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第三卷 英雄無聲天地老

第四十九章 真儒(一)

第三卷 英雄無聲天地老

第四十九章 真儒(一)

姚好古的笑聲戛然而止,他盯著那兩個軍官看了會兒,再回頭去看了看窗外的陽光,他似乎猶豫了一下,但最終說出了實話。他道:「調潘美去東牟山,不是我的提議。」他帶著惋惜,有些不滿,「可惜了瀋陽,可惜了潘美。」
姚好古停下了腳步,他慨然嘆道:「上承千百年之統,下垂千百世之緒者,將不在我身。今既死矣,唯一言相告將軍:戈戈不休,錯不在民。將軍英明睿武,或可成大事,孟子曰: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此先賢言語,盼將軍可記之、勿望之。」
那軍官口齒便利,述說起來,便如把當時的情景,一一展現鄧舍的面前。鄧舍就像是身臨其境,陰暗、潮濕的牢房中,姚好古背窗而立,下午的陽光投射進小小的窗中,拉長他的身影,鋪展在滿是柴草、臟污的地面。
「大將軍最後問你:明日臨刑,你有什麼要求么?」
鄧舍的質問,字字誅心;姚好古仰天大笑,半晌,他才徐徐說到:「勾連納哈出,本為我姓姚的提出,我有甚麼好羞慚的?不止不羞慚,老子得意洋洋!兵者,詐也;不詐何有軍?大將軍熟知兵事,何必故作此言?」
姚好古此時化用,隱約透出了他不甘就死的念頭;但孟子又說了: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生也所欲、義也所欲,兩個只能選一個的話,捨生取義。在不滿關鐸一些做為的情況下,他依舊選擇死,也不願求饒獲生,果然難得的忠臣。
發如韭,割復生;頭如雞,割復鳴。寧鳴而死,不默而生。他們有著最為巨大的人口基數,當時機成熟,他們最不缺乏的,就是英雄。
上承千百年之統,下垂千百世之緒,這句話為宋末元初的姚樞所說。他以此來勸告理學傳人趙復,不要為了成全個人的氣節名望,就輕死殉國,反而使得中華文明失去了傳承發揚。
人死如燈滅。這個世界上,庸庸碌碌的人太多,有如此責任感、使命感的人太少。他若死了,世上就再沒這個人,就再也見不到了。可不殺,行么?鄧舍艱難地否定了。不殺,不行。
它將翻湧而下,它將滾滾而行,摧枯拉朽,吞噬一切。
北宋大儒張橫渠有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姚樞、趙復兩人的對談,就是為往聖繼絕學的意思了吧!
這是在感謝鄧舍了。鄧舍與他,兩個人,一個殺人,一個被殺,本該血腥殘忍的事兒,由此一禮,再無半點殺氣,剩下的,只有端莊和肅穆。殺姚好古者,鄧舍;知姚好古者,鄧舍。
司吏雖為流外職,地位頗低,但元制,「大府之掾,多取乎列郡吏曹,吏曹得為大府之掾者,往往立登顯達。故郡史雖若暫抑乎當時,必能大信于異日」。也就是說,一旦取得路司吏的職位,由此升為「大府之掾」,進而顯達于宦途,就大有希望了。
所以,漢人的先賢又有這樣的一句話: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
「良藥苦口。」
「小小司吏,太過屈才。」鄧舍揮了揮手,一句話叫朴獻忠青雲直上,「待這次清洗過後,總管府若有闕員,給他個首領官噹噹罷,專門負責高麗內部事務。」
可就連這簡單的要求,低得不能再低的生活需要,他們也得不到。或許有人會說,看,這些軟弱的奴隸!但不要忘記了,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盥洗沐浴倒也罷了,清滌腸胃,好乾乾淨凈地去見祖宗,鄧舍倒是頭次聽說。他再度愕然,又搖了搖頭,不由回想起他勸自己為了漢家祖宗,救援遼陽的話,心想:「今日看來,那些話的確出自他的肺腑了。」問道:「我交代的話,你問了么?」
那兩個軍官粗漢出身,大字不識一個,姚好古的話,他倆茫然不知其意,只隱約感到了一股凜然正氣,也不禁肅然起敬。問話的那軍官道:「大將軍說,敬重大人的品學,堪為真儒;明日行刑,不忍見大人流血,定以縊刑。大人願意么?」
理學傳人趙復,宋亡后,欲以身殉國,「月夜赴水自沉」,姚樞救了他上來,說:「眾已同禍,爰其全之。則上承千百年之統,而下垂千百世之緒者,將不在是身耶?」一席話點醒了趙復,自此,「吾道入北」,揭開了新儒學在北方傳遞的新篇章。
「不曾收名。」
「知道?身為大宋遼陽行省平章,勾結韃子,賣我將士,這是什麼樣的行為?你對此不管不問,倒也罷了;卻又在關平章作繭自縛,陷遼陽入危難的時候,口口聲聲民族大義,要我出軍去救,你好意思么?我且問你,就不說民族大義,你對得起潘美么?你對得起戰死東牟山的數千將士么?你對得起遼陽城中陷入危境的數萬將士么?」
※※※
鄧舍回過神來,問道:「姚大人怎麼說?」
這才是真正儒者的胸懷,也是真正儒者的器識與宏願。也只有擁有這樣的責任感、這樣的使命感的人,才能成為真正的儒者。
「將軍想什麼呢?」畢千牛不知何時,走了進來。
受異族統治已久的中原大地上,沉默的漢人終於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吶喊。回溯歷史,自唐末五代至今,北方的沙陀、契丹、党項、女真、蒙古諸族先後迭興,凡三四百年間,這塊土地上原本的主人,——漢人,一再地淪為被統治、被剝削、被宰割的境地。
若用水來比喻他們,實在最為恰當不過。
兩個軍官站在他的對面,其中一個開口說道:「大將軍問你:錢士德、黃驢哥、韓氏內亂,你說沒有參与,我相信。可你身為錢士德的上官,對他們具體的計劃肯定早有聽聞,參与的人除了他們之外,還有誰?」
「大將軍問你:關平章私下勾結瀋陽,出賣潘美,你知道不知道?」
「他怎麼回答?」
「告訴吳鶴年,類似的人才,多多挖掘。」三言兩語,略過此事不講,鄧舍問起正題,「你去見那姚大人,怎麼說的?」
「將軍的三個問題,末將一一詢問。」
2、司吏。
總管府的官員,上有總管,下有吏員。總管等為正官,正官分為長官、佐貳,正官之下有首領官,首領官下為吏員。吏員不入流,也即流外官,衙門中的具體辦事人員,他們沒有品級。
這是一個紛亂的年代,這是一個激情的年代。
相比游牧民族,漢人是老實的,他們是勤勞的;農耕民族的本性決定了,他們沒有侵略性,因為耕、紡就可以滿足他們的基本需求。他們的要求很低,他們只求有塊土地、有點吃的,能活下去,面朝黃土背朝天,生個兒子傳宗接代,有個後人繼承血脈,如此,心愿足矣。
他嘆了口氣,道:「只可惜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關平章太過心急,沒聽了我再等些時日、摸透納哈出動靜的建議,終究功虧一簣,失去了一舉拿下遼東的大好機會,可惜可惜!」
「問了。」
因為水處柔弱,水處卑下,水善迂迴,水善忍讓。可所有的民族卻都流傳有這樣的一個傳說:最終毀滅世界的,不是野火,是水。柔弱的水!一旦到達它忍受的底限,它蘊藏在其中的力量,必將會掀起滔天的巨浪。
唐末五代中,有三個朝代,即後唐、後晉、後漢,他們的開國之君都是沙陀人。其中比較有名的,有李克用、李存勖、石敬瑭等人。
鄧舍沉吟片刻,手書嘉獎一封,遞給那軍官,道:「叫吳鶴年讀給他聽,隨便找個借口,以示褒獎。他願意的話,許他入漢籍。他現在甚麼官兒?」
那兩個軍官恭恭敬敬地倒退出室,橐橐的腳步與盔甲碰撞的摩擦,漸漸消失無聲。鄧舍靠在床頭,獃獃地坐了會兒。聽見風吹動窗欞,他轉頭看向窗外,傍晚時分,見落日沉淪,陰沉沉的天空,紅與黑交相映錯。
聽著明日臨刑的通牒,姚好古鎮定自若。他負手踱步,繞著狹窄的牢房轉了好幾圈,人之將死,會想些什麼?對生命的眷戀?想念父母親人?追憶往昔的快樂,又或者懺悔曾做過的錯事?又或者,信奉神佛仙家,堅信會有輪迴下世,以此來安慰對死亡的恐懼?當然,也不排除會有些人,他們想的更高、更遠。
「收名了么?」
換句話說,也即:朴獻忠現在的官職,不入流,並且臨時的。
「那潘美?」
首領官最高的正七品,最低的從九品。即便從九品,小小芝麻也是官兒,身份可就大不一樣了。
他頗有感慨的嘆了口氣,對還在等著他回信的軍官說道:「這是個人才。派人去吳鶴年那裡,問一問朴獻忠平時的言論、行為,確實可靠的話,放他出來吧。」
漢人的先哲早就說過: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誠哉斯言,他們創造財富、他們創造璀璨的文明,他們的成就即便在蒙元的統治下,也叫一個來自威尼斯叫做馬可波羅的人驚嘆不已。然而他們只埋頭地創造,在他們的生存得到基本保證的情況下,他們不去爭。
1、沙陀。
鄧舍的心頭驀然一動,姚好古,不就正如這碗中的葯么?忠臣賢士,難為己用。他轉輾反側,一夜未眠。
但他緊接著,就又想到了劉福通、想到了小明王、想到了徐壽輝、想到了芝麻李、想到了鄧三,甚至想到了關鐸、想到了沙劉二、想到了戰死東牟山的潘美,他想到了更多更多戰死沙場的紅巾將士。
鄧舍累了,他輕輕點了點頭:「退下罷。」
姚好古會不會說,他究竟知道不知道,鄧舍其實並不在意,因為無關緊要。他派人去問,不過例行公事;他深知雙城問題的所在,要解決,靠不了別人。
「司吏。」
「是。」
鄧舍聽的出來,姚好古話中意思,對潘美甚為賞識。他先前的猶豫,大約在考慮要不要為尊者諱,但關鐸借刀殺潘美的事兒,早傳遍了雙城、以至遼陽,絲毫沒了隱瞞的必要。
「末將奉將軍之令,先在關押姚大人的牢外,悄悄觀看片刻。見姚大人盤膝而坐,似在閉目吟詩,可惜他聲音太小,吟誦的甚麼,末將沒能聽得清楚。」
畢千牛附和地點了點頭:「將軍,該用藥了。」
司吏的職事較為廣泛,有操辦案牘之事的,有整頓驛站馬政的,有修葺城牆的。
發如韭,割復生;頭如雞,割復鳴。
「是。」
姚好古面色如常,回答:「知道。」
「救遼陽,非大將軍不可;我說的很清楚了,我本不願將軍死。如果還有別人參與的話,不用將軍來問,我早就主動說了。」
是的,有很多。任職蒙元的漢人、為蒙元出力的漢人,太多了。
在接到那兩個軍官有關朴獻忠言論的報告后,鄧舍的第一個念頭很奇怪,他想到了趙帖木兒、他想到了永平城中那個被他剮了的總管、他想到了遼西雙壁之一的張居敬,他想到了很多很多任職蒙元的漢人。
鄧舍沒有回答,他出神地望著窗外奇異的景色,他像是感慨,像是陳述,他說:「日頭落下去了,總會升起。」
上承、下垂等語,鄧舍不知出處,但明白其中的意思。孟子云雲,他少時讀私塾,卻是讀過的。他本以為姚好古提的要求,會是再次請他救援遼陽;沒料到卻是這一句。他沉默很久,對姚好古有了新的認識。
吟詩?鄧舍微微愕然,搖了搖頭,心想:「視死如歸么?」問道:「我送去的美酒,他有無飲用?」
「他什麼也沒說,端端正正向末將行了個禮。」
司吏是吏員的一種,它負責的職事甚廣,像雙城總管府這樣的大府,所設司吏不下數十人。而它又分作兩類,一種「收俸收名」,一種「收俸不收名」,前者是正式吏員,後者為試用吏員。
又稱「掾」,其員數「無定製,隨事繁簡以為多寡之額」,有元一代,諸路司吏多的能達三數十人。如當時的鎮江路司吏有二十五名,建康路司吏三十名。
熱氣騰騰的葯湯,苦難入口。鄧舍端著葯碗,皺了眉頭,一口口咽下。畢千牛笑道:「苦是苦了點,良藥苦口嘛。」
「不曾飲用。不過,聽牢頭說,他卻要了些清水,盥洗沐浴;也不曾吃飯,午間只喝了水,說是清滌腸胃,好乾乾淨凈地去見列祖列宗。」
注:
然後,他就有了上邊的想法。
李閨秀、羅官奴等人,雖然放了出來,在此非常時刻,畢千牛不放心,堅持由他來服侍、伺候鄧舍。鄧舍中毒,他自以為失職,已經非常的自責了;若是再拒絕他,鄧舍怕他會背負更多的內疚,他性格中有體貼下屬的一面,所以也沒反對。
3、上承千百年之統,下垂千百世之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