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亂世豈有人間路
第三十三章 礪軍（三）
這還是在佔了大便宜的情況下。鄧舍半晌沒說話，一陣后怕。若非恰好敵人頂風，河光秀獻奇策，他敢斷言，營寨絕對守不住。
接下來，分別對陳虎、趙過、李和尚、關世容、羅國器、黃驢哥等人論功。有的該提官職，有的該轉散官階位，他都一一命陳虎記下功勞，優加財物賞賜。
「在瑞州總管府附近，遇著了一股北來流寇。人多勢眾，護衛們抵抗不住，妾身也被抓了去。不知這股賊人幾天沒吃飯，當晚就煮了十個衛士。」
張歹兒是老行伍，管理軍隊方面，耳聞目睹，並非生手。
受將台下這一幕感動、激勵的，不止張歹兒；血勇敢死的士卒，無不亢奮。握槍的握得手指骨節發白，只覺得渾身蓄滿了力氣，要像張歹兒一樣去奪榮華富貴；舉旗的兩股氣直衝頭頂，恨不得現在就身處敵陣，舞旗衝殺。
鄧舍高立將台中間的高起處，諸副千戶以上軍官，按照官職排成兩列站好。頭上艷陽高照，大風轉小，春日回暖，寒意一掃而空。和昨夜相比，恍然兩個世界。
吳鶴年提出勝候之風，對激勵軍心方面起到了一定作用的。鄧舍卻不打算給功勞，這等貪生怕死之輩，只能壓，不可假以顏色。
保定路殍死盈道，軍士掠孱頭以為食。孱頭：懦弱者。
「毛平章已死，妾身夫君向來和永義王不對，只好返航。回到永平，將軍已走了兩天。妾身一路急追，不料、不料，……」她聲音顫抖，說不下去。
鄧舍對遼東的情勢，看得越來越清楚，他可以不去上都，他也可以像其他將領一樣，自成一軍。
是歲，京師大飢，加以疫病，民有父子相食者。
鄧舍頷首：「記下此功，本將當書寫奏文，以表上聽。朝廷任命在後，文將軍身先士卒之勇，本將當賞在前。臨危授命，力挽狂瀾，文將軍功莫大焉，今日之賞，不依照常格，從優從重。軍令：賜銀一錠，絹百匹。」重賞一人，為的是鼓舞萬軍士氣。
不等張歹兒說話，端起酒杯，親自敬到他面前：「滿飲此杯。橫槍立馬，唯我張大將軍。」
午後陽光灑在他的身上，如岳峙淵渟，大有雖萬人吾往矣的氣概。
廣平人相食。
他扯著公鴨嗓子，沒口子大呼：「將軍威武！將軍神武！不是受到將軍王霸之氣的感染，小人哪兒有甚麼奇策！都是將軍的功勞，小人感激涕零，馬皮裹屍，將軍令旗揮到，小人所向披靡，死無葬身之地。……」竟是高興得語無倫次。
鄧舍真正的大吃一驚：「因病？戰亡？」
「萬戶配金虎符，符趺伏虎形，首為明珠，而有三珠、二珠、一珠之別；千戶佩金符；百戶佩銀符。」
「奇功者，不可以常格酬敘，主將有權臨時錄奏旌賞。千戶以上，擢官一級。」
李和尚帶領的騎兵傷亡的倒是不多，兩百多人。關、羅並鄧舍本部，只參加了反
「被永義王殺了。」
2、人相食。
鄧舍的殷勤、帳中的溫暖，叫王夫人不由想起一路來艱難險阻，風餐露宿；悲苦從中來，竭力忍住哭泣。營中諸將在座，她得保持王夫人的尊嚴。緊緊裹住披風，她沒開口，瞧了瞧帳中諸將。
至正十九年（1359年），通州民劉五殺其子而食之。
她生下來，不就該是被男人疼的？她涕泗滂沱。對王士誠之外的人，她向來自稱妾身；這會兒激動得稱呼都忘了，哀求、命令：「奴要見奴的夫君。」
事實正如他的猜測，這十幾個人，沒一個活夠一個月。死一個，鄧舍就如收拾劉總管一般，熟門熟路，先戮屍，再厚葬。而對殺他們的降軍，嚴加重罰。
親兵送上飯食，鄧舍取著擺好。再嘆了口氣，道：「娘子，趁熱吃吧。」
諸將鄙夷的有，含笑的有，鄧舍咳嗽兩聲，示意親兵拉他下去。
這十幾個人共殺死了三個青軍百戶。鄧舍按照軍令，任主者為百戶，從者降一級，當十夫長。一概調入降軍任職。同時，吩咐張歹兒等，暗中吹風，說殺官之人，豬狗不如，慫恿青軍士卒殺之。他相信，青軍降是降了，瞧不起殺官之人的肯定有。
災害嚴重之時，一斗米賣過一斤金子的天價；首善之區，天下腳下的大都一錠銀（五十兩）也只能買八斗，十錠鈔票（即一千貫）買不到一斗粟。比元初漲了一千倍以上。
「怎麼？」
她家本為當地大戶，自小錦衣玉食。從軍后，王士誠萬眾所至，天下財物便如他自家的一般，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較之從軍前，豪奢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即便豐州逃亡，先有鄭百戶，後有鄧舍，也都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
待她洗好，再用手指撫順頭髮。鄧舍問道：「山東之變，事關重大。不過，娘子卻是為何落得如此地步？」
1345年，東平路及徐州路大飢，人相食。
「衛士呢？」
為了更好地發展，他必須繼續奉行小明王龍鳳年號。
十分為難。
河光秀喜上眉梢，幾乎是撲到了鄧舍面前，跪倒磕頭，咚咚作響。
破天荒的，她心中第一次產生了一絲感動。臨水自照，見塵掩秀色，臟污憔悴，又不禁自傷自憐，眼圈一紅。忙伸手洗臉。
擔憂興州、大寧兵馬大敗，一怒之下會傾城再來。鄧舍等人不敢久留。
永義王就是趙君用，徐州邳縣社長出身。和芝麻李等八人奪下徐州，不久芝麻李兵敗。他突圍出陣，縱橫淮泗，輾轉濠州、淮安、泗州等地。因殺了元朝鎮南王，招來元軍大規模的圍剿，經不住，投至山東。他本為毛貴舊主，毛貴沒有不接納的道理。故此有了今日爭權之禍。
王夫人回來了。
她再度眼見著她的衛士一個個被綁在樹上，親眼看他們一個個被開膛破肚，剔骨削肉，親耳聽他們一個個慘叫不絕。人頭滾落一地，血水如小溪般汩汩流到她的腳下，就在身邊，腸子掛滿樹上。大鍋架起，人肉飄浮。無數猙獰鬼卒，抓著白骨，環繞搶食。
這等勇士，的確罕見。人才難得，鄧舍改變了主意，大聲喝令：「覘得敵情，死戰還報；斫營陷陣，傷皆在前；生死不懼，壯我軍威。軍令：拔擢張歹兒千戶，賜銀一錠，絹五十匹。」
帳中正商討開拔事宜，鄧舍聞傳，心中嘀咕，無端端的，怎麼又回來了？暫停軍議，請王夫人進來。瞧見她一副流民打扮，蓬頭垢面，一雙破鞋，穿件破爛流丟的布袍。夜晚天涼，凍得抖抖索索。
最後，鄧舍認為，軍令肯定不能改；只有在任命上動點手腳，讓全軍都看出來，明賞暗懲。
就在全軍開拔的前一天晚上，軍中來了一個任誰也猜不到的客人。
「取我槍來！」
不看僧面看佛面。王士誠、續繼祖手下幾萬人馬，大家同處遼東，論根腳皆非嫡系。若藉此拉上關係，關鍵時能得一助，對王夫人再多一點殷勤恭敬，他也願意。
鄧舍大驚失色，忙起身脫下披風，請她坐下裹上；命人打溫水、送飯食，問道：「娘子，怎生如此狼狽？敢是海上遇著了風浪？翻了船？」
萬軍前得主將大力讚譽；獲得賞賜，僅較「力挽狂瀾」的文華國略低，如此殊榮，使得張歹兒熱血沸騰：「小人，用槍。」
彰德、冀寧、平晉，榆次之徐溝，汾州之孝義，忻州皆大旱，自春至秋不雨，人有相食者。
三百名親兵環列台下，精選的幾十個大嗓門軍漢氣昂昂站在一邊，一會兒充當宣令官。鄧舍說一句，他們跟一句，以讓全軍可以聽到。
「昨夜，韃子企圖趁我軍不備來襲。不料，天意在我，先有游騎獲悉來報，後起大風示我以勝候。我營寨穩固，逸以待勞；當其時也，韃子聲勢震天，諸將士蹈刃不旋，間有出奇策者，力使一處，智用一端。所謂天時地利人和，我軍俱占，是以，一鼓未歇，捷報已傳。韃子抱頭奔竄，惶惶如水淹之鼠。」
問張歹兒：「將軍善用何種兵器？」
這一隊獎賞過後，還有殺官納降的十幾個人。對這些人，許諾的是來降任官，但鄧舍頗是猶豫。以下犯上之風，敵人軍隊多多益善，自己軍中絕不能有。如果不獎勵他們，言而無信，軍令不行；獎勵了他們，又怕給本軍造成不好的影響。
台州等地皆大飢，人相食。
恰好親兵端盛溫水來到。鄧舍接過來，放置王夫人身前，又找個椅子，墊在盆下。好讓她不須折腰，方便洗手臉。
「臨陣，以少擊多為上陣，數相當為中陣
1349年，膠州大飢，人相食。
又道：「轅門初戰，文華國首當敵鋒，親冒矢石，死戰阻敵，至使韃子鐵騎不能入我轅門一步。無我文將軍，便無奇策得成。軍法官，此該何賞？」
鄧舍點頭，從身邊親兵捧的木盤上，取過一個加急打造出來的赤金虎符：「昨夜破敵，首功河光秀，軍令：拔擢副萬戶。接金虎符。」
比如山東毛貴，陝西李武、崔德，甚至遼東關鐸，一方面處在元軍的割裂之下，另一方面他們中混雜了很多戰敗來投的其它股義軍，同河南的聯繫都不是很緊密，大政上也許會聽從命令，小節上一般自己決定。除了他們，更有許多小股的紅巾，奉大宋國號，行割據之實。
說到這裏，她彷彿又置身在了那陰森林中。可怕的回憶不請自來。
盔甲兵器暫時裝車，火銃、戰馬選挑士卒，分配下去。如此，火銃手增至六百人，騎兵一千五百人。
鄧舍召喚親兵，取來自己使用的鐵槍，親手交給張歹兒：「我十歲之前，用竹弓殺敵；十三歲，義父賜我此槍，轉戰南北，殺敵萬千，至今五六年，一日未曾離手。今日贈將軍。將軍豪勇，定能不墮此槍鋒銳。」他這一世的年齡沒這麼大，故意多報了幾歲。
鄧舍親自下台，命人拿來烈酒，慷慨良久，向諸軍說道：「張百戶身上傷處。新創之外，舊傷二十余處，皆在胸前兩肋，無一背後。此等壯士，豈能以一區區百戶委之？實為我軍中之膽也，願諸軍以之為楷模。若人人能如此，我軍足可橫行天下。莫講求活，諸位，榮華富貴取之，易如反掌！」
耳聽溫言，鼻聞飯香。眼見鄧舍和顏悅色，王夫人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懼，嚎啕大哭，失聲斷氣。要不是還記得自己的尊嚴身份，怕早撲入了鄧舍的懷中。閻羅殿上走一遭，三寸小腳，倉皇蹣跚數百里。此時，她比任何時候，都更渴望男人的保護。
1、符牌。
注：
大都、河北、山西、河南、山東各地，饑民捕蝗以為食，或曝干而積之。又罄，則人相食。
鄧舍一連串的推崇、重賞、厚賜，言談真誠，舉止發自肺腑，鐵石之人也要動容。何況張歹兒本就是義氣深重，輕財重氣之人？他推金山、倒玉柱，舉杯仰頭，一飲而盡，熱淚盈眶：「誓死願為將軍馬前之卒。」
逃掉的那一支元軍，從俘虜口中得知，為興州張居敬部。世家寶坐鎮大寧，沒有來。或者這也是興州突圍成功，大寧青軍投降的一個原因。
陳虎挺胸出列：「末將在。」
「留在帳外。」
1352年，蘄、黃二州大旱，人相食。
總結過昨夜大戰，他頓了頓，提高聲調：「天時地利者，天地佑我大宋，佑我大軍！然而，臨陣破敵，
※※※
1358年，莒州家人自相食。
上午軍議，諸將都同意收編青軍降者。剛好可以用這些人，再配上一些上馬賊老兄弟來擔任軍官。兩千多降軍，打散編製，一千人補入文華國、陳虎麾下，另一千人組建一軍，千戶就讓張歹兒來擔任。
1354年，安慶，春夏大飢，人相食。
河南等處飢，人相食。
1342年，大同飢，人相食。
就他本意，也沒功夫想自立不自立。如他之前所想，目前形勢，舉步維艱。萬人新卒，昨夜大勝，運氣佔了很大成分。他需要考慮的，第一要務，還是怎麼去占塊立足之地。
只是，他麾下雖有了萬人，在大宋北伐軍中的官職，其實不過百戶。雖然軍隊的實際指揮權在他手裡，可在提拔千戶以上軍官的程序上，不得不走一下形式。
鄧舍起身傳令：「安排帳幕，包紮敷藥，好酒好肉送上。晚一會兒，本將要親自前去感謝。」
山東霖雨，民飢，相食。
縱使對她再厭惡，聽她說的如此恐怖，鄧舍也不由嘆了口氣。人吃人的事兒，他倒沒太多感觸。多年來，見得多了，也聽得多了。
軍官賞賜過後，該士卒賞賜。
鄧舍默立片刻，全軍槍戈如林，鴉雀無聲。
鄧舍趕緊揮手，請諸將退下。王夫人這才說道：「妾身自到海上，風浪雖大，盡可支持得住。半路逢上了一艘商船。因為船中缺水，妾身命令靠攏上去，買點水。」
「臨陣對敵，出奇策，敵因之敗，此為奇功。何當賞？」
1344年，霸州大水，人相食。
她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苦？經過這樣的怕？
一向來，王夫人對鄧舍的小意受之坦然，她有尊貴身份，她自認理所當然。然而，如今才大難逃生，幾天幾夜沒得吃，睡不好，如驚弓之鳥，彷徨夜飛而無可棲之枝；再感受到這等體貼，和平時截然不同。
1346年，彰德路大飢，民相食。
以上所引，僅是史書明確記載人相食。單隻父子、家人相食的例子便有三處，可想而知，夠資格列到惜墨如金的史書上的，皆是大規模、聳人聽聞的人相食現象，其他小規模的，尋常小事。
京師大飢，人相食。彰德亦如之。
鄧舍也不上台，一一詢問姓名，撫看傷處。命親兵賜酒，全部拔擢為百戶，賜錢賜物。
山東、河南等縣皆大飢，人相食。
等張歹兒下去。昨夜鏖戰中最勇敢剽悍的士卒，列成一隊，走到將台前。大部分是文華國、陳虎二人麾下新卒，也有一部分騎兵、火銃手，一共三十二人。
她后怕不止，泫然欲滴：「幸好，連日大風，夜來失火。一個衛士借火頭燒斷
1348年，衛輝路，歲大飢，人相食，死者過半。
兗州、鄢陵、通許、陳留、臨潁等縣大水害稼，人相食。
泉州人相食。
三天之後是個出行吉日，鄧舍不信這些，將領士卒們信。因此，下令修養三天，掩埋死者，給全軍上下每人發錢一貫，死者加倍。查點繳獲，得火銃二百，戰馬六百，盔甲兵器可用者千余套。
來攻元軍總計六千人，一千騎兵死了八百，步兵死傷千人上下，逃掉了兩千人。剩下來投降的兩千多人。計算己方損失，文、陳二部四千人，在騎兵沖陣時傷亡一千，殺落馬騎兵時死傷幾百，最後圍攻元軍步兵又死了幾百，連帶輕傷的，還有兩千來人。損失的士卒中，死在監陣和己方火銃、箭矢下的，居然有差不多百十人。
鄧舍大腦急轉，考慮可能會由此產生的種種後果。他的目的地在高麗，同山東隔海相望，山東的局勢，難免對高麗產生影響。他沉浸思考，忽視了王夫人，等她輕輕叫了自己幾聲，才回過神來。
大戰過後，需要論功行賞來再接再厲鼓舞士氣。當天下午，鄧舍大集全軍，集合在箭矢遍地、炮坑處處的轅門前。數千人分區列隊，各隊前旗幟飄揚，轅門口豎立將台，背後幾面大鼓，鼓手坦臂舉槌，鼓聲雄緩有力。
王夫人悲苦之外，注意到三寸小腳從破麻鞋裡露了出來，縮回披風中，答道：「海商倒是不差。取水時，侍從和他們閑談，知道他們是從山東來的，問起山東局勢。才知道毛平章死了。」
鄧舍舉步上台，文、陳、趙、李、關、羅、黃、河、二陸諸將魚貫隨行。諸人皆右手按刀，身後披風；昂首挺胸，鮮盔艷甲。
半晌，王夫人才繼續說道：「妾身自上岸，便和婢女換了男裝，用泥土抹了臉。故此，賊人不曾知曉妾身女兒身，反因見妾身等瘦弱，言說沒嚼頭，待到吃完了衛士再吃。」若不是流寇餓紅了眼，怕等不到吃完衛士，就會發現她們的喬裝。
第一個當然是張歹兒。鄧舍特意命他在受功時，袒露上身。天氣轉暖，也並不冷。張歹兒久經行伍，身上傷痕纍纍。他身材魁梧，姿體雄偉，新創之後，精神沒有一絲頹靡，兩個親兵想扶著他，被他一下推開，昂然立在將台之下。
臨行之前，船上準備淡水幾桶，區區一兩天的航路，水豈會不夠？不用說，定是王夫人洗用浪費，因此未到山東，水便消耗殆盡。鄧舍心中鄙夷，神色不露，問道：「莫非不是海商，是海賊？」
1343年，衛輝、冀寧、忻州大飢，人相食。
黑壓壓的隊伍中，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這支軍隊的士氣，挾大勝之餘，終在此時，達到了頂峰。
溫暖的大帳中，她陷入回憶。夢魘也似，便如一隻驚嚇過度的羔羊，她蜷曲一團，渾身發抖。披風滑開，瘦削肩膀抖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