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畫卷》第四卷 西北望

第三十三章 黑森林〔十六〕

第四卷 西北望

第三十三章 黑森林〔十六〕

那是一枚來自蟻窩的觸鬚。
離黎明還有三個時辰,高行天只在一處溫泉清洗了傷口,上了點傷葯,做了些簡單的包紮。
鋒銳的刀鋒自何秋池右肩斬入,割裂臟器,直劈到腹部,其間還削斷了何秋池試圖握刀的手。噴出的鮮血能夠瞬間傾注滿所有看客的酒杯。
江浪雲沒說什麼,該交代的他已交代完畢,他慢了下來。高行天聽見身後傳出一道、兩道、十道、數十道利刃破空的激響,然後是雷沁聲如狂獅一般的怒嘯。六十四股劍迸射出急似湍流一般的寒芒,席捲了人劍合一飛斬而至的雷沁。一場劍刃風暴劇烈升起,刮濺的塵土像是一粒又一粒的暗器,打的樹晃草伏。
郭伯勛不耐煩的揮了揮手。蕭衍抱拳一禮,再向車廂里的唐棠道:「多謝夫人愛護,小蕭告辭。」
地位較高的螞蟻,或者被蟻王所認同的螞蟻會擁有一枚觸鬚。螞蟻們的觸鬚各不相同,每一枚觸鬚所刻的圖案文字獨一無二。觸鬚配屬給螞蟻,平日則由蟻王執掌。觸鬚的價值就是代替蟻王發話。見令如見人。螞蟻的觸鬚,旁人不能碰觸,它是密令,只能通過蟻王的親衛黑螞蟻來傳達。當它握在一個外人的手裡,這隻代表了一種情況。
「哦,之後呢?」
蕭衍乾澀的笑笑,琢磨好每一個字眼,答道:「俺,俺來殺高行天。」
不管江浪雲是不是出錢買何秋池命的背後金主,江浪雲一定是先去了蟻窩,極有可能還見到了屈灑,所以這枚觸鬚才會由江浪雲轉交過來。螞蟻窩信譽卓著,答覆刺殺成功但目標還活著的事例幾乎從來沒有,高行天思索著西北的任務完成,他會挑選恰當的時機再下中南。如果何秋池真的從墳墓里爬出來了,那就再送他回家。而在這之前,找一處蟻窩的聯絡處,了解一下何秋池一事的內情也很有必要。他倒要看看怎麼一個人可以死而復生。
有光殿的獵物是誰,高行天非常清楚。他和有光殿雷沁定是不死不休的結局。他捉摸不透的是風流閣江浪雲的態度。高行天傷愈復出之時,曾經連殺七人,七人當中包括了風流閣的副閣主何秋池。風流閣原閣主蝶主徐盡歡失蹤之後,其子花蝶徐壽齊繼承閣主位,不過風流閣的大權實際上是掌握在副閣主何秋池的手裡。死了這麼一位實權人物,江浪雲理應是來尋他報仇雪恨的。兩人雖然短暫的同在一把傘檐下,但陣雨方歇,翻臉也是必然的。他一直沒有放鬆對這個人的警惕。雷沁在後,江浪雲在身邊,誰的威脅更大,高行天心裡有數。甩飛金寒窗,他與江浪雲存在著無比的默契,這是拋卻負累,清空戰場的需要。如今兩人之間沒有少年與傘,只剩下了飈血的危險距離,然而雙方沒有隔開分遠的意思,只是迫於有光殿的壓力,持續奔行。
這個人一定死了。
金寒窗沒有吸引雷沁或者逝者如絲的注意力。沒有一個人去追擊少年。乘著高行天、江浪雲的分心降速,雷沁與逝者如絲進一步拉近了雙方面的距離。
兩人并行的速度很快,高行天一抄手,令牌已落於手中,「日後必會給你一個交代。」他捏實了觸鬚的花紋與字,密密實實的拋下一句話,猝然轉了方向。
這是江湖上標準的擠兌語,它能夠為後面的刁難找到一個理所當然的突破口。
他要在黎明之前走出黑森林,第二天的未時抵達定邊城,二十天後抵達目的地西北的中心平朔城。他必須充分利用每一點每一刻的時間,這裏已經是西北,他的任務已經正式開始。
蕭衍喉嚨動了動,方才鎮定的邁步而去,當他錯開馬車車窗的時候,一陣長風吹起了墨綠色的簾幕,雖然只能看見冰山一角,唐棠絕美的容顏卻像是即將到來的黎明一般令星月失色。鳳釵鈴響,一朵小小的素白花朵隱在其下,素白的花朵那麼哀傷,如同唐棠明眸中的一縷陰影。心魂震動之際,蕭衍極力想把素白小花的瓣數數清,但是風已經歇了,簾幕輕合,不知不覺他已汗流浹背。蕭衍忽然很同情即將被唐棠撞上的人,他知道運氣不好的不會只是自己。
前方十丈外的平原曠野之上,停著一駕翡翠色的馬車,拉著馬車的兩匹黑色駿馬靜靜的吐著鼻息,像是深曉吐納的武林高手,不急不躁,安穩馴良,馬車夫立在馬旁,輕撫著馬背,他穿著深藍色的衣褂,緊身的打扮,手握馬鞭,背系斗笠,高似鐵塔,眼神如電,惡狠狠的盯著青年。
唐棠轉向郭伯勛問道:「雲伯,你有什麼意見?」
「沒了。」
「呵呵,是七百一十九天,天亮之後,就是七百二十天整。我呀太相信金月遊了,事情發生,我總覺得他一定會做點什麼,但是他太讓我失望了,因為兒子,我失去了侄子,他卻還讓我等,還等什麼,他難道不知道多等一天我就多恨他一分么……」
「夫人,……」
「不不不不不,晚,晚輩沒有這個意思,不不不不,不是晚輩,是小,小,蕭,小蕭,嘿嘿嘿,小蕭……」蕭衍改用腋下夾刀,盡量解放雙手來完成更多的肢體語言。無情的車簾過濾了他的動作,能傳達過去的只有蒼白而結巴的言辭。
「紅葉亭遠在東南蘇州,你來這西北有何打算?」唐棠的話音里透著冰凝雪凍一般的寒意。
他只有一刀的機會,所以來不及親手割下何秋池的頭顱,但受了這麼重的傷,失了那麼多的血,何秋池若還不死那隻能說是神仙附體。
「呔!那小子可是紅葉亭的蕭衍,咦耶,你小子磨磨蹭蹭的幹什麼,夫人喚你,還不趕緊過來!」那馬車夫一聲大喊,聲如洪鐘。正自貓腰猥瑣前行的蕭衍啪的一下站直,面部表情僵硬了片刻,他一咬牙,然後就像一塊被彈弓射出的石子,兩個縱掠就到了馬車旁邊。蕭衍立定,深吸一口氣,先向車廂窗口鞠了一躬,禮道:「晚輩蕭衍,見過唐夫人。」然後又向馬車夫抱拳,道了一聲:「見過郭前輩。」
「那人還活著。」江浪雲雙指合併,觸鬚向前飛出。
「我有件東西。」江浪雲的話音很淡很輕,但卻字字清晰地傳入高行天的耳朵。
「沒……,沒了啊,之後小蕭就回蘇州。」
馬車內環佩叮噹作響,美妙動人,一個更悅耳的聲音卻漠然的說道:「自稱晚輩?難道我很老么?」
但是掌內雕滿荊棘,居中刻著「王下七輪八十一」的觸鬚推翻了高行天的事實。
「啊,這個沒有,沒有,沒有的事,我,我的目標是姓高的,姓高的。」蕭衍一聽這話又慌了,雙手擺個不停,差點連刀都掉了。
郭伯勛冷哼了一聲,沒有回話。
「嗯。」唐棠應了一聲,車廂內的靠墊發出沙軟的響動,「因為誠實,放他過去吧。」
意識化作一記刀光,精確無比的切到記憶中儲藏的地點與場景。
車廂內沉默了片刻,沒有繼續追問下去,「蕭衍,看來你還算誠實,不過我聽說你和某些人好像要捉我家寒窗,一直在圍堵他,擒拿他?」
郭伯勛想勸兩句卻被立馬打斷,唐棠冰冷的道:「不必說了。雲伯,你跟我這些年,東奔西走,不辭勞苦,我很謝你。但這件事我已經決定了。我把該辦的事情辦完,就回唐門,與他老死不相往來。」唐棠頓了一下,又喃喃念了一句:「是的,老死不相往來……」
唐棠的問話難改天生音色的柔和,但卻是一句比一句冰冷,在她連續第三次用這種溫柔的冰冷質問蕭衍的時候,蕭衍終於停止了抓耳撓腮的小動作,表情認真,慎之又慎的道:「不瞞夫人,小蕭會去一趟平朔城,還一個人情。」
「雲伯,我有多久沒有見到我的窗兒了?」
「……快有兩年了吧,夫人……」
郭伯勛收回兇惡的眼神,像兩匹黑馬一樣馴良的回道:「夫人,這小子還不錯,沒有搬出紅葉亭的老刀把子壓人,答得也誠實。」
黑森林快到了盡頭。許多人紛紛計較著下一步的打算。出了這個芙蓉鎮、鷹眼峽、黑森林的路徑,西北的道路就寬闊、縱橫起來,四通八達,鎖定追殺一個人的難度一下子成倍提升。尤其是你的目標還是一個殺手,能不能覓到基本只能靠碰運氣了。因此心有念想的皆欲以最快的速度穿越黑森林,以逸待勞尋找可能的機會。
高行天眼角的餘光早在江浪雲的身上,只見江浪雲右手打開,拇指與食指捏著一塊方形的令牌。令牌兩寸長方,墨黑色澤,露向高行天的一面邊緣雕琢著花紋圖案,居中刻著文字古篆。是夜,加上兩人高速奔行。即使高行天的眼力再好,這簡單的一眼也看不明那令牌上是何內容。但是眼睛看不清楚的,不代表腦子裡沒有答案。
任務的失敗。
高行天回頭看了一眼江浪雲與雷沁的戰鬥,再掃了一眼踏著樹梢飛馳而來的逝者如絲。他鐵青了臉色,沒有選擇加入這場戰鬥,轉瞬投入了暗夜森林。三次深呼吸的時間,高行天的耳邊便只剩下自身衣袂被風不斷抽擊的聲音,但是他仍然保持著極速的狀態,轉了數個不同的方向,繼續跑了一炷香的功夫兒,這才逐漸放慢速度,開始縝密的回憶刺殺何秋池的細節。
青年像是酒後被人潑了一盆冷水,一下子清醒了過來,他踮著腳尖,尷尬的向四周望了望,似乎在尋找是否有其他的路徑可走,可是曠野無邊,平坦小路只有一條。儘管如此,他還是小心翼翼、悄無聲息的向荊草荒野里挪移,試圖避開前方的馬車。
第一個走出黑森林的是一個樣貌普通的樸實青年。他抱著刀,腳步不穩的越過森林最後一顆古樹,仰頭向仍未放亮的夜空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青年腥松的睡眼絲毫沒有好轉,他扶了扶歪斜的頭巾,猛地搖了搖頭,含糊不清的咕噥著:「我的運氣怎麼這麼差,狼啊,熊啊,女鬼啊,仙鶴啊,殺手啊,什麼都撞不見。」他晃著又向前走了幾步,忽然腳尖踮起,捂住了嘴巴。
「之後呢?」
「之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