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亂世豈有人間路
第三章 豐州（三）
繞出去的騎兵很快回來了，向鄧三報告：「黃驢哥的人。」
「四面圍緊，不下十萬。」
他本名文四二，鄧三舊部，標標準准泥腿子出身，大字不識一個，偏愛慕斯文。後來當了百戶，自覺有些身份，嫌四二這個名字不好聽，央人起個大名，喚作華國。
忍著嘴上火泡疼，狼吞虎咽地吃著鄧舍親自送過來的燒餅，黃驢哥口齒不清，兀兀咽咽道：「不清楚，我們突出包圍時，西城牆破了。看白塔上的旗語，關平章調集精兵往北門去，大約是想從那裡突圍。」
他不是一個喜好表現的人，身邊又都是自小認識的長輩，所以每次決策，不是鄧三問他，他就不會開口。
遙望豐州城下，西城牆處，大批補救而來紅衣和源源不斷的白衣兩軍交纏一處，炮火雷鳴，弓箭漫天，不斷有螞蟻大小的士卒倒下、或者從鄰近缺口的城牆上摔下來。一時看起來兩方勢均力敵，眾人心中都清楚，在佔據顯著炮火、兵力優勢的元軍瘋狂攻勢下，豐州徹底完了。
黃驢哥一干人比鄧三的部下還要慘，出戰二百人，剩下三四十個。丟盔棄甲，可能是中了敵人的火箭，黃驢哥的鬚髮眉毛被燒了個乾淨，渾身血跡斑斑，臉上凈是灰污，遮掩不住觸目皆是的豆大火燎水泡。
鄧三抬腳踢出，鄧舍忽然變色，丟下筆記，附耳在地。土地微微震動，雜亂無章的馬蹄聲，漸漸隱隱可聽：「豐州方向，來了一股騎兵！」
「韃子來得緊，雲內兩州情形如何，咱們雖不知道，但是你看，圍城的韃子有多少人？」鄧三邊兒上另一個百戶提起馬刀，指向豐州，問道。
饒是如此，到了安全地方一集合，三百個人又折了三分之一，還好老兄弟一個不少，剩下的個個帶傷，人人見血。
「我覺得陳叔說的對。」鄧舍毫不猶豫，立刻回答，「不但可以去雲內，而且最好挑出快騎，先往雲內報訊。城牆破了，豐州的三萬紅巾還是能抵擋一陣的。只要雲內、東勝無事，這兩州馬多騎兵多，及時出兵，也不是不可以反敗為勝。」
在先前出林的游騎帶領下，黃驢哥來到近前，叫停了坐騎，第一句問的話就是：「有沒有乾糧？」
鄧舍打斷了他的話：「文叔，這話是孫子說的。」
一來鄧三所部人馬少，影響小，加上馬賊出身，人人精擅馬技，又只顧逃命，
鄧三環顧身邊，兄弟們身上、刀槍上、坐騎上都是血污，甲臟發亂，連人帶馬，個個喘息不定。有幾個中在身上的箭支還沒拔去，鮮血順著身體滴下去，嗒嗒作響，染紅地上殘雪。
「你們這也是要去雲內？」吃飽喝足，黃驢哥想起正題，問道。
「黃千戶，哪裡去？」看見黃驢哥這般慘狀，受了紅巾嫡系幾年氣的鄧三敗軍之餘，也忍不住哈哈大笑，高聲問道。
這話配上他之前煞有介事的動作和這會兒漫不在意的表情，實在可笑，鄧舍不由莞爾。鄧三開口罵道：「你大爺的，裝什麼斯文人。」
「信不送到，我的腦袋就沒了！」關鐸軍令嚴明，黃驢哥還是把人派了出去。
他從懷裡摸出兩封信，回身點了幾個騎兵：「你們，拿上乾糧，先往雲內、東勝送訊。」
「探馬游哨，必不可少。即使大勝之後，也不能放鬆警惕。」夜色降臨，鄧三等人趕了一半的路程，下馬暫作休息時候，鄧舍
「哥哥又不是不知，我本就姓文。」
「哥哥，咱們怎麼辦？」問話的好一條大漢，七尺身高，膘肥體壯，倒提兩柄大鎚，合在一起足有百斤上下。
鄧三遲疑半晌，轉頭問鄧舍：「你看呢？」
文華國繼續說道：「孔子曰，知己知彼，百戰不貽，……」
鄧三下了決定，挑了快騎，命令陳虎一人兩馬，先去雲內，探看情況、報訊。讓其他人下馬裹傷、休息片刻，再往雲內州而去。
眾人鬆了口氣，留下文華國整頓部眾，鄧三叫上鄧舍，兜馬出林，迎了上去。黃驢哥這個嫡系和他們的關係向來不好，不過大戰之後，能見個自己人，終究還是比敵人強。
鄧舍遙望豐州，緊皺眉頭：「這火燒了半夜，一直沒停，關平章不知道到底突圍成功了沒有。」
人馬無聲，刀槍出鞘，一夥兒人靜悄悄立在黑暗之中，個個目不轉睛盯著林外前方，只要情況不對，就躍馬出林。
「孛羅帖木兒之父屢敗劉丞相手下，他本人也曾被劉丞相抓獲，他這次是復讎而來，肯定是想雷霆一擊。這些人馬，怕就是他的全部家當。」陳虎分析透徹，最後總結，「小人認為，他絕不會分兵雲內、東勝。也就是說，那兩
夜路漫漫，無星無月。匯合一起的戰士們抬頭望了望遠方，什麼也看不到，一團無邊無際墨汁似的夜色包裹他們其中。樹林枝葉沙沙地響，似乎也在一聲聲、永不停歇地催促他們：「出發、出發。」
他的部下馬技、武藝都不如鄧三這班職業馬賊，突圍的時候，慌不擇路，為加快速度，連兵器盔甲都有丟掉的，更別提乾糧了。苦戰後接著連夜趕路，確實餓壞了。
「是嗎？咱這些粗人，有學問的還屬鄧舍。」文華國不以為意，隨口誇了鄧舍兩句，接著說道，「依末將的意思，不知道雲內、東勝二州情況之前，咱們不能冒冒失去。只看豐州的情形，那兩邊也不會好到哪兒去。千萬別，出了虎口，又掉入狼窩。」
——他在這個世界，幼童時候，也念過兩年私塾，所以識文斷字，旁人也不奇怪。
夜色深沉，二百來人藏身找到的一處小樹林里，怕被元軍遠遠散出的游騎發現，也沒點火，湊著雪水，各個默不作聲地吃些乾糧。天上沒什麼星星，月亮也無，烏沉沉的，遠近寂靜無聲。
「我的人已經去了。」
林中眾人立刻收拾上馬，幾個手腳快的，縱馬出林，繞出去偵測敵情。
鄧三眺望了會兒豐州方向，五十裡外，尚能看到一點火光，可以想象那
「城裡情況怎樣？」
雲內州在豐州西南，距豐州一百多里，從雲內再往西南百里，則是東勝州。三州鼎足而立，以豐州為主，若不是孛羅帖木兒來得太快，稍微給紅巾一點反應時間，三州響應，鹿死誰手，還很難說。
「也不知道陳虎到了沒有，雲內、東勝二州的情形，真叫人憂慮。」文華國皺著眉頭，踱步到鄧捨身邊，勾頭看了會兒他記的東西，搖了搖頭，惋惜地說道，「一個字也看不懂。」
不過他經歷戰陣頗多，閑暇時候看過幾本兵書，又有前世的見識在，鄧三等人還都是很看重他的意見。俗話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書讀了，經驗有了，不管怎麼說，鄧舍小小年紀，在紅巾之中，也算的上文武雙全，少年俊彥。
他個子不高，精壯結實，也是鄧三舊部，屠夫出身，叫做陳虎。
夜風凄寒，鄧舍緊了緊盔甲，盔甲更冰涼。看到黃驢哥部下都吃得差不多了，他輕聲提醒鄧三：「該繼續出發了。」
從第一次上戰場起，記到現在，快滿了三大本。鄧三曾經問他這是為何，他拿私塾先生的話來回答：「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他這是拿讀書的勁頭放在了戰場上，前世上學，他有記日記的習慣，只是現在他寫日記不是習慣，而是總結經驗，為了更好的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