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永平（三）

明明很困，一下子安歇起來，她又睡不著。一忽兒想總算可以在攻城前好好休息兩天；一忽兒可惜自己嬌嫩的肌膚；一忽兒想到陷了永平之後，該如何補償這些日的勞累；一忽兒憧憬十萬眾入上都的場景。

鄧捨身上的汗都出來了，他口乾舌燥，下意識地握緊了槍柄，鬆開，又握緊。陳虎就在他的身邊，沒說話，幫他擋風。

又不由想到，鄧舍一路上對她的體貼，——或者稱之為忠誠。她對鄧舍簡直處處滿意，不止忠誠體貼，而且和她鄙夷的文華國這類鹵漢子不同，言談舉止很有點文雅氣息。這是鄧舍前世教育抹不去的痕迹，她當然不知，歸結為鄧舍幼時讀過私塾的緣故。

她隱約聽到鄧舍在和幾個百戶低聲討論攻城的細節。

第三天。

事到臨頭，河光秀居然一點兒不緊張。他略帶自豪，說道：「爺爺儘管放心，永平守城門的士卒中，有小人熟識。也知曉小人隨狗腿子青軍出城的事兒。換作他人不敢保證，小人去叫門，肯定開。」

兩天里，鄧舍只睡了三個時辰。隨著約定日期的到來，壓力越來越沉重。他擔憂文華國、趙過的安全，他忐忑攻城順利與否。

鄧舍知道不能把自己的不安顯露出來。王夫人支持下，名義上，他目前是八百人的最高長官。他的不安，只會動搖軍心。所以，大部分的時候，他斜靠大樹，閉目養神。

李和尚抬頭看了看密集天空的烏雲，縮了縮脖子，喃喃咒罵：「陰沉了一路，這鬼天氣。要下，就快點下，也好過這般折磨。」

伏在城外兩三里，鄧舍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的城門。

他語氣、動作，純出自然，半點不帶勉強，較之方才，甚至更為自在。諸將無不生疑，文華國兩步到他面前，他心直口快，想什麼說什麼：「潑才！你怎麼這般輕鬆，敢不是有甚異志？」

近處看，永平城牆顯示才增高增厚沒多久，新鮮的土質同老城牆截然不同，分成兩種顏色。城外有河，繞城而過，不深，人工加得很寬。城樓上，一面大旗高掛垂落，風裡緩緩捲動。滿座城漆黑一片，鴉雀無聲。

又請來文華國，當馬賊時，他就是里應的老手。進城的人中，他是領頭的。

十幾天風塵僕僕，王夫人憔悴許多。鄧舍再照顧，戎馬跋涉也讓她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耳朵凍了，滑嫩縴手，磨出好幾個通紅的水泡。

趙過應是而去。河光秀自知這是題中應有之意，沒甚異常，拍著胸脯表達忠誠：「赴湯蹈火，小人拚死也斷斷不敢耽誤爺爺的大事。跟隨小人去城的爺爺們，還請爺爺吩咐，城門守卒問話，不要回答，都交給小人打發。」

鄧舍等人到達的時候，天色已晚。

下午，鄧舍派出遊弋，往永平城外打探。城中平靜如常，沒有異樣。城外務農的居民，互相開著粗魯的玩笑，三三兩兩荷鋤而歸。戰亂時候，城門關得早。未到黃昏，城門關了。

河光秀說的永平城中有高麗人千人，後來經過鄧舍細細追問，才知有些誇大，他說的是整個永平路的高麗人數量。不過，大部分俱在永平城中。之所以高麗人會這麼多，是因永平距大都不遠，富庶安全；不少想去大都發財、或者從大都失意回遼東的高麗破落戶，都聚集此地。

陳虎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他的冷靜，讓鄧舍很羡慕。最放鬆的，當數李和尚。吃飽了睡，睡醒了吃。說來奇怪，自定下攻取永平的計劃之後，李和尚安分很多，沒再像以前，橫挑鼻子豎挑眼，處處針對。對答說話，偶爾還有點恭敬的意思。

入城聯絡高麗人，需要一定的時間。而八百人隱蔽在外，殊不容易。故此，鄧舍和他們約定，後天夜間子時動手，選擇的突破點為最虛弱的西門。

鄧捨命諸軍停在縣城外十數里之外的一處荒野林中。下令：不得生火，人馬銜枚，禁止交談。從林中，他們已經可以看到永平府高聳巍峨的城牆，燈火點點，城中居民還未曾安睡。

不過，回了上都，倒是可以央求夫君大人，收他為奴下。想到這裏，她心情愉快起來，不久，她就睡著了。——鄧舍會不會同意？她根本沒考慮。在她看來，只有傻子才會拒絕自己的好意。

似乎有聲呼喝從城門內傳來，聽不真切。鄧舍凝神再聽，呼喇喇一聲巨響，幾百人一起大叫。間隨些臨死慘叫之聲，那城門，咣然而開。城門內，先是一點，接著一片火把。亮堂堂，一條大道展出永平城內。

文華國惡狠狠威脅：「老老實實辦事，老子賞你口飯吃。敢有什麼不軌，剝皮抽髓老子也是行家裡手！」

日升日落。

緊張的不止他一個，黃驢哥、羅國器比他還緊張。中午飯時，黃驢哥和羅國器正在地上來回演算攻城過程；鄧舍親眼看到，他二人放著手裡大餅不吃，面對面，吃掉了兩塊右手中的土坷垃，還都沒有察覺。

上得山來，先選塊背風地方拾掇乾淨，用繳獲來沒用完的青軍衣物大旗厚厚鋪墊一層，懸挂樹上，理出個遮蔽帳篷，請疲憊不堪的王夫人安歇。接著差遣游騎，布置崗哨。最後才分出區域，給陳虎各部按扎。以及分放乾糧、派人取水。

送走文華國等人，鄧舍覺得這片樹林不是適合的隱蔽場所。遣探馬，尋找更好的地方，順便摸清楚周圍地形。永平城外二十里有座小山，不高，林木不多。勝在山下臨水，周遭沒什麼人跡。聽了探馬回報，鄧舍當即帶人，夜行上山。

夜色漸深，帳篷外眾軍軍令之下，安靜無聲。山下溪水細細碎碎的流動聲，伴著風，傳入她的耳中。她身上癢了起來，很想洗個澡。克制了這個衝動，她可不是那種不以大局為重的女人。

鄧舍吩咐眾軍吃乾糧、整刀槍。耐心等到天黑，留下幾隊人，保護王夫人。較之子時，提前了一個時辰出發。

文華國、趙過等臨走前，鄧舍叮囑：「此番進城，須得萬事小心。文叔，一切以你為首。事成之後，引火為號，得失成敗，在此一舉。」

文華國大大咧咧：「此等事，早做得順手。舍哥兒，你安心等好兒吧。」

月上正中，子時。

可惜，他不是我家的家奴。最後，她遺憾地這樣想道。

子時過了一刻，城門黑黝黝的，依然無聲。

鄧舍凝目看他半晌，奇怪他的輕鬆表現。疑問在心，沒問出口，他點了點頭，道：「時間倉促，你一人進城，我怕你顧不過來。給你派幾個伴當，助你成事。」召來趙過，道，「阿哥，挑揀二三十不怕死的好漢，帶幾個老兄弟，換上青軍衣服，只充高麗青軍。你隨他一起進城。」

鄧舍此時，反倒鎮靜下來。他一躍而起，上馬，舉槍，回首，高喝：「奪了城，大慶三天。酒肉錢財，人人有份。」

一句話嚇得河光秀軟了脖項，叩頭如擂鼓，焦急自辯：「爺爺這話怎麼說！真是屈煞小人。小人身殘，卻非隨風使舵的人，也敢自誇一句志堅。爺爺們兵強馬壯，肯收留小人，小人一片歡天喜地還來不及，怎敢再做二心？只恨不能剖出心來給爺爺們看！」

叫來河光秀，鄧舍和顏道：「想來永平這會兒，城門已關。你可以進去？」

入城的士卒，早就選好。趙過過去，一一招呼，齊齊換上青軍服色。又打出一面旗，卻是按河光秀描繪的他們使用的旗幟樣子所制。

盧龍縣城不大，兵荒馬亂時節，早早關了城門。紅巾一路潛行，半個人影也沒碰著。縣城外肥田腴地，清水流溪，大樹成林。向西遠望，蒼茫夜色中，遠山如線，連綿起伏。

寒氣薄人，幾個火把在城牆上時隱時現，經過了西門，漸漸走遠。是巡夜的守卒。八百個兄弟，一聲不出地和坐騎一起半蹲地上，偶有馬匹輕聲地噴氣，立刻被其主人輕聲安撫。

一躺下來，她就覺得渾身酸疼，尤其兩條大腿，馬鞍的摩擦，使得火辣辣地疼。東勝州破開始，她就一直沒洗過澡。自己嗅嗅，身上的味道連香囊中的香料都遮掩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