如果這兩家有本地太守的支持,士鳳若不是有他的同族的支持,便是骨頭夠硬。我又想去看看士鳳那邊什麼情形了。
其實,我最不放心。
我並不會看相,只是知道自己膝蓋疼的時候就會這樣走,當年我個子冒得最厲害的時候,膝蓋便疼得我幾乎站不起來,走路便是這般。那時節,便是銀鈴給我捂著熱巾,急得向張叔討教如何找個大夫來治。大夫是請來了,不過那大夫倒是很有良心,問了問情況,切了一下脈,就說:「長個子,沒事。」錢也不肯收,連頓飯都沒吃,便走了。據說有個還算有些錢的人家便被個黑心大夫騙了很多錢,吃了他帶來的葯,結果大病一場,雖然最後命保住了,卻成了傻子。銀鈴就喜歡拿這個說事,除了和張叔張嬸一起痛罵那些沒良心的大夫,還會感慨說雖然我沒有吃錯藥,也還是個傻子。
那個叫蘇馬爾達的死胖子就是這樣一個,關鍵是他還遮攔了更長的時間。
有士兵向我建議往南邊湖邊去,說幾日前去過,眉飛色舞形容很是漂亮,看著牛車的速度,我說可以,交待留守人員小心「保護」,帶著幾個人便過去了。
此地山並不多,但頗有形制,絕不似北方之山,常平地凸出一塊巨石,或似某物,當地人便以此物名之。巨石之頂與石間空地則塞以花草樹木,鬱鬱蔥蔥,遮天蔽日。
那領頭的也趕到我的身邊:「可能他們頭人要出來迎接您。」
這話讓我們三個都「哦」了一聲。但是這個「哦」完,卻一個都不說話了,回頭望望我的「謀士」們,華容臉上帶著一絲驚訝,北海卻有一絲凝重。還是我想了一會兒,才開始問道:「君,如何得知?」
「越侯指的可是蘇馬爾達頭人,頭人是我漢人稱呼,以您的身份,稱他位大蘇馬爾達應該他會很開心,他們南人之語非常少,大多與我漢人雜居后,多用我漢人詞語。您說我漢人語言,大頭人應該能聽懂。」
那人驚嘆答正是,眾人自然問為何,三也忘記我前面的使壞,帶著一種徵詢的面部表情,這個很簡單:「他的右膝幾乎都是直著邁出來的,華容給他看看怎麼回事。」
我們去的地方叫石窠寨,劉徐兩家急匆匆第一個往這裏送,必然這家的勢力很大,但具體是什麼情況,這劉家領頭的也說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不是真不知道,但我想那兩家肯定有人知道,但是他們肯定不希望我知道。前越侯死在這裏的北面,這次我堅持要跟著,他們怕出什麼事情,故而往南,以示避諱,這也是可能的,但是真實情況如何,我卻暫時只能自己猜測了。
華恩公絕對不是一個一般的醫生,不過……
「別擔心了,我相信他。」我點點頭,讓他放心,「你以前膽子比我還大,現在怎麼越大胆越小了。」
「君在越有半月,如何?」我忽然想起來我是統帥,一個統帥常以心喜,為情傷,不是一個好的事情。恩公還誇我,如此真是難堪,不過面上不及羞愧,便趕緊以此話來搪塞。
「好東西啊!」我若無其事地看了看左右兩個人,他們也都面色不改,甚而似乎都不屑看到這情景似的,這讓我很高興。
正午之時,地勢略顯開闊,東西山巒遠望如障蔽般對峙,中間卻有幾十里的矮林草地直通南方。問得那兩家領路之人,往南百里便到武安。再問,武安往此處可有關隘,答曰有。再問,何時能到南蠻人之地,答曰還有一兩個時辰。問他們如何如此之急,答曰,今日是大圩〔古書中作虛——作者注〕日,若天黑之前趕不上,就不好作買賣了。
「我願攜潭中南北三十六寨里人世世歸順,永不與朝廷為敵。」我明白他的臣服意味著什麼,也知道他需要什麼。而他說完,竟忽然單膝跪地,將腰刀托上,顯然有臣服之意,只是這番動作,倒是逼得我後面兩個拔出了自己的佩劍,只是發現似乎對我沒有惡意,才又慢慢順了回去,只聽到鞘內劍滑落的聲音劃過。
「軍中泯然民間,和這干同僚在一起,上下無分尊卑,很是新鮮,也很是自在。」他笑著,「我隨父親在北方,除了救治平民百姓,也會受請而出入官宦人家。由是知道那些個名門望族的脾性,哪怕是親兄弟,若是官秩有差,平素見面也一定要分出來,座次也一定有差,言語之中,多是上下尊卑,難有兄弟情誼;救治之前,都是些布衣雜役,將我們從偏門領入;父親即便救治了他們父母的重疾惡病,也許言語中會有稍微客氣,然而,一定需要遠離主席,遠遠在下低頭回話,女主人還會用絹帕捂住口鼻,彷彿怕我們身上的氣味似的,那時我年歲還小,遠遠看著上面便覺得這些人面目著實可憎。還有借用朝廷旨意借題發揮斂財的,朝廷賑濟給官宦侵吞等等醜事,自然也都看在了眼裡,天災還有得防,人禍卻無能為力。父親也不太願意替那些人診治,估計父親考慮我的前途的時候,也是考慮了我不願在那些人手下吧。還叮囑我,切不可讓越國也如此,否則還不如做個行走江湖的醫者,恐為更好。」
「那正好。」我毫不客氣得拽起他的衣角,擦拭起來:「要有事,就是馬上,讓大家精神點。」我真說對了,確實有事,但是這事卻不是我想到的事情。
我看了看蘇馬爾達他們,「開寨門,我們出去,你可以再關上,等沒事了再開。」
「好了好了。」我閉著眼睛隨手一指:「你出來走兩步。」
我甚至沒有來得及打量這間待客室他便和我搭上了話,而且語氣里毫無敵意:「鄙人蘇馬兒丹,是這邊石窠寨的二頭人。請問越侯所來為何啊?」
他使了個眼色,他的幾個隨從立刻到這間屋各個出入之口站定,他卻貼近我:「在下知道是何人殺了前任越侯。」
「當真。」
我懷念廣信的夕陽,每日散了,回去,吃著飯和我的家人聊聊,看著外面的暮色或薄霧細雨,最好喝點酒,口中留著米酒的香,圍坐在火盆的周圍,看著火光,或者微紅的妻的臉頰,微酣的人談著笑話,對我來說唯一的痛苦是看哪個妻的臉頰,對此我只能嘆口氣,搖搖頭。但無論如何,享受一份日常生活的樂趣,要比種種所謂名利都要可貴,整日在這種場合做違心的事情,說違心的話,當真難受。
全山寨都不明所以,那些護寨的兵丁們,立刻封閉了寨門,所有人包括老弱婦孺都出將扶將在高處的山坡上出來看個究竟,讓人不得不感嘆這些南人的勇氣,此事若在中原,大多都先是逃散,實在逃不開也會躲在屋子裡。我們自然被圍在中間,大頭人二頭人都不停地質問我們,我們這是什麼意思。
終究還是要面對這個大頭人,篝火生起來了,整個寨子中心變得非常熱鬧,火堆上架著散發著香味的肉。通常這時候其他地方的是什麼景色對我們沒有什麼意義,尤其是我和老四,雖然我提醒自己有很多事情比這個更重要,但是眼睛總是很難離開那些肉架,心中琢磨的不是這家兄弟的問題,而是那些擋我的視線的不知趣的傢伙。
「裏面千頭萬緒,而且事關南人,非吾所長,看一步是一步。老二得不到准信,也會猜忌與我們,定是心中萬分焦急,怕我泄密,我等也危險。而且他認定我會幫他的原因便是北方人除掉了前任越侯,既然他知道,那麼他大哥不可能不知道,這個蘇馬爾達大頭人也會猜忌我們。」我摸著額頭,有些發燙,這確實令人頭疼不已。不過現在顯然知道了,是里人把我的前任給收拾掉了。更西邊西甌人是什麼樣子,他們對我們的態度,我還不知道。想到郁林是西甌人占多數,里人就已經有三十六個寨子,其中還有一個寨子就能把整個越侯的護衛軍隊順帶一群腦滿腸肥的官宦加一個越侯說不定還有他的一群嬪妃全部收拾掉,就更對讓我對這片土地頭疼不已。
眾人大笑,三很是無奈,「哥,您莫拿我開心。」
「若郭鬼子要殺我。」我忽然如釋重負,「他不會弄出這麼大聲響,恐怕有什麼急事,難道是廣信又來人了。」
我點點頭,此話在心頭,別有一份意味。最後我對著他,又點了點頭,用力點點頭。
「噢,三哥,您也行?」老四倒是夠老實。
潭中的天氣比較怪,哪怕是臘月,太陽曬了幾天便熱了起來,而稍微下一場雨,在屋內便覺得寒氣逼人了。但它的景色確是迷人,一路騎馬而過,山川自有其態,左邊山如馬背,前面便如鯉魚出水,右邊則似一大一小兩隻石鵝游向潭水。其間樹木繁茂,其類大殊于北方,亦不似廣信之草木。
一個時辰后,下了官道,聽幾個這兩家依附的壯丁口氣,下面便是苦差事了。隊伍向東拐去,只聽吆喝聲一片便進一堆丘陵土山之中了。
「家父說曾與您見過數面,大多都是在旁邊觀望,您的幾場大戰,家父或出於前,或沒於後,再加上與何伯母交談之中,給您切過脈,這般望聞問切了您后……」說完還加手勢展示一番才說道:「家父言道:子睿其人,平時緩謀慢斷;亂時急謀立斷;事定則不改,情急而不亂;能拋舊日之怨,不忘故人之恩;憂黎民困頓,恤士卒苦悶;仁厚而剛烈,狂狷而寬懷;士願隨處,軍願效死。今天下之事,蟄伏之像,但聞驚雷,則將有變,此子,亂世之才也。吾兒可往投之。」
華容是他父親的兒子,這是一句肯定的廢話,但是除了這麼說,我還能說什麼。他竟似乎看破了我的心病,而且主動過來幫我醫治。看我如此,他也拍馬趕到我身邊,吁一聲喝停了馬。
「擦乾淨了。」我拍了拍雙手,看了看老四,朝他擠了擠眼睛。
「家裡有妻兒,而且我們才幾十,他們有幾百,而且三哥,你在隊伍里啊。」
「嗯,不信?」我存心蔫壞:「不信,你都不用走兩步,我就知道你叫啥名字,夫人叫什麼,孩子叫什麼。」
不過事情比我們想象得發展得快,甚至發展得讓我們無法想象。我和這個頭人甚至沒有寒暄幾句,他便被其他寨子的頭人因事請走。我則被和他的弟弟便是那個身高八尺相貌堂堂目光銳利的人留在了一件大的木屋裡面。他讓其他人去準備東西,那大屋內便只留下我和他,還有北海和華容,以及他的幾個隨從。
笑歸笑,老四猜測是對的,很快我們便在路邊稍遠的地方看到這樣的景象:不肯接糖的一個小孩子糾集了一群小孩在路邊的草垛旁打著那幾個接糖的孩子,而且我也能看出他們的家裡的差別,那個指揮別人的頭,身上衣服雖然有些臟,但竟然是綢緞的,其他人大多穿得破破爛爛的麻布,很多都只是在腰間纏著幾道,比如地上在呻吟的幾個。問問常來的劉家領隊,便告訴我那個領頭的小孩子是頭人家的,還建議我們不要管,免得惹上麻煩。說實話,這不合我的性格,卻合我的心思,我也只能作罷,畢竟小孩子打鬧再厲害,也比不上他們的老子拔刀子可怕。
「我來不是要金子的。」我正視他,「金子是好東西,我越國也需要,但是這樣從你這裏拿,不符合我越國的法令。」其實我也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法令,但我現在就是這裏的天理。
不過,我開始決定主動出擊,我不喜歡事情拖沓下去:「你們這裏缺米缺鹽,缺布缺油。你們有什麼能和他們換?」
「恩公在吾老師面前這般誇獎,著實慚愧,不過,這般也有些不給老師顏面。不知老師如何回答。」
這個蘇馬爾達是個非常壯碩的中年男人,當然這句算是見面時心中恭維話,其實真實情況下,我手下所有人第一次見他,恐怕都會驚呼:「媽呀,豬啊!」而且心目還會扭轉以前的認識,重新感覺到豬還是很苗條的。這個人胖得已經無法用「胖得出奇」來形容,他完全是從一個十五丈的巨漢被天公一鎚子錘成六尺的感覺,用他那兩條短腿在地上蹣跚到我的身邊真是一種痛苦而且令人愧疚的事情,不過胖也是有好處的,臉上半條皺紋都看不出來,全被臃腫的肥肉撐開了。事後,老四和我說,幸得沒吃什麼午飯,他也需凝神定氣閉眼才能挺住不吐出來。還有家裡曾養過豬的很感興趣,想問問這個頭人吃的什麼,他咋養不出這麼肥的豬。
他嘴動了幾下,沒有說出什麼,以手撫心,稍稍沖我彎彎腰,轉身帶人離開了。我能明白這是他的禮儀,我也彎了彎腰,依然表情嚴肅。
當然我還得很客氣地與他見禮,他就這樣擋在我和肉架呆了半天,將我又和什麼玩意打了幾個比方,似乎南北的外族人們都喜歡這個調調,無論輕重緩急,一律天南地北指東說西一番。我自然笑著,心中卻將他踢飛了數次。只可惜這裡是石窠寨,我也只是個客人而已,雖然名義上他歸順我大漢,但就憑目前我所知道或者了解的一些影子,也能知道這個地方不算一個很安全的地方。但是,我卻居然很沉得住氣,至少心中都沒有什麼怕的意味。我想我還是太年輕了。雖然,鼻子和嘴邊已經絨毛豐密,但是我想北面的師長兄長父親還是把我當一個孩子,只是我還算一個有點優點的孩子,至於優點,應該就是我這種情況下,還能惦記肉架上的肉而不是那個傢伙下巴上的肉。
「這是吾弟,這是我恩公之子,皆隨行的謀斷之士也,對智而言,皆無事不談之人,若有事,但講無妨。」我心道這裡有事,恐得不了清閑了。
「二頭人漢話說得很好啊。」我笑著回答,心中暗忖兄弟二人咋差了這麼多。口中卻不停:「倒有點荊州的口音。我來便為看看這裏的百姓,潭中遭了雪災,我怎能不來?」這個二頭人倒不似那個大頭人,說話不會先那些物事來比較一番,賦詩一般說上兩句。
看了這番情景,我讓大家把武器收好,別露在外面顯得似乎來意不善。
「花開為感謝雨露之恩,果結為傳遞神明之賜。」他好像故態復萌,對此,我毫無辦法:「越侯如此待我等,卻是為何?」
他沉吟了很長時間,我就看了他很長時間。
「大蘇馬爾達頭人,您客氣了,我本在潭中賑災,聽說您這裡有好酒,便來拜訪,沒有先行通報頭人,還請主人原諒。」我倒是想得出來的,說出這種話來,說實話,我也是聽了他的那些話,把那些歌功頌德的官場洛陽腔給扔掉了。他的身後兩排類似官員的頭目個個都比他精神很多,尤其頭排一個,身高八尺,體格雄健,相貌堂堂,更兼是目光犀利,緊緊盯著我,彷彿覺得我此行不懷好意。
我的主意可多了,怎麼和你講,這對我都是煩心事。但是至少有些檯面上的話還是要講的:「我為大漢越國之君,此地既為吾之屬地,我自當為此地百姓謀划生機。」
大頭人蘇馬爾達身後立刻議論紛紛,他看著我,似乎想明白我到底想幹什麼,而我忽然開了竅,笑著繼續說道,「大頭人如果不放心,我不認識您的手下,就認識您命來侍應我的二頭人,我看二頭人也是個精鍊能幹之人。便把那塊地交給他,您還在這裏當您的石窠寨之主,何如?」
山中的迴響很大,他們的千把人即便全來,在平地也做不了這麼大聲音,但在這山中卻似幾萬人馬一起奔騰嘶鳴般,而且,我臉上的不解又把恐懼帶到這個寨子的頭人接著波及到下面的人直到整個部落。
轉過山腳之間無意以槍杵地,聽得陶器破裂聲。以手拂地,忽現一破碎陶瓮,其形制殊于常形,看周邊花紋有網紋,魚紋,形貌古樸,彷彿此地先民遺留,不敢妄動,再拜,覆土而葬之。
「我來是為了一件事情。」周圍完全靜了下來,除了炙肉的吱吱聲和木柴的噼里啪啦聲,便再也沒有其他聲響了:「爾等久居山林,田地不夠養你們,每年都要花大量的金子來買。我決定給你們塊地,足夠讓你們去那裡耕種養活自己還有餘。」
他到我身前右手撫心,稍微往前滾了一個角度,用極為憨厚深沉的聲音說道:「猛虎不會躲進豺狼的洞口,神鳥只會停在最高的枝上,沒有想到越侯竟會到蘇馬爾達的山寨來,山寨立時有了神光的護佑,歡迎您,我的大人。」
「侯爺,您可知我父親為何讓我過來?」
「答曰:深合吾意。」言罷,又學我老師腔調,點頭稱是。
「這兄弟二人,若然讓老大染疾身亡,老二名正言順坐上位置,不就行了?」老四狡黠地笑著。
馬蹄聲急,其聲摧城;時間彷彿凝固了,偏又隨聲而來,急迫萬分。耳聽得吶喊聲也漸漸從馬蹄聲中清晰出來,我忽然放下心來,「一定是我們自己人。」
片刻之內我得立刻給他回答,如果考慮時間過長恐怕會讓他生疑。當劍鞘不再有聲響的時候,我便笑了起來。這種事情,正是我的強項,否則如何能讓恩公放心讓他的兒子跟著我。
「二頭人,請起。」我臉色回復嚴肅,嚴肅地我自己都不認識:「非吾不領頭人盛情。今汝兄如此善待與我,我若立時翻臉,實為無禮,況且,事情真相吾尚不明,待我查明,若真有此事,自有國法。」
大頭人哼了一聲,我知道這是不屑和懷疑,我立刻加上一句:「這塊山林依然歸你,我絕不插手。」
大頭人的眼神不期然落到了他的弟弟身上,而我一臉輕鬆,看著火堆:「肉好了,快取下來吧,免得炙老了就不好吃了。」
我捏了捏他的肩膀:「沒事的,放心。」
我也不知道我是否不懷好意,不過也沒覺察出自己懷了什麼惡意。我本來就是來看看此地南人情形,考慮以後潭中對策。本是趕集看看熱鬧,卻把這大圩的主人引了出來,那邊走一步算一步,料想也沒多大妨害。
心下煩心事隨著周圍的情景愈發濃烈。銀鈴原是我的「姐姐」,本是讓她嫁於孟德兄,而我與並不認識的一個指腹為婚的娃娃親結婚;忽然告知我銀鈴不是我的姐姐,而是我從不知道的未婚妻子;我本欲與銀鈴一路到老,卻硬生生插入一個郭佩;忽然又告訴我,我居然還不是「我」。此時,銀鈴絕不能拋,郭佩也必不能棄;我終於有了兩個妻子,原本與一個妻子在一起我還能說些話,平日照顧呵護,盡一個丈夫的本分。卻當與兩個在一起的時候,我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什麼都做不了。我曾斷掌紋以絕天命,卻依然是被老天呼來喝去,處處受制,身不由己。心情憋悶之極,忽然看到路右有一塊空曠草坪,縱馬跑出,閉目仰天,長出一口惡氣。
「我也行。」我笑著。
「我沒有命令他們過來,他們來要麼是為了保護什麼人過來。要麼來的就不是我的人。」我依然保持平靜,聲音沒有任何抖動,但是心臟跳得很是厲害。
「我們這裏以前常有荊州的商人來往,我小的時候,便是父親請了個荊州人教我們說漢話。」這個以前的頭人倒是很有眼光,知道以後必然少不了與我們的打交道,或者當時就是那樣,漢人與南人便是雜居相處的。還在我想這裏的情況的時候,他忽然提了一個要求:「越侯可否屏退左右?」
他應該有些失望,甚至老四也有所不滿:「三哥這是個好機會,你為何……不利用他?」
眾人再次大笑,三的臉色都快紫了。
「越侯若有需要,我可以按給他們雙倍地給您。」他的眼神不算友好,而且難得一次這麼直截了當,讓我喪失了開始我認為胖子和憨厚之間具有必然聯繫的信心。
「莫要學吾老師說話?」我被他這般逗笑了,但還是很好奇:「那你父親如何選中我了?」
實際上,當時郭旭隊伍里出的事情確實已經超出我們的想象了,不過當時我們並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如不知道。
漸漸開始能看見這些鄉野的南蠻。大多是小孩子,他們三五成群地出現在我們的身邊,膽大些就站在路旁或笑著或兇惡惡地看著我們,膽小的或趴在樹上,或石頭後面,露著腦袋監視著我們。領頭的劉家管家,也不吝嗇地往鄰近的小孩子的手中塞些果脯蜜餞,這些小孩或開心的吃了起來,或者直接拋在地上轉身離去。
我滿手全是油的命令老四過來:「咦,外面這件不是弟妹縫製的吧?」
「因為那家犯事的與我哥哥有姻親,在下侄女便嫁在他家。」他說話果然簡潔。
前面的馬車停了,停在一個類似市集之中,不過東西非常少,看著也沒有讓人想購買帶給家裡人的意思。領頭的人和一個似乎專門在等待我們的當地人在那裡用漢話說些什麼,大約就是帶了什麼東西。忽然那個領頭的用手比劃了我們的方向,那個南人就看了我們一眼,然後匆匆離開了。
老四一路有些緊張,不時朝後看,不怎麼吱聲。我當然知道他擔心什麼,所以我用鐵槍屁股頂頂他的同樣的部分,他警覺地提斧轉身,然後看見我,才出了一口氣:「哥,你別嚇唬我。」
那天我記得很清楚,因為第二天就是除夕。我也記得來的是誰,因為我壓根沒有想到,我甚至沒有想到他為什麼要來,那一年的年過得真是有意思。
「當日,父親與韋公與洛陽共宴,席間談到此事,韋公說,有三人可投。」言畢此人學著老師的口氣,一如我們以前那般:「吾之荊楚,漢中江瑋之秦,嶺南子睿之越,三人之中,汝覺何處為宜啊?」
繞開一堆矮山,沿一條細徑前行,往南五里拐入山之西麓果然有湖,其周為山所繞,其湖為山所割;其水彼此相連,其色迥然不一。湖北隔石壘有潭,水自北山中潺潺而出,煙霧氤氳。潭水與湖水相平,疑其相通。潭水邊有土堆似祭台,但不似我漢人禮儀,上貢獻豬頭、全雞和些薯蕷、果蔬之物。中間供奉牌位上卻有雷神二字可識,周圍則綴以一些花草畜蟲的圖案,應是祈祝來年風調雨順之祀。有兵卒饞嘴者欲動之,被吾喝之。斥之:「他人敬鬼神之物,我等外人豈可動之?」命人在祭品下放上些隨身攜帶的食物肉脯,亦作敬獻,列于原有貢獻之下,與眾共禮敬之,再拜而返。
「若是外敵,我自當與全寨一同抵禦。」我朝他點頭示意,並從身邊取出鐵槍,招手讓隨身侍衛全部上他們的土寨牆竹寨樓上與他們的兵丁站在一起,一起看著前面。忽然我能感受到他們中間有些人的樣子有些古怪,我開始能明白這裏的一些問題:「我軍向前,留背與人。」
「越侯說話當真?」
「看來我面子還行?」我環顧兄弟們,「下馬,等候這家頭人。劉管家,這家頭人如何稱呼?」原本沒有打算和頭人碰頭,只是過來看看南人的生活狀況,不過想想碰個頭也不算個壞事。不過要見這個人,我還是有點緊張,我的前任,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除了知道他姓劉,便是被類似的這些南人部族給收拾了,雖然我留了後手,也是自己不知道是不是腦袋進水堅持要來的,不過真的要面對這些頭人,我還是感覺自己的冒失,所以,趕緊把見面的稱呼定好,下面慢慢周旋。
片刻,四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吃力抬著兩個粗竹杠,上面擔著一個托盤,盛著堆得整整齊齊的讓我後面兄弟們一陣驚呼的東西。
「如此,不會傷著你的侄女么?若我追查,必牽連到她頭上,若有關聯,甚至可能牽連到你哥哥頭上。」我離京赴越,便因此事而來,若能查出事情真相,對朝廷也算有一個交待,可是我想他對我說這個話必然有他的目的。
「真的真的,且請這位先生過來走兩步。」我指著一個人,那人也老實,一本正經飄逸瀟洒地在我前面走了兩步,抖落了兩下袖子:「你叫華容。」
「嗯?你不是說我的老師讓你來的。」我還記得當時他與我說的。
蘇馬爾達忽然變得非常得意:「他們沒有告訴大人您么?原來烏雲還是能把天遮住,非得蒼鷹才能看見太陽。」言畢,整坨肉陷在石頭的座位上,忽然肉球上伸出一段肘子,揮了兩下。周圍原本的熱鬧立刻開始安靜下來。
「你是男的。」我點點頭:「腰后別著鼓起之物應是兵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