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第二卷 我來一扣動天地

第十六章 東風(一)

第二卷 我來一扣動天地

第十六章 東風(一)

一員高麗將軍,帶兜鍪、護面,裹兩三層鐵甲,背插兩刀,手執一刀,攀爬最上。紅巾射去箭矢,被他的鐵甲阻擋在外,不能透入。勇不可當,一步步逼近垛口。
鄧舍感慨,望著城牆上的士卒們,歲月的艱難,一一見證在他們臉上的皺紋、手上的繭子,他們每一個人,都有一個說出來可以令人心酸落淚的故事。
一個漢卒,鼓著勇氣,道:「將軍,那熊氣貨說山口丟了,我軍可咋辦?」他三四十歲,說話帶著遼東口音。遼東高麗人多,很多的漢人也能聽懂一點高麗話。
先前的那個遼東漢卒沖跳出來,漲紅了臉搶著接令。鄧舍給他二十人,直奔到麗軍敵樓對面的城牆段。敵樓上,麗卒吊上木板,齊齊用力,用機索舉起,一點點平搭在城牆上。紅巾守卒想掀翻它,木板頭兒包著鐵,鐵刺橫生,沒著手處,又沉重。對面急射一陣,連著三四個中箭。十來個麗卒上了木板。
我該說些什麼?鄧舍看到一個麗卒,畏縮人後,沒披蓑衣,身上濕透了,打著抖索,不時伸手抹去發上滴落的雨滴。鄧舍脫下自己的披風,一言不發,穿過士卒到他面前,替他穿上。城中雨具不足,匠營都在趕製器械,顧不得蓑衣。像他這樣沒雨具的守卒還有不少。
麗軍的敵樓是專門定做的,高度和雙城城牆高度相仿。上邊的高台很寬,每個敵樓高台上都站著四五十個麗卒。弓弩手居前,箭如飛蝗,和馬面上的紅巾弓箭手互相對射。
麗卒誠惶誠恐、感激涕零,說話。旁邊人翻譯:「他是個賤民,不敢要將軍的東西。」
鄧捨命士卒拖拉簡易石砲到垛口前,分給石頭,還以顏色。和麗軍石彈比較,紅巾的又小又輕,聊勝於無。
長槍回手,血花帶出多遠。麗將隨之而倒。圍著的士卒一擁而上,砍掉了他的頭顱,穿上長槍,左車兒高高挑起。
他們中有一二百騎兵,耀武揚威,賓士到城下,高聲叫嚷著些什麼。鄧舍不懂高麗話,不用猜也知道,不外乎吹牛、打擊、謾罵、侮辱、勸降之類。
撤回城中的騎兵二百人,百夫長請命,先出城攻擊一陣。鄧舍壯其膽氣,不過沒有同意。城中軍馬少,守城是第一目標。盡量用堅城,來疲憊麗軍。
麗軍的雲梯推到城下,遲遲不肯搭上,似乎在等待什麼東西。鄧舍瞧見,一塊塊長而堅厚的木板,被麗卒用繩索吊上敵樓。恍然大悟,打量敵樓位置,徐徐問身邊人,道:「麗軍打算用天橋登城,需要把它隔斷,我兄弟何人可為之?」
「傳令,敵來襲。三軍戒備。城上守卒、城下後備,各居本位。沒命令,城上的不得下城,城下的不得上城。妄動、妄語、妄叫、妄亂者,斬!」
不能告訴他實話,山口是故意丟的,——山口不丟,麗軍不會來;也不能用假話去騙他。鄧舍先不回答,問道:「老兄,永平參的軍罷?」
鄧舍令拉近投石車的射程,重點攻擊城下麗卒、雲梯,留下幾架,打他們的填壕車。
麗軍會不會來攻?答案在下午揭曉。
那麗將盔重,感覺不到肩膀的槍頭,轉頭去看。左車兒長槍刺出,向下一滑,撥開擋護,正中他的咽喉。他渾身上下盔甲包裹嚴實,破綻,也就只有這麼一處。
鄧舍故意如此,殺一人和損一人,產生的效果完全不同。果然城上將士,無論漢卒、麗卒,看著有趣,一起大笑。
那麗將猿猱也似,眼疾手快,刀插入城牆縫隙,用力一撐,舍刀,手勾住垛口,翻身上了城。猛將上城,危險極大。三兩合間,連斬四個守卒,十幾個人近不得他身。
城牆前的鹿腳給他們造成了麻煩。盾牌手拚死抵抗飛石、箭矢,刀斧手劈砍鑿挖,清理出幾條通道。雲梯、敵樓,順著通道緩緩推進。
馬面上的紅巾弓箭手,注意到了這邊的情況,支援火力,壓制住敵樓麗卒。木板,終於被掀掉了。上邊的麗卒慘叫著落下。
捷報傳來,鄧舍大喜。
「敵軍空放北門。好像圍三闋一,給你我留了個後路。可是,弟兄們,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雙城一丟,我軍沒了屏障,麗軍追上來一掩殺,你我能逃到哪裡?
連番軍報,從西邊、從山口來。先是把守南北通道的騎兵,受到三百麗軍精銳的奔襲,奉命令,微做抵抗,撤回城中。緊接著,南營麗軍拔營起寨,迤邐入了鄧舍視線。
那漢卒吼叫著,不顧箭雨和板上鐵刺,身子一蹲,肩膀撐起木板一端。另一端早有隨他趕來的士卒們奮身頂住。木板一動,敵樓上的麗卒忙在另一頭拚命穩住,加大弓箭施放。
那兩個漢卒、麗卒,第一個跨步而出。眾士卒踴躍奔前,唯恐落後。鄧舍前邊的話,淡化民族,深化求活,深深引發他們的共鳴;話題一轉,「勇士」、「隨從」、「兄弟」,六個字激勵得他們一個個渾身激動發抖。瞬息之間,百人立得。
搖旗吶喊的高麗老弱,盡數趕回城中。嚴命吳鶴年晝夜巡城,百姓禁出家門一步。五戶編為一伍,一戶違令,五戶盡斬。有先報者,免罪、賞賜。
「將我帥旗,插上南門城樓。」鄧舍大笑,說話間吐霓虹豪氣沖霄漢,「我有你等勇士,麗軍,本將眼中,一群跳樑小丑!今番大戰,本將斷言,不戰已勝。」
「外城腳沒有掩護,才擋不住麗軍的石砲。我軍人少,不能輕易犧牲。剛剛開戰,穩妥為上。固守本段城牆就行。」
由他們保護著,大隊士卒開始修築新的營地。望樓等等,很快搭起,四五個麗軍將軍登高遠望。帥旗揮動,分出一支人馬,兩千人上下,徑自繞過雙城,奔山口而去。
相比之下,后一條是下策。能不能救出陳虎沒把握,救出來,雙城丟了、定州難保,橫渡鴨綠以來的苦心造詣,一概付之東流,而且軍心大受打擊,再想翻身,難之又難。
鄧舍下令:「收集城中百姓衣服,守卒凡是衣裳淋濕的,每個人給兩件替換。告訴吳鶴年,不管想什麼辦法,把雨具給本將湊齊!」回望城下,麗軍遠去。四座城門,只留下北門沒去看守。
漢卒、麗卒叉開分散,以漢卒看麗卒;麗卒中的棒子、賤民、良民也叉開分散,按照十人隊,一人有罪,整隊處罰,先報者免罪、賞;麗卒同鄉、同縣,禁止守一處。
望樓上慶千興遠遠看到。攻勢才展開,決計不能半途而廢。他素來自恃悍勇,敵人越是堅強,他的鬥志越是昂揚。整盔甲,取長槊,呼帶親兵,要親自督戰沖陣。
連下幾天的雨,壕溝里有水,地上儘是泥。石彈落地,往往濺得麗卒滿身一臉的泥水,不小心迷了眼,稍一分神,立刻被覷到空子的紅巾弓箭手射倒。
他想起了前幾天晚上做的那場夢。那光芒,那無數點的光芒,都在發出無聲的吶喊:「求活!」
老兄二字,讓這漢卒受寵若驚;不過鄧舍素來平易近人,倒沒有給人作假的感覺。當下忙不迭道:「可不是。要不是將軍收留,小人這條狗命,早餓死了。」
轉望左右:「最多入夜,麗軍的攻城就會展開。本將需勇士百人,隨從我征戰,我兄弟何人可為也?」
鄧舍注意他了良久,看不是事兒,提槍要親自去戰。左車兒提前趕到,不先參戰,瞅個空當,靜悄悄轉到麗將身後,長槍端出,輕輕放在他的肩膀上,驀然大喝一聲。
鄧舍扶他起來,溫言道:「在我的軍中,只有勇士,沒有賤民。」那麗卒賤民身份,出生就註定他是個奴隸。受鄧舍厚待撫慰,不由心潮澎湃,熱淚盈眶。
「除了死戰,沒別的辦法!而將士們也不須憂慮。本將自有妙策,十日之內,必有大勝!」
「一切布置,都按將軍命令。文將軍有密報呈。」信使遞上密報,鄧舍展開。文華國不識字,他口述、羅國器潤色譽寫,上寫道:「謹呈將軍大人:山口既克,我軍傷亡四百余。麗軍大部潰逃,戰場搜檢得其陣亡者三百三十四人,傷者三百餘人,悉數就地處決,懸其頭林木之上。按照將軍之令,安排已經妥當,我部定於一個時辰後進山。山口處,留二百人看守。將軍身陷險地,小人等遠處山林,不勝不安。早晚信號傳到,誓死不誤將軍大事。」
河光秀沒在這裏,他負責防守東、北城牆。
城上防守用的器械早就準備妥當。鄧舍帶了親兵,親自又冒雨繞城牆巡視一圈。走到北城牆時,聽見牆頭擊鼓,這是代表敵人來襲的意思。抬頭看,卻是先前往山口去的麗軍軍馬折回,沒去時的人多。估計是奪了山口,留下一些駐防,用不著的回來援助攻城。
河光秀、左車兒應命而去。
他提高聲調:「亂世人命賤。本將知道,兄弟們跟著我都是為了求活。雙城,本來不是高麗的土地。本將率領你們來這裏,為的就是給你們找個立足之地。高麗人強蠻,……」他指著麗卒賤民,「平時壓迫你等,世代為賤役奴隸,現在又不給你我活路。是可忍孰不可忍,此戰,求活之戰!
各部守卒紛紛縮起身子,躲避到牆后。雙城的城牆很結實,當日鄧舍用火炮、火銃連射一處半天,都沒損壞多少。為了保險起見,鄧舍又下令在垛口豎立排叉木,用粗繩編在一起,彷彿籬笆模樣,向內用斜木柱在地上,做為支撐。
狼牙棒高高揚起,狠狠砸落。這將軍靈巧閃開,狼牙棒落在了雲梯上。雲梯結實,一下打不斷,晃了幾晃。那麗將穩住身,繼續上爬。紅巾士卒相顧駭然,連著吊起狼牙棒,擊打不中,到第四次時,他已經爬到了頂端。狼牙棒再度落下,喀喇一聲,雲梯終於折斷。麗卒慘叫連連,一連串地墜下。
中間有放單人弩的,又快又狠,正中一個紅巾額頭。穿出顱后,鮮血四濺,腦漿迸裂。一聲沒吭,仰面栽倒。立刻有紅巾替補接上。
鄧舍也是大笑不止。還給弓矢,顧盼道:「無膽鼠輩,也敢來和我戰?」爆了句粗口,「老子八百人拿下永平,五千人大破遼西名將,一萬人入高麗,半個月不到,連克兩座重鎮。」指著城外逃走的麗軍騎兵,「他們算什麼東西?定州軍報已來,昨日又斬首數百人。麗軍第二次退營三里。諸將士看著,本將數日內必取大勝!」
話音未落,麗軍推出十幾座填壕車,搭在壕溝上,三四架並在一起,寬達一兩丈。大批的麗卒蜂擁過壕,往城下殺來。
伸手要過親兵攜帶的強弓,鄧舍拉開來,一箭射去。箭若流星,擦著一人的脖子插入地上。那人嚇了一跳,打馬回走,鄧舍又搭上一箭,射中馬臀。那軍馬痛嘶一聲,彈著後腿,將他顛落,摔個灰頭土臉,一身泥水。顧不得爬起,手足並用,滾打著狼狽鼠竄。
鄧舍合上密報,重賞信使。山口一得,大軍出山,他的計策有六分成了。接下來,就看麗軍舉動。能調的他來攻城最好,山中、城裡兩路夾擊,六千對五千,勝算極大。不來時,壯士斷腕,丟棄雙城,全軍過山,血戰定州。
圍城第三日,清晨,山口克。
這樣,石彈的威脅就能減輕一點。
卻不能墮了將軍大人的名號!自己可是他的兄弟。
停駐城前五六裡外,排車成營,放在外邊;騎兵、弓箭手、刀斧手、盾牌手,一一列開,守在車后,做出防守姿態。投石機、弩炮,置放弓箭手後邊,虛虛試了幾炮,計算射程、著力點。
其他待遇,如飲食、鋪用、功罰,漢卒、麗卒完全一樣。
他費盡心思從下風漸漸扳平,又到現在形勢上略佔上風。眼看麗軍一步步掉入套中,心頭的滋味難以語言描述。就像是過獨木橋,下臨萬丈深淵,而對岸便在眼前。
而現在,他們混在一起,都注視著鄧舍,全神貫注地聽他說話。他們想聽他說什麼?經過數不盡的風霜、飢苦摧殘,他們的眼睛渾濁不堪,可鄧舍分明看到,有一點光,閃爍其中。
敵樓上的木板不止一個,緊跟著,用機索又吊起來一個,重新往垛口搭。那漢卒的肩膀被鐵刺扎得血肉模糊,感不到疼似的,盯著敵樓麗卒,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擦一擦:「日你姥姥的熊氣貨,……來來來,接著來,看你板子多,還是爺爺力氣大!」
飛橋一搭,雲梯也開始伸出。南城牆上到處廝殺鏖戰。鄧舍眼觀六路,觀察敵情、注意己方防守情況。左車兒身先士卒,帶了十幾個人來回賓士,指揮、支援。打退一撥敵人之後,立刻趕赴下一個敵人重點進攻的地段。
不但漢卒,包括麗卒,也是一樣。甚至,麗卒中的大部分,從軍前的日子,過的還不如漢卒。
投石機、弩炮,推倒壕溝前,順序發射。最大的投石機,需要百十人操作,拋擲出去的石頭差不多百斤重。砸到城牆上,悶響震撼。有一些則飛過城頭,墜落在過道上。
麗軍的速度比鄧舍猜想的快。天沒黑,第一波攻勢就展開了。
左車兒貓著腰,過來道:「將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麗軍炮石兇猛,下雨用不得火攻,弓箭手又少,沒法兒阻擋他過壕。小人帶兵出藏兵洞,到外城腳射他一波吧?」
城上狼牙棒等物預備齊全,就等雲梯搭來,立刻施放。鄧舍穩穩站在城樓上,任箭林石雨,紋絲不動。數十親兵和一百隨從軍卒,立在他的身後,護著大旗,時刻等待他的一聲令下。
一隊一隊的麗軍,在天橋、弩炮、投石機的配合下,攀附雲梯,大規模的攻城開始。城上城下,殺聲震耳,火光衝天。天,早就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