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畫卷》第五卷 若初見

第四十三章 引線〔二〕

第五卷 若初見

第四十三章 引線〔二〕

腳步淌水,奪路奔逃之人向前方投出手鐧,問路的兵器打折一路蘆葦,咚的一聲沉入了夕照溪。那人推測了一下距離,心頭有數,縱身便躍。
她是多麼想做一隻翱翔天際的鳥兒,即使傷了、累了、悔了,但是起碼衝著嚮往的終點飛翔過。
鄭翠娥摩挲著駱鈴的髮絲,附唇耳旁,輕輕嘆息道:「唉,你太聰明了,姐姐本不願做到這一步的。雖然這樣做最好,可畢竟姐姐還是愛惜你的。呵,小敗是錯,大敗反而有翻身餘地呢。這些話也就說給你聽聽吧。」
駱鈴站在黑暗的河流旁,大腦一片空白。
劍早已出鞘,少女的目光卻稍稍有些遲疑,浮於心中的真相似乎又變得模糊而不真實。
第三個方向,長劍幾乎折彎斷碎般的逆指後方!
深藏蘆葦叢內之人,再也無法隱匿,轉身飛奔!
楊儀被仿製的雷子炸傷,神智昏沉,失血嚴重,身上儘是駱鈴給做的簡單包紮。不過其中兩個極為重要的傷口,大腿和右上臂處,早在駱鈴發現楊儀之前就做了處理。
被發現之敵潛藏於右側方位的蘆葦叢中,長劍第一時間的確指向了那個方向,長劍劍尖飛刺暗夜蘆葦,瞬間連續震顫偏閃,這還在鄭翠娥掌握之中,不過初次示敵之後,飛劍起碼又指出數個不同的方向。
前五的位次才擁有競爭未來家主的資格,鄭翠娥赫然在列。純論武力高低,世家中或許還有勝過鄭翠娥的年輕人,但是鄭翠娥的性靈鑒定卻是僅次於劍仙子鄭潭心,被公認為年輕一輩中第二人。劍妃子的綽號便是出自鄭老太之口。
江湖有句俗語,劍在人在,劍亡人亡。交出常年隨身的兵刃,這是莫大的恥辱。然而鄭翠娥幾乎不假思索彎下腰身,輕輕將短劍插在水灣中,低首道:「謝楚兄不殺之恩。此劍名為白犀,他日若再有機緣,無論何種情形,我必來取。」
莫名的恐悚令人戰慄,跪著的少女弓起身子,雙手交叉,深埋頭顱,放聲哭泣。
這時忽然一顆石子由對面河岸的方向跳躍著過來,隨著還有一句喊話:「嘿,對面的是誰!」
鄭翠娥道:「舉手之勞,我先送楊副盟主,然後再接你。」
她做不到無牽無掛,更痛恨的是,當牽挂來時,她牽不動也掛不起。
兩姝輕輕相擁,暗香溫旎,耳鬢交磨,雖是悲情,但也無限美好。
那人一出來,其實兩人的距離就極近了。
「你是想殺掉他吧?喏,我替你殺了,所以你就不用分心了。」楚項舞微笑道:「接下來,讓我們繼續崗上未完的一戰吧。」
反覆數次投石問路,二十余丈的平遙距離被幾片礁石分成五六段的樣子,她單人飛渡已是極限,還要嘗試背著楊儀過河?駱鈴怎麼都沒有信心。但是如果放過這個渡口,進入茫茫蘆葦叢中找尋,鬼知道下個合適的渡口在那裡。便是那樣無頭去找,她倒是能撐,可楊儀能撐多久?倘使楊儀真有個閃失,這對遠威鏢盟是何等的打擊?
岸邊的些微善意究竟能不能轉化為實際的幫助,這個問題墜進駱鈴心底就不再掙扎,一路下沉。
言畢,鄭翠娥鬆開了取自螞蟻的銳匕,放置好目光渙散的少女,便要站起,可是她側耳聽音,已然溫柔的面色驟然趨冷,沉聲低喝道:「哪來的鼠輩?」
為何急轉直下,天塌地裂,竟如噩夢一般……
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姐姐,楊叔不要緊吧?」
鄭翠娥本已站起,立於一側,見景撫上駱鈴背脊,想做慰藉,但一觸之下,欲言又止。
駱鈴昂起淚臉,以滿滿的哭腔訴道:「姐姐,我該如何是好啊?」
楚項舞皺眉道:「你跟誰交過手了?螞蟻么?」
楊儀的頭顱無聲歪側,雙目緊闔的顏貌讓她心揪,待鄭翠娥站起時,那略微一滯的嬌弱身形也讓她心愧。再想起心中那個人,那雙輕輕點過來的手指,她整顆心已經徹底冰冷,且在緩緩的封閉。
不等櫻口微啟的駱鈴發問,鄭翠娥淡淡道:「一點皮肉小傷,無礙。」
加上第一個方位,分出五方的劍器畢竟不是軟劍的材質,終於承受不住剎那間的壓力,啪的一聲,劍器前段小半截迸然碎濺。
是否有人泄密已經不是第一等要務,問題是此間究竟怎麼個情況!?
鄭翠娥無言相對,唯有張開懷抱。
便在此時,一股尖銳的刺痛從腹下傳來,瞬間她握劍的手就把持不住,疼痛像是一個無止盡的魔窟抽吸了所有氣力,駱鈴整個人虛軟的靠在鄭翠娥身上。
鮮血噴洒的聲音霎時間蓋過了刀聲。
第一個方向指向地面!
鄭翠娥淡淡道:「沒有那麼多事情,若想殺我,現在你可以動手了。」
駱鈴無奈搖頭,咬牙道:「楊叔傷了,我一個人帶著楊叔過不去的。」
鄭翠娥低頭輕咳,渾身上下皆是破綻,她頹唐的神色忽然整肅,咬牙道:「楚項舞,還不夠嗎?你根本不知道這次失敗對我意味著什麼。家中讓我主持此間事宜,我卻賠盡籌碼,灰頭土臉,死的雖然是田中道和楊儀,但和我死又有什麼區別?」
蘆葦植根之地濕滑泥濘,那人盪起雙鐧,掃劈開路速度倒是不慢,看樣子硬是要往河水裡奪條生路。
無人應答,適才騷動的蘆葦叢瞬間無聲無息。
再也無話,對岸一片漆黑,人應是去遠了。
劍損人傷,鄭翠娥翻落滾地,猛的噴出一口飛血,大恐懼撲上心頭。
四大世家家風不同,武學風格也是各走一端。其中鄭世家的門第觀念極強,非常講究出身。中原門派除了其他三大世家,少有門第能入得了鄭世家的眼界,要列舉其交際的圈子,恐怕都用不了一頁紙單,通婚方面,鄭世家亦是絕對不與這紙單之外的族派聯姻,從未聽說鄭世家那個子弟嫁娶了草莽兒女。
駱鈴深吸一口氣,全力提縱,乍起乍落間,氣息流轉無比順暢,落岸后竟似尚有餘力。不過,此時保持著精神力高度緊張的駱鈴沒有閑心去確認此次超常發揮是不是危險之旅帶來的實力提升。少女關注的眼神落在前方,那裡鄭翠娥蹲伏于地,二指加於仰卧的楊儀頸側,似乎是在聽脈。
駱鈴精神頓為一振,望著對面分不清輪廓的人物回道:「我,我是遠威鏢盟的!嘿,對面的朋友,能幫個忙嗎?」
現在駱鈴除了計算著怎樣分配體力,再不做他想。因為少女內心已經理不清到底是個什麼情緒。她自認到了可以對本身負責的年齡,她也相信能負起這個責任,不過事情一旦牽連到其他人,內心那個由衝動、驕傲、任性、叛逆等因素撐起來的虛張架子瞬間就塌了。
承了誰人的情呢?
這番徹底交代的話語真出乎了楚項舞的意料,一個毫無戰意的女人再也放不進眼裡,他收刀入鞘,看著步步退卻的鄭翠娥,冷笑道:「鄭世家?算是領教了。」
恍惚間,身邊已經空蕩無人。
駱鈴緊趕而至,雙膝跪倒,她近看鄭翠娥的臉色便知道情況不妙,等她伸指去探楊儀的鼻息,竟是感覺不到一絲氣息,少女急忙中按住楊儀脈門,默默祈禱,心中整整暗數了二十息,可是駱鈴不僅沒有尋到微弱的跳動,反而只感覺入手肌膚漸漸冰涼。少女按脈的手指逐漸軟弱,雖不肯放棄,但另一手卻是不自覺的按住唇口,淚水奪眶。
駱鈴跪坐在楊儀身邊,心潮湧動,待她進入思考狀態,時不久長,心頭忽生警覺,於是少女手搭劍柄,轉身側立,睹見那深重茫茫的蘆葦叢陣陣撥動,然後從裏面鑽出來一個嬌小人影。
夜風中,楊儀呼吸微弱但幸好依舊勻長,這讓少女還能勉強自控,不至於徹底手足無措。她曉得楊儀的鏈血振魂術善於調理一息尚存的血氣,處於昏睡不醒的狀態,有一小半應該還是出於自我養護的應急手段。
在這之後,如果說還有第四個的方向的話,劍尖竟是劃了一個虛無的圓!
那嬌小人兒腰間也是挎著一把長劍,雙方目光碰上,眼睛都是一亮。
駱鈴趕忙擺手道:「姐姐送楊叔就行,我自己過得去的。」
「……,駱大小姐,這裡有幾處與水面齊高的大塊礁石,你們摸索記下,一會當做借力點,大致便能過來了。」
該走了。
那邊的人聞言貌似一怔,然後立刻喊道:「在下卓立,對面的是駱大小姐吧?有事儘管吩咐就是!」
為什麼!
駱鈴咬唇站在一旁,看著鄭翠娥橫抱起楊儀。
鄭世家認為人自出生的那一刻起,精神、性格、情感、知性等天賦已由天定。這些東西或許通過後天的修鍊可能有所扭曲,但是其根性無法改變。性靈決定了一個人能達到的高度。鄭家子弟從小就會由族中長老為其鑒定天分,涵護性靈。確定有特長靈性的,才會被重點培養。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另有規律,鄭世家歷代女性天才的出現率遠超男性。現今鄭世家的實際掌權人,號稱觀想自在神君的鄭老太便是女性,而年輕一輩最出色的五人裏面,女性更是佔了四席。
劍妃子,指的即是鄭翠娥的御劍之能。
忽然間,另有一道人影自其側方急速接近,伴隨著刀聲呼嘯。
鄭世家的武學提綱挈領兩個字,性靈。
「鈴兒妹妹,我們速速離開此地吧。」
第二個方向指向河溪!
駱鈴背著重傷昏迷的楊儀,盡量走的快速而不顛簸。
「螞蟻不想殺你。」忽然間,那句話就從幾乎空白的腦袋裡蹦出來,在駱鈴傾弱無助的時刻,這句話就像是在心海之底突然湧現的毒素,猛烈擴散,驟然顛覆了少女的認知。
鄭翠娥快步趕到駱鈴跟前,給了少女一個擁抱,以作安慰。輕撫少女後背的同時,鄭翠娥觀察著卧倒昏沉的楊儀,目光冷靜又仔細,兩種不一樣風格的包紮方式自然而然躍入眼帘,那早先包紮的絲巾呈鵝黃色澤,質料特殊,在夜裡也好辨認,而這顏色很容易就讓她聯想起一個人。
鄭翠娥拔劍出鞘,深長吐納,下一刻人劍合一,劍吟異嘯,竟是嬌小人兒附劍飛縱,直刺河岸蘆葦叢。
然而錯綜的現實無情的把她拉下來。
「姐姐?」駱鈴再問。
對面沉默小會兒,然後送過來一句:「江湖道上,豈有見難不救之理,駱大小姐你先別急,我這就去找找附近有沒有藏著的舟筏,稍等片刻。」
就是再不清楚狀況的人也明白生機已經遠離了楊儀。
無意間少女的手刮上鄭翠娥的胸口,柔軟感觸讓她頓生羞矜,不過意外的濕滑則讓駱鈴心頭驚悸,定睛細看鄭翠娥胸口竟有一條長約兩寸的傷口,似乎連簡單的包紮都沒做。
鄭翠娥唇邊鮮血淌溢不止,妃子劍的反噬幾乎觸動了業道根基,成了今夜最重的傷勢。本來她精善輕功,但是經脈間真氣運行不暢,導致僅能發揮平日的六七成實力,短時間竟是無法追及。
「鈴兒妹妹!」
按理說只要有一息尚存,仗著鏈血振魂術的加持護佑,楊叔怎麼也能撐過今夜。
「鄭姐姐!」
畏懼的恰恰是要成為的。
還是當初的那個渡口位置。
這個時候卻是根本來不及細想了,計議快如電擊火燃,鄭翠娥嬌吒道:「狗賊,什麼手段!休逃!」嬌軀再次彈起,手提殘劍,風般衝進了蘆葦叢中。
鄭翠娥卻是罕有的第一時間沒有搭理。
卓立屍首分家,鄭翠娥則頓住身形,面上沒有一分喜色,她手護心頭,冷眼看著出刀的楚項舞。
鄭翠娥盯著楚項舞,好一會兒才移開目光,她于蘆葦叢中仰頭看天,天色依舊黑漆,鄭翠娥有些木然道:「現在的我,沒有贏你的機會。」
駱鈴眼角已泛幾分淚光,她咽了咽,道:「姐姐,楊叔我帶不過河,要不早走了,這地兒實在是一絲一點也不想待了。」
楚項舞手中長刀起舞,四周蘆葦片片倒伏,他自問自答道:「中原名門?哈,對,這就是中原名門了,得勢猖狂,失勢乞憐,你以為我下不了手?」
比如橫亘在眼前的這條夕照溪,就把她難住了。
這才是劍妃子的妃子劍。
那暗藏之人伏在茫茫蘆葦之中沒了聲息,鄭翠娥也難以判定其真實位置。不過此劍一出,潛藏之人將再無法遁形。她適才所行之事隱秘之極,斷然不可能讓任何人泄露出去。
「卓,卓立。」駱鈴猛然間才把這個人給記起,脫口而出道:「卓兄,你那裡能不能找到什麼渡河的東西?我要帶個人過河。」
遲了片刻,鄭翠娥才轉過來一張沉肅的臉龐,語音更是冷冽,一反常態,她道:「鈴兒妹妹,你來。」
不過,駱鈴繞過鄭翠娥肩頭的右手小袖裡,正緩緩滑出一柄小巧短劍。
然則這一劍飛祭,卻古怪得很。
楚項舞從對手身上感受不到一絲戰意,不由得皺眉道:「女人,你既然不要顏面,那就留下兵刃。」
通常御劍,人為主。劍器做為人的意向所指,為輔。說到底,手中三尺物無非是人體的延伸而已,雖然人劍合一,但劍器在根本上仍是一件死物。而鄭翠娥的御劍不同凡響,她乃是激發劍器靈性,依靠劍器與人共鳴的那一點不可言說之意,攀至先天無我的神奇境界,人為妃臣,劍為君王,其中玄妙通靈之處,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