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畫卷》第三卷 青州篇

第三十一章 怒放與凋謝〔十八〕

第三卷 青州篇

第三十一章 怒放與凋謝〔十八〕

離得那唐表越近,星羅棋布就愈發明確這人的生命已無。強敵歿亡,盡在掌握,勝利的感覺自然而生。唐表倒下的地方不遠,還卧著一名女子。星羅棋布淡褐色眼珠微微轉動,捕捉著那女子虛弱的氣息,他盤算著是否要將那女子也殺了。
星羅棋布嗜殺成性,念想間心意已決,就準備給地上的兩人各補上一擊,不留下一個活口。
金寒窗依唐表之言退在牆角。因為唐棠算是唐表半個授業老師,他從小就與唐表熟稔,他深知即使在人才濟濟的唐門,唐表也是天才人物。十六歲練成「七寶樹」,十八歲習得「九魂花」,二十歲「九魂花」即破了七瓣之數,這種天資比之當年唐棠亦不遑多讓,金寒窗對唐表的信心根深蒂固。但是他遠看著唐表伶仃寂寞的側影有些單薄,看著那高傲的頭顱慢慢低垂,看著那憤怒的拳頭逐漸舒緩,金寒窗心中生出了不詳的預感。
場中寂靜,聽不到心聲的澎湃。金寒窗的企盼只喚來了一陣夜風,那風越牆而來,拂動唐表的衣袖,寬短衣袖邊緣起了花樣的紋瀾,像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凋謝,筆挺的人突然倒下。
馬車慢悠悠的起了速度,車頭兩個少年仔細的控制著車速,生怕顛簸了車內的女子。馬車后簾被車廂內的女子捲起,女子嬌軀多處帶傷,她做完這件事就斜靠著墊子,勻長的喘息著。女子痴痴望著北方,不一會兒,那片樹林遠了,燈火遠了,暮望也遠了,不知怎地,伊像是傷體難敵夜涼風重,杏目輕闔,落下了幾滴淚珠,淚珠晶瑩剔透,如那官道衰蘭上凝結的夜露一般。
這一瞬間異常清晰,將金寒窗心中的不祥演繹的如此決絕。唐表的倒下如同刀斬,毫不留情的割裂了金寒窗。他剎那一分為二,一個是嘶吼的瘋子,一個是乾巴無言的泥塑。金寒窗不知道存在於這個現實世界的是那個自己。抑或這個世界不是真實的?
這一掌輕柔飄忽,掌含微光,像是暗夜中的天啟。
容曼芙是相爺府的人,他這次來暮望的第一聯繫人是容曼芙,有了相府這層關係網,星羅棋布根本不屑與欒照打交道,暮望計劃已經變動,欒照由棋子變成棄子,沒有什麼價值。於是,他玉荷樓上坐看同心街一刺,冷看「一家親」覆滅,並親手斷了李純一江記綢緞鋪這條後路,又順道用「復夢派」與「恨愁幫」試探了金寒窗的底細。「一家親」之事,星羅棋布做得很絕,這其中有「大羅教」與一家親不和的緣故,但還有複雜因素。李純一越來越被西北王倚重,固然因為武功高絕,出手無情,但是李純一與西北王的血緣關係才是根本。李純一屬岑玉柴民間遺子,此乃西北的一件私密,明眼人猜得出來,可大多諱言此事,岑玉柴一直暗中培養著這個私生子,近年來尤其疼愛。而與「一家親」爭寵相抵的「大羅教」則結好恭王府的大世子岑文海,岑文海對這個私生子弟弟是輕蔑其出身,嫉妒其才能,總覺受到威脅,他藉機定要李純一死在暮望,即算壞了青州之事也在所不惜。這些秘事,容曼芙知曉一二,為了取得這女子的信任,星羅棋布也不得不給予一些信息,他更知道這個女子的聰慧,有了一二便能猜得到八九,只有連容曼芙也殺了,青州之事才算乾淨利落。西北王與相府一方有著共同的利益,但也非就是一條船上的渡客,當今天下,應各行其道,今夜這麼亂,正是做事的好機會,隨便栽贓給那個勢力都說得通。譬如說:那兩個殺手。
只是現在場中兩人都不動,背對而立,卻不知是誰勝誰負,誰生誰死。
小花燃燒一般的追擊,狂歡一樣的怒放。
小院的柴屋中無聲無息出現了兩個人,兩人看起來有些狼狽,身上不僅是地道帶來的不適,其中的魁梧漢子望見了金寒窗,就要上前,旁邊持著短劍的男子卻探手擋了他一擋,隱含著傷悲道:「高兄,讓他放肆的哭一場吧。」
這一瞬間,兩人只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但無法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做到。因為兩人的出手均快到讓對方無法精確地去判斷。
他眼光掃過像是得了失心瘋一樣的金寒窗,如看囊中之物,然後向倒下的唐表走去。星羅棋布非常謹慎,他偷襲的第一擊凝聚了全身功力,理應在那時就斷了唐表的生機,可是這個男人竟然還能勉強發動「七寶樹」,他必須查驗一下這個大敵是不是真的倒下了。
人影交錯。
金寒窗散開的瞳孔逐漸聚攏,仇恨的怒火能溶透身軀,唐表事先交代的話語被他拋到一邊,他要不惜一切代價撲向星羅棋布,忽然間一枚黑色棋子如同從黑暗中分離出來一般,無視距離,驟然間打在他的氣海。金寒窗腹部淤痛,竟是站立不能,雙膝軟跪了下去。
星羅棋布的表情凍結在驚悚的一刻,他感應到那「花」已然不可控!也不見膝蓋彎曲,人就如狂風般暴掠退走。他電般倒掠,那花卻似來自幽冥一般,以更加不可思議的速度追上了星羅棋布。
那兩個人卧在荒草中,寂寂長眠。時節近夏。青州的天候還沒有完全轉暖,荒草中的小野花大多還打著蓓蕾,但是總有些提早盛開的,這些耐不住寂寞的花兒開的嬌羞了些,姿態不夠端莊也不夠狂野。
唐表的雙腳掛著一勾彎月,飛返而來,一掌印下。
這裏卻還有著例外。早開的花中有一朵最美。它開在風中,無根無葉,肅穆而飛,小花冉冉浮空猶如魂魄,自由自在的四片花瓣並不完整,但簡潔之美壓過了殘缺的遺憾,它從寂靜的唐表處起航,徑向場中唯一行動的星羅棋布翱翔而去。
金寒窗看見唐表一落地,雙腳就如暗器般扎住了地面,筆直立著。那邊的星羅棋布衝出幾步停了下來。
光輝散盡。
風在動,草在動,月傾斜,星在天,如果說動起來的事物像是吸引它的磁鐵,那麼為何它卻只向人去?莫非因為一切變化皆為心動?
夜已深了,林內還留著幾點殘餘燈火。有些人還未安睡,在樹林旁邊正商議著什麼,短短几言,一邊人就痛快的遞上銀子,另一伙人則高興的牽出一輛破舊馬車,購得馬車的兩個少年人扶著一個女子上了車,然後就一言不發的揚鞭而去。
院內人靜,漫漫荒草倒伏了許多,尤其是破洞院牆前的區域,那裡像被巨大蝗蟲群啃食過一般,泥土倒翻,寸草未留。院中依舊有大片草植在風中搖曳,彷彿並不在乎誰在這裏撒過野,荒草間光芒閃爍,金枝銀葉幾乎遍插小院。
星羅棋布左手托著的一局殘棋沒了棋子,唯有右手二指挾著一枚黑子。他看著黑子上滴淌的鮮血,面上沒有什麼表情,竟似感知不到自身亦有十數道傷口在流血,而且每一處傷口都嵌著一枚獨特的枝葉。
金寒窗伸手極力探向唐表的方向,終於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他的下肢淤麻無力,就靠著兩手趴泥抓草的向唐表爬去。那荒草澀澀的拽在手中,像是扭成一團寫滿恨意的亂麻,好比一把扎進心頭的芒刺,他眼中的天色是紅的,天際的星星都滴著血。唐表的側面已在近前,淚水從金寒窗易容的老眼中淌下,觸手可及的血色俊顏面朝著暮望的南方,沒有了神採的雙目依舊透過荒草野花,穿越重樓層閣,似乎難以忘卻這有情世間。
——快動一下啊,唐表!
暮望城外不遠有著一片楊樹林,林內停著不少馬匹車輛,停留在林內過夜的都是些商旅,暮望封城事出突然,這些商旅本是趕著日落時分進城,他們平常與門官交好,晚個幾刻也能進城,不想今遭卻被聲詞嚴厲的堵在了門外。
金寒窗見兩人都不怎麼動,他也不敢動。心臟在金寒窗的胸腔猛烈地錘擊,他看不清兩人具體的交手過程,但他隱約覺得經了適才那一博,場中似乎分出了勝負,甚至更可能斷了生死!
星羅棋布驀然轉身,陰鷙的盯著金寒窗,啞聲說道:「可惜看不到『花』,不過沒關係,只要我抓了你,不愁從唐棠那兒得不到。」星羅棋布的語音有著興奮,亦有著失望。他費盡心機伏殺唐表,結果只見樹木不見花朵,最後與垂死的唐表一搏,竟也被未施展開的「七寶樹」傷的不輕,唐門的四大秘就像四座大山,牢牢地把他壓死。他知道不破了四大秘,他永遠難在唐門面前真正翻身。
星羅棋布一見那光,立即單手托舉棋盤,掠起迎上了唐表。
這怒放如最殘暴的黎明挾著千萬縷曙光殺進黑暗,開到那裡就摧毀切割到那裡,追襲向引動它身影。星羅棋布整個人蜷縮在棋盤之後,發出破了音的慘嘶,他像是一隻無頭蒼蠅于院牆中生生地撞出一個大洞,逃了出去。那一聲慘嘶拉長拉遠,藏著無盡的恐懼與怨念,如同來自幽深煉獄。
光華一掌正印在那青色棋盤上,飛旋如大星般的棋盤瞬間靜止了下來,雙方對撼的一點泵射出無數厲芒,宛如一輪月亮碎在了星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