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香河雪〔二〕

「萬事萬物都有它的運行的軌跡，命運其實就是一條軌跡。」哈魯奇指著遠方的香河，道：「命運好比河流。那條河流你們中原人稱之為香河，我們北漠人稱之為塞克蘇河，塞克蘇河七成的水來自天脈大雪山南麓的冰雪。大雪山晶瑩的雪花就像一朵朵澄澈的靈魂，那些雪花在夏季來臨之前，沒有一朵會相信它會融化，沒有一朵相信它會匯進命運之河。中原人，你也是一朵雪花，只不過啟迪你命運的夏季還未到來。」

陸無歸抬頭看著烏代，微笑道：「在下不飲酒，水可以嗎？」

官道在這裏緊挨著河流。風自香河來，掃過柳樹林，吹起高掛的酒旗。除了林邊一間酒家，河岸邊還搭著一間茶寮。兩處相隔不過百步。北漠商隊抵達的正是時候，一支商隊剛剛修正完畢，酒飽飯足的撤離了酒家。

陸無歸拍了拍哈魯奇的後背，謝道：「酒雖好，不過它並不適合我。」

哈魯奇皺了皺眉毛，嘴裏嚼著一塊牛肉，沒有說什麼。

陸無歸散漫又肆意的張開雙手，活動著臂膀，陽光在他臉頰的油彩上又塗上一層光澤，他抬頭望著藍天，懶洋洋道：「遠行人，按照你的說法，黑暗的雪花也會聆聽到天啟嗎？」

小二略顯疲態的臉面立刻容光煥發，一揮毛巾，高聲叫道：「掌柜的，北漠的爺們要加桌子！酒肉上足！」

哈魯奇撓撓頭，極目眺向遠方，隨著隊伍的行進，寬闊的官道遠方現出一片樹林，樹林里依稀飄揚著一面酒旗，哈魯奇面色一喜，打了個響亮的口哨，高興的向陸無歸道：「朋友，上馬。前方應該有個水灣酒家，走了大半天兄弟們也乏了，我領著他們去痛飲幾杯。」

哈魯奇率領的商隊忽略了茶寮，直奔酒家。哈魯奇翻身下馬，塞給迎出來的小二一錠約莫十兩的黃金，吩咐道：「加幾張桌子，多加幾張！酒肉上足！」

「黑暗的雪花？不，雪花太弱小了，那是普通人的稱謂，你是一頭強大的雪狼。」

這間酒家地方不大，酒屋裡只能容納十來桌客人，沒有圍起來的院子，大量的桌椅都雜鋪在林間空地，與拴在樹榦上的馬匹車輛相鄰，剛走的那隊商旅已經達到了酒家待客的極限。但是倚著門框打哈欠的掌柜被哈魯奇闊綽出手猛的刺醒，他立馬拉出三個夥計，去對麵茶寮討借桌椅板凳去了。酒家本來還有兩三桌散客，他們瞧見氣勢洶洶的大隊北漠人，不禁露出厭煩的表情，亦不久留，提前結了帳。如此這般，酒家堪堪容下了北漠商隊，並且還空了剛騰出來的兩三張桌子。

其他的桌子已經面酣耳赤，部落的酒歌都開始唱了。這邊主桌的氣氛卻有些僵。

烏代、哈格、斯塔羅契爾齊刷刷的站著，三人的腰腹，胸部，肩頭各自紋著一顆惟妙惟肖的青色狼頭。刺青的風俗中原亦有，越州的市井無賴就非常喜好弄上一身花綉，好來彰顯其鮮艷毒蟲的本質。可是在北漠，刺青往往代表地位與權力，紋什麼，紋在那，甚至紋幾個，紋的大小面積，染什麼色，這些都有講究。比如烏代、哈格、斯塔羅契爾身上的三顆狼頭就有說道。狼歌部落男女皆有紋身的習俗，不過只有男人才能選擇紋狼，狼是狼歌部落的圖騰，擁有一顆狼頭紋身即意味著成年，而青顏色的狼頭則宣示著勇者的身份。特別是紋在正面的青色狼頭，它意味著紋身之人有著獨對雪原狼群的勇氣。狼頭紋于腰部位置代表著正直，紋于胸口位置代表著榮譽，紋于肩膀位置代表著信任。

烏代瞅了一眼陸無歸桌前的半碗清水，呲牙抹了抹鬍鬚上的酒水，他低下身拍開一壇新酒，先給自己斟滿，然後站起來，雙手將酒罈捧放到陸無歸桌前，烏代用不熟練的中原語一字一頓的說道：「我、和、你喝。」

北漠人無酒不飯。他們可以不吃飯，但不能不飲酒。北漠遼闊而寒冷，溫暖的夏季只在靠近中原的南部曇花一現，一旦進入冬季，冰洋深處便會刮過來無盡的風雪，氣候嚴酷到可以凍熄一切不願蟄伏的生命，這種時候酒是唯一可以點燃靈魂的拯救物。尤其像遠北的那些部落，成年男子個個酒不離身。除了信奉天啟教的命運與主宰之神，部落的守護神，北漠人也膜拜酒神。

陸無歸沒有絲毫的介意，倒是頗感興趣的問道：「命運？你們相信命運？」

「越是強大的個體就越會抗拒命運，但是他們仍然無法橫渡命運之河，只有虔誠才能得到救贖。」

常往來涼州的北漠人說得幾句簡單的中原語，也聽得懂幾句中原語，烏代的面色變了一變，但堅持要敬一碗，哈格與斯塔羅契爾則互相看看，同時站了起來，兩人皆端著滿碗的酒，一齊向陸無歸道：「朋友，和、你、喝、一碗。」

哈魯奇面露遺憾之色，轉身把酒壺拋給一個馬上的騎士，大聲呼喝了幾句狼歌部落語。那名騎士舉起酒壺，喝了一大口，一抹嘴，隨手將酒壺向天空擲去，不等酒壺落地便另有一名騎士催馬趕上，這名馬上勇士接住酒壺便是一陣痛飲，然後再將酒壺扔起。幾個拋接下來，壺中酒已盡，北漠人的酒興卻剛起來。

「這有什麼區別？」

一會兒功夫，新宰了牛羊，酒肉陸續上齊。商隊留下十幾個整頓車馬的僕役，其餘北漠人開始了痛飲。商隊分為四個階層，第一階層是哈魯奇遠行人，第二個階層是護衛商隊的馬上勇士，第三個階層是負責採辦易換貨物的狼歌普通族人，第四個階層是僕役。有意思的是遠行人和勇士們坦胸露背，並不注重儀錶，而負責具體事物的族人和僕役則穿戴整齊，一絲不苟。

哈魯奇、陸無歸、駱鈴，以及三個狼歌部落的勇士合坐一桌。三個勇士分別喚作烏代，哈格，斯塔羅契爾，三人皆是狼歌部落百里挑一的好漢，他們負責指揮保衛商隊的騎士。

陸無歸搖頭笑道：「哈魯奇，你不僅是遠行人，你更是一名狂熱的巫祭。我的前方是一條什麼路，我早已看清，而且走得很遠很堅定，我十分崇敬執掌命運與主宰的天啟之神，但是我不必聆聽天啟，我有自己的選擇。」

哈魯奇哈哈大笑，把酒壺遞到陸無歸面前，道：「朋友，喝口酒吧，孤獨是王者的資質。」

徒步行走的皆翻身上馬，除了陸無歸與駱鈴，大部分馬匹都騎乘了兩人。加速前進的商隊鼓盪起煙塵，遠觀如驟起的大漠風煙，醒目無比。

三個勇士和遠行人碰了兩輪酒碗，便幹了一壇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