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我來一扣動天地
第七章 定州（一）
看得眼都累了，仍然無法定奪。索性推開地圖，來到窗前，負手遠望。
換了文、陳，羅國器也就罷了，對張歹兒，他沒甚麼顧忌，堅持自己的意見，道：「將軍，進軍西南，必然使得我軍成為深入之孤軍。就如無根之木，稍有不慎，便是全盤覆滅。
河光秀挺起胸膛，慷慨激昂：「將軍放心，小人親自上陣，一定不給將軍丟臉！不瞞將軍說，小人軍中，士卒們早急得嗷嗷叫了。」他不知從哪裡搶來一部鬍鬚，黏在嘴上，沾得不牢，一說話，滿嘴亂顫。
他卑賤之極的出身，沒受過別人好眼色看待。投降之後，鄧舍卻絲毫沒有歧視，對他向來溫言溫語，不曾侮辱打罵，官職還給他一個勁兒地往上升。對比以前，不啻天堂。他這幾句話，確是真情顯露。
桌案太小，眾人站不下，圍了兩圈。陳虎領會了鄧舍的意思，問道：「將軍是想商議下步行止？」
諸將點頭稱是。
發言順序按地位高低來排，李和尚、羅國器等人，紛紛把視線投往文、陳。文華國湊到近處，在地圖上掃了兩眼，一拍西南角，道：「這裏就很好。」
三天的屠城，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才收起的京觀，更是叫他們不敢起一點反抗之心。
定州離雙城不遠，三四十里，女真故地，原屬雙城總管府。三年前，被高麗王一併搶回，置都護府。其地東環滄海，西連疊嶂，南邊瀕臨唐朝時渤海國和新羅的國界線泥河，水勢險峻。
占雙城已經四五天了，但是對下一步的攻略方向，他卻一直拿不準主意。
鄧舍點了點頭，把地圖向前一推，道：「諸位來看。」
1、軍餉。
天氣不熱，活兒太重。民工光著膀子，汗流浹背，大多穿著只到膝蓋的燈籠褲。士卒們語言不通，看到不滿意的地方，也不言語，舞動槍桿刀柄，沒頭沒腦地砸下。時不時有被打得頭破血流，跌倒在地，弄一身泥土，不敢言聲，默默地爬起來，繼續幹活。
※※※
張歹兒衝鋒陷陣，勇猛剽悍，為人處事，穩重內斂，鄧舍想看看他的眼光，問道：「張將軍有何想法？儘管說。」
東、北邊，無須考慮，沒高麗人的勢力，皆為女真之地。人口少、土地貧瘠、地勢險峻、天氣嚴寒，完全沒佔取的價值；南邊，十幾裡外便是海；需要考慮的，只有西邊。
鄧舍轉過身，一點地圖西南角：「收繳令一畢，便攻取此城。」
「此話何意？」
鄧舍瞧著好笑，怕他尷尬，轉開視線，道：「情報得知島上高麗駐軍不多。你部沒經過血戰磨礪，為了減少傷亡，我會撥調幾個有經驗的軍官，暫時協助你指揮。至於渡海所用船隻，不用現造，可以徵調沿海漁村裡的。」
「而請將軍觀西北之地，山川縱橫，形勝西南，易守難攻。倘若有急，遼陽劉平章大軍數日可到。連橫遼東，背有所託；俯瞰海東，精兵一成，沿山順河而下，高麗之地，席捲如反掌。」
城門口的人頭京觀才收。黑色的血漬，深透地中，引來大批的蠅蟲，嗡嗡不絕。壕溝、鹿腳之類，才修葺完畢。城門鐵皮包木，新做了一個。火炮、火銃攻擊過的西城牆處，聚集了不少的民工，在士卒的監督下修復城牆。煙土飛塵。
鄧舍環視一周，見眾人都同意，道：「都有什麼看法？暢所欲言。」
伏得久了，脖子酸疼。又不敢扭動，他彆扭地把手伸到腦後，揉了兩下。侍女乖巧地來幫忙，他揮揮手，命令她們把飯端下去，不聽召喚不得進來。問諸將：「憶苦大會開得怎麼樣？」
吳鶴年也陪著抬頭，瞧見橫匾上兩個大字：李府。懊惱不已，連連自責：「小人考慮不周，考慮不周。將軍勿怪，小人就去找人摘下它，換一塊萬戶府的匾掛上。」
文華國受不了他的肉麻馬屁、哭哭啼啼，瞪了眼就要發火，鄧舍用眼神制止住，撫慰河光秀兩句，道：「你先下去準備，收繳令一畢，就立即出發。」河光秀跪下來，重重磕了幾個響頭，揉著眼出去了。
首先，推遲築營，以百人為單位，分隊集合開憶苦大會；通過憶苦，適當誇大當前的發展形勢，喚起他們對未來的希望；同時，略微講一下目前遇到的困難，給其一定壓力。
一條條，都得列出對應方案。他全神貫注，沉浸其中。連侍女們給他端來了午飯都不知道。直到文、陳等人趕來，被他們的腳步聲驚動，才把目光從地圖上收回。
吳鶴年組織了人，將火燒過的地方，一一掩蓋。
鄧舍一笑，不多解釋，站起身，把地圖掛在牆上，好叫眾人都看的清楚。
鄧舍吩咐親兵，取來令符，拿在手中，調兵遣將。兩次大戰，諸軍的戰鬥力，他清清楚楚。要說最精銳的，他手指一點張歹兒，道：「本次攻城，先鋒張歹兒。
羅國器插口道：「陳將軍所言甚是。西南地勢，不及西北。只要能得西北一城，經營蠶食，連接遼東。如此，後有所援，穩當許多。攻略高麗，大可以緩而圖之。」
張歹兒道：「小人以為，西北不如西南。」
他要用這塊匾提醒自己，默默無聞的不一定不是英雄；顯赫一時的，很可能不過過眼雲煙。
百戶軍官，大多是鄧舍在守營之戰後親自提拔的。他們服從鄧舍的命令，而且地位較高，對未來的發展，比士卒們上心。誰也不想吃敗仗，立不住腳，丟掉辛辛苦苦拿命搏來的官職。輕重厲害講到，應該不會有人反對。最多，一人賜一個高麗女子，允許他們享受三天就是。
「不錯。」鄧舍在雙城以南海域上劃了一圈，討論戰略大計之前，先辦點簡單的，他道，「沿邊海島，多有鹽場、牧場，是時候攻佔了。」
「對這等棒子閹人，將軍也客氣。該打就打，該罵就罵。沒得在俺們面前肉麻噁心。」文華國很不理解，牢騷道。
「離雙城近，挨著海，富庶，好招兵。」
士卒們想的，幾乎都是過一天算一天，快活一天總好過苦一天。忽然剝奪掉他們的享受，又收繳戰利品，可想而知，必然激起不滿。
「得西南之後，同雙城連成一線，穩據可守。西進南下，盡由我意。」
「西北貧瘠，經營又有何用？」張歹兒頭回參加軍議，耐心等文、陳幾人表述過主張，才道。
諸將張眼觀看，羅國器喃喃道：「定州。」
「好！我等眾人一心，何愁在高麗站不穩腳？」鄧舍叫眾人起身，道，「決議既定，要做，得儘快。免得軍隊才出城，高麗大軍就來，反落了下策。時間緊促，需用精兵，速戰速決。」
鄧舍考慮到了這一點。和文、陳等人籌商出兩個辦法。
其次，在物質上許願。攻城一戰，功勞簿他才批准，還沒賞。厚加賞賜，再挑選幾個斬
今朝鮮龍興江。
高麗軍沒老卒做骨幹，戰鬥力的確不怎麼樣。加上又是從沒接觸過的搶灘作戰，傷亡肯定會不小。
鄧舍考慮得很周到，一股暖流在河光秀的心中升起，他眼圈一紅，哽咽著道：「將軍比小人的爹娘待小人還親，小人，小人……」像是什麼東西卡住了喉嚨，他激動得嘴唇顫抖，說不下話。
「小人願為先鋒。」李和尚昂首，主動請纓。
「陳虎、關世容、陸千五，以你三部為攻城主力。陸千十二，調你部一隊，來往巡弋雙城、定州一線。確保道路不失。羅國器，調你部一隊，嚴守西邊山口。」
陳虎皺著眉頭，不同意文華國的意見，對這個問題，他考慮過很多次，道：「西南方雖然富庶，距高麗西京等地卻太近，敵人很容易調集兵馬，壓力太大。」他頓了頓，「小人看，不如西北，毗鄰鴨綠江，和遼東前後呼應，進可攻，退可守，而且地勢險峻，能安身。」
「氣氛熱烈，開的不錯。」陳虎回答道，有過一次經驗，舉辦起來，得心應手。
眾人聞言，愕然回頭，隨即醒悟。山高皇帝遠，天下腳下一日三遍打。諸將無不旁系出身，吃夠了苦頭，誰也不想再去嘗。文華國一拍手，陳虎道：「此言甚是。」
過目的意思，無外乎中意的納入帳幕。滅人城，奪人妻，紅巾中不少將軍喜好這調調兒，王士誠便是其中之一。究其根本，這心態又可分為因征服、或因仇恨兩種類型。
「好在哪裡？」
「糧餉不足，可練精兵。兵馬再多，烏合之眾，又有何用？」
「就不怕高麗人大軍來圍？」
鄧舍注目良久，他想了很多，轉過身，手指重重按在了圖上一點，下了決定。
鄧舍理解，不代表他有興緻，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再仰頭瞧了眼橫匾，道：「過目不必了。養在後院，不許虧欠侮辱。」吳鶴年應命去了。
「河光秀遣派部屬，到定州打探過。兵馬不多，千來人。以雙城高麗軍隊的戰鬥力推斷，三千人足夠破城。」鄧舍雙目炯炯有神，到此時，才將自己的決策講了出來，「只要能順利奪下，憑泥河之險，本將相信，縱使高麗大軍即日而至，也有一搏之力。」
王士誠屬於前一種；文華國
風吹動窗戶，吱吱呀呀。鄧舍的手指在地圖上輕輕彈動，權衡利弊，一再斟酌。個人前途、上萬人的命壓在他的肩膀上，無法不慎重。又拿出筆記，翻看以往記錄，希望可以得到一點啟發。
「唯將軍之命是從！」文華國跨前一步，躬身高聲道。陳虎等人，隨之從命。
李和尚莽撞，沒考慮過，見鄧舍問，又不願放棄露臉的機會，搶著道：「小人贊同文將軍所說。有錢，有糧，才能兵強馬壯。」
鄧舍不置可否，轉看李和尚等，問：「你們的意見呢？」
鄧舍搖了搖頭：「掛著吧。」
究竟是西北方，還是西南方？他沉吟不能決定。
他住的地方，本為李成桂祖宅。數代經營，十分豪侈。他現在記起來李成桂是誰了，停馬府前，仰臉瞧了會兒門上的橫匾。感觸萬千。
眾人沒意見。士卒的軍餉中，鹽也是一個組成部分，得一個鹽池，當然很好。更別說還有牧場了。
眾人討論半晌，沒補充的了。鄧舍下令，按這個章程，給一天的時間，各千戶負責，自去辦理。他很想留下來親自監督，脖頸上的傷得換藥，再三交代，留了隊親兵督辦，打馬回府。
2、泥河。
「男丁全砍了頭；女的，王夫人說，留下給將軍過目。大約見將軍忙碌，故此一直不曾對將軍提起。」
李和尚不屑一顧：「高麗人的戰力，太差。三四千人，糧草充足，連個雙城都守不住。他要來圍城，咱們一萬人，至少頂他們十萬人。小人看，高麗全國也沒這十萬人。」
他沒想過找文、陳諸人一起商議。並非獨斷專行。他是主將，得有自己的見解，否則軍議一開，全聽別人說，成什麼樣子？當然，真要是軍議上，有人提出更好的建議，他也會欣然從之。
注：
他叫到的將領，一個接一個地出列，魚貫接令。他又看了看沒叫到的幾人，都是躍躍欲試。一笑：「高麗人不過千許，有此四千余精兵，足夠破城。」
雙城周遭的縣鄉，陳虎在他昏迷時，就調兵佔據了。只是沿海島嶼不曾攻佔。他本想等營地築成，再做打算，既然下步攻勢已經決定，乾脆一併佔領。
「我軍一萬人，可沒法全駐城裡。高麗人只圍不攻的話，最多幾個月，城裡就得斷糧
「上午我從營中歸來，想了想。士卒們軍紀差，固然一方面是大勝之後的驕縱，但是也不排除有閑下來沒事兒乾的因素在內。本該趁此練軍，但是局勢未穩。當今之計，我以為，唯有一鼓作氣再占幾座城池，一來給士卒們些事做；二則根基穩定了，才有資本去談其他。」
進了門，他問：「李成桂的家眷在哪裡？」
方針定下，細節決定成敗。趁文、陳等人沒到，鄧舍再次扒拉著地圖，仔細研究道路、山川，推算西北、西南各城可能的動向。如果有城池出兵相助，該怎麼辦？如果真的才一出兵，高麗人的大軍就來了，怎麼辦？如果定州防守頑強，攻之不破又怎麼辦？
做完了這兩個步驟之後，再推行收繳令。
西北方的好處在，城池多為高麗這幾年才佔據的，控制力不強，且奪取了，給高麗造成的壓力、影響不大；西南方的好處在，土地肥沃，戰略位置重要，但會給高麗造成重大壓力，可同時也有利下一步的發展。
這就是亂世，這就是亂世。
文華國、李和尚連聲道對，陳虎也沉思不語。
他傷勢在身，無法親自引軍，神色一整，最後道：「著陳虎統軍。眾將齊心協力，明日一早，出城。」
他曾開創了一個王朝，連綿數百年。在朝鮮的史書上，他是個蓋世英雄，而現在知道他英雄事迹的，只有自己。鄧舍摸了摸傷處，暗嘆一聲造化弄人。
「連橫遼東？」張歹兒介面道，他搖了搖頭，「正是因連橫遼東，才更去不得。」
元制：蒙古、探馬赤、漢軍軍士，因不納科差，不能享受俸錢，只是每人每月配給五斗米、一斤鹽。
他的視線自眾人臉上一一掃過，問道：「諸將以為呢？」
轉入樓閣，換過傷葯，鋪開洪繼勛獻上的地圖。他看了不下十遍，上邊每一處山峰、每一條河流、每一個島嶼、城鎮，早就深深印在了他的腦中。
遠遠望去，城門、城牆上下，人群如蟻，一個熱火朝天的場景。
鄧舍誇讚兩句，不過奪海島，他不打算使用漢軍。人縫裡瞧見擠在後邊的河光秀，叫他到得近前，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河將軍，這一仗，交給你吧。」
手指順著地圖上標記的道路，他細細觀看。遠處營中，集合開會的糟亂，隨風傳入室內，被城裡各種人籟一衝，變得很淡。房間里挺靜，手指摩擦紙張，發出微微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