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英雄無聲天地老
第五十九章 天地（二）
鐵球與石彈齊飛，發作時，聲震九天；落下時，人喊馬嘶。神機營，——鄧舍給炮營起的名字。神機營里的炮手，老卒居多，兩三炮就試准了遠近。以之為準繩，別的炮手或者抬高、降低炮架；或者前後拉動投石車，很快，彈無虛發。
鄧舍嗯了聲，只凍死了六百多個，比預想的少了許多。他問道：「軍馬、輜重營拉車的牲口呢？」
頭一個，距城數里，護城河；次一個，距城裡許，深達數丈的壕溝，壕溝里沒水。兩道溝塹上邊，皆有弔橋。鄧舍注意到，這前後兩批的弔橋，都沒有拉起。如果說護城河上的弔橋不拉，是因為河水結冰，拉也沒用；那麼，壕溝上的為什麼也不拉？
「城上守將何人？」鄧舍問道。
「帶幾個人，去前邊看看。吩咐游騎，多散出二十里，凡是遇見的人，無論敵人、居民，一概抓了，頑抗者，殺！要確保不走漏風聲，保證我軍出現的突然性。」
立足未穩的雙城軍，與城頭尚在忙碌的遼陽軍，兩軍的前鋒霎時間碰撞一處。血肉橫飛，鏖戰沙場。城腳處，殺聲沸騰；弔橋前，刀戈交鳴。城頭許人，城下鄧舍，兩人的目光都只不過在此略作停留，隨即一個繼續督促備戰；一個傳命加速築營。
「凍傷的多麼？」
楊萬虎縱馬奔出，繞著本部營地兜了圈，點些精卒悍將，一股腦兒丟下築營器械，拿起槍戈，嗷嗷叫著沖了過去。
「給你一個千人隊，我要城門北角兒的那座小山。」
毛居敬、鄭三寶親自出面，揚聲大喝，道：「我城中守軍十萬，糧足兵精；更有廣寧潘平章、遼西劉平章，不日三十萬援軍即到。說什麼暗通韃虜？休得血口噴人，不見納哈出百萬圍城，尚且無功潰逃，你就以區區數萬人，來犯上作亂么？速把胡忠此獠捆綁奉上，念你有為我大宋開拓疆域之功勞，免你一死。」
「楊萬虎。」
天寒地凍，地上雪層深厚。兵器冰冷的握不住，積雪深陷的走不成，交鋒來的快，去的也快。遼陽軍扔下了百十具屍體
「圍城，築營。」
一門門的火炮拉上了城頭，強弓勁弩安放適合的位置。反應過來的遼陽守軍，手忙腳亂地進入備戰的狀態。滾油、檑木、飛鉤、狼牙拍，一桶桶、一排排、一件件、一個個，歸入其位。
但也只不過，僅此而已。
「凍斃的軍馬就地埋了。凍死的牲口燉了做飯，給弟兄們打打牙祭；煮了薑湯，每人分上一碗。辛苦了一路，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左車兒？」
「河光秀！」
連綿多日的大雪，紛紛洒洒，不見停歇。道路上雪深過膝，一腳踩下去，半條腿深陷，行走艱難，車馬不行。這樣的天氣，絕不適合行軍打仗，然而良機稍縱即逝，當日夜間，鄧舍就下達了緊急集合令。
分兵三路。
三路大軍有過約定，為不至於打草驚蛇，各自抵達預定位置的時間必須準確。掐算時日，六天後，陳虎抵達東牟山；同一時間，趙過打下海陽巡檢司。在他們保護了兩翼安全之後，鄧舍會在次日出現遼陽城下。
「在。」
鄧舍哈哈大笑，他身前身後的雪地，因了方才短暫的交戰，被鮮血染的紅艷艷。他喟然長嘆，道：「平章大人，不要狡辯了；潘美的血書，現在我的手中，你要看看么？你且請看這地上，死的，儘是我大宋虎賁；流的，儘是我忠勇壯士之鮮血。什麼叫親者痛、仇者快？這便是了。
關鐸畢竟久經沙場，在守城上還是有一手的。儘管事起倉促，其部下們經驗豐富，緩急輕重分的一清二楚，轉眼間，慌亂不堪的城頭很有點有條不紊的樣子了。
城頭半晌無話，大旗颯颯，一群人簇擁著關鐸，走了下去。
兩個人心知肚明，小小的交鋒，不過遼陽給的個下馬威，還以顏色罷了。究竟誰勝誰敗，無關大局。遼陽勝了，多得數里地的周旋空間；雙城贏了，振奮幾分士卒長途跋涉后的疲氣。
遼
最大的困難，是下雪；最大的掩護，也是下雪。
弔橋不拉，方便城中軍隊進出。城外守軍，留一部分不撤，方便反擊破敵。
野獸歸穴，飛鳥宿巢的天氣，烽火不接。直到鄧舍的軍隊，鋪天蓋地地出現在了遼陽城下；海陽巡檢司陷落、以及東牟山落入陳虎手中的消息，甚至還不曾傳入關鐸、納哈出兩人的耳中。
「發炮，放火銃，射箭！」
鄧舍揚起馬鞭，指向天空，慷慨激昂，道：「我尊敬的，是大人對我主公，對我皇宋的忠誠。然而，大人真的忠誠么？出賣潘美，交通納哈出；殺柳大清，吞併部屬，所為者何？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大人既有反意，暗通韃虜，不忠我皇宋，即非我皇宋之平章大人，乃為漢賊，人可誅之！」
「平章大人問你：為何提軍至此，是否受了小人讒言？有什麼誤會，自家人盡可說的分明，何必兵戎相見？沒得便宜了外人韃子。」
「在。」
鄧舍縱馬賓士，前呼後擁來到弔橋前邊：「平章大人有何話說？」
這次出軍，慶千興做的副帥，他統計過各部上報的名單，回答道：「全軍凍死者總數六百三十四人，其中尤以河萬戶所部的麗卒營，情況最為嚴重，佔了三分之一。女真人數量最少，不到一百人。」
「傳信海陽、東牟山，就說我部已經抵達，明日開始攻城。瀋陽的韃子、廣寧遼西的兩位平章，放進來一個人，叫他倆提頭來見。」
兩個大宋連著喊出，一氣呵成，叫人聽了難免心生異樣。畢千牛啐了口：「攻心計。」
「是。」
第三路，鄧舍親自指揮，慶千興、佟生養、楊萬虎、河光秀諸人隨行，合女真、麗卒、漢卒共計三萬餘人，直撲遼陽城。
山不高，本非天生，原為人造。當日元軍圍城，納哈出壘起來的。解圍后，關鐸派人平過；後來柳大清等人一死，他忙於屯兵、整編，又逢大雪，沒顧得上把它平完，留了七八米高。
「火銃手呢？弓箭手呢？向前，向前！」
「護城河也結了冰。將軍，給末將五百人，就能沖亂了他們城外的防禦。」
「狗日的，他們不是來不及撤，老關壓根兒就沒打算撤他們回去。」簇擁鄧捨身邊的佟生養等人醒悟過來。
「我鄧舍，一心報國。視大人如父輩，我執禮如子侄。但凡大人有所差遣，刀山火海，無有不遵，置之死地而後生。對大人，不可不謂恭敬從命。我尊敬的是大人么？非也！我尊敬的是大人的忠誠。」
「弓箭手、火銃手不許後退，防備他再出來。」
雙城總共人馬十萬，左翼一萬多，右翼一萬多，主力三萬多；留在後方的四萬多人，單純地防禦守衛，足夠了。
「是！」
城外大營，很多紅巾沒有來得及撤回城中，而城門已經關閉。頂著風雪，他們倉皇驚駭，拆掉了一切可以拆掉的東西，堆積起一切可以堆積的物事。成千上百的人，躲藏在薄弱的防禦後邊，奮力揮動著鐵鍬、榔頭，挖掘壕溝，築建臨時的工事。
楊萬虎奪下了城腳小山，插在山峰的紅旗招展，一片雪裡，紅的耀眼。
城頭鼓響，城門大開。
胡忠帶頭，雙城軍齊聲回應：「大宋遼陽行省雙城總管府鄧，回大宋遼陽行省平章關，這話不敘也罷。另有大宋遼陽行省遼陽翼元帥府萬戶胡忠，有一句話請問關平章大人，柳大清等人現在何處？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軍馬凍斃不多，但輜重營的牲口凍死了不少。」
「各部減員情況如何？」
鄧舍跨馬揚鞭，遠遠地繞城觀察。第一次他來遼陽的時候，對周邊地形有過觀察，山川河流心中有數；遼陽城內的種種防禦措施，他也曾經走馬觀花的略有了解。催馬奔上個小土坡，他極目遠望。
左車兒應命而去。
鄧舍提了韁繩，打算回去帥帳。畢千牛忽然道：「將軍，你看。」順他手指看去，見遼陽城上，有數十個將官擁著個老人登上了城樓。數百個守軍異口同聲，大叫道：「大宋遼陽行省平章關，請大宋遼陽行省雙城總管府總管鄧，城下敘話。」
萬
許多內情，士卒並不知道。鄧舍此言一出，城上守軍微微騷亂。
「是。」
「帶兩隊人，把凍傷嚴重的弟兄們趁夜送走，西南邊二十多裡外，不有個咱的城么？凍死的，也帶過去，替我把他們埋了。」補充一句，「記住，做得隱秘點，直接交給駐軍，別讓地方上知道。」
「平章大人，你若是還有半分忠於主公的念頭，開了城門，負荊請罪；我雖位卑人微，願意用性命擔保，願意用我攻克高麗的功勞擔保，定會乞求主公，保你不死。」
「帶了你的人，鏟雪！從這裏，到城外護城河，地上一片雪不許留。長度么，就以遼陽城長為標。」
「此地距離遼陽，沒多遠了。通令全軍，沒用的東西全部丟掉；明日一早，加快行軍速度。……，陳虎、趙過有軍報送來么？」
「他說的也沒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鄧舍笑了笑，道，「胡忠呢？叫他把我這原話喊回去。」
左車原本駐戍別地，鄧舍調了他過來參与本次作戰。他邁前一步：「末將在。」
軍醫官道：「十之一二。很多凍壞了腿的，沒法兒行走；彩號營中人滿為患。」
麗卒營有兩個，河光秀部一個，慶千興部一個。河光秀部下的，多為高麗人上次反攻時留下的降卒，高麗南方人，不服水土，受不了這等天氣；慶千興部下的，儘是後來招募的北部麗卒，抗寒能力強一點。
放眼雪花飄舞，三四個遼陽將官立在城頭，風中零亂。他們來的太出人意外，關鐸沒法兒相信鄧舍居然敢明目張胆地前來圍城。
至於後方，則雙城有洪繼勛，東北面邊界有張歹兒，平壤及南部邊界有文華國。各部嚴加警戒，以防止再有類似女真人內亂這樣的事件發生。同時，洪繼勛、吳鶴年兩人全權負責調撥輜重、糧草，徵調了數萬民
「還是昨天送來過一次，平壤的援軍已經抵達蓋州，趙將軍說，務必會在將軍到達遼陽的前日，打下海陽，請將軍放心。陳將軍走的甲山，路程短，不過山多林密，比咱還不好走，才過了鴨綠江，也許快到東牟山了。」
他轉目朝沒有撤回城中的守軍看了眼。
城頭上沉默片刻，喊道：「柳大清等人，剋扣軍餉、侵佔民田，違我軍紀，殘我軍民，已經被斬。國法軍紀，豈容小覷？鄧總管請城下敘話。」話中提及國法軍紀、不容小覷，隱隱威脅的意思。敢犯上作亂，知道什麼下場么？柳大清就是榜樣。
風雪瀰漫，旌旗為裂。雖說軍中士卒多為遼東、關北土著，對這樣嚴寒的天氣早就習慣，而且棉衣等禦寒物資的補給也還算的上充足，然而一路之上，人馬凍斃者相望于道。連日急行軍，這日，鄧舍部抵達了鴨綠江畔。
往日滾滾的江水，如今很多地方結了冰，不需要渡船，人就可以走過去。過了江，鄧舍下令原地築營，暫做休息。
鄧舍下過命令，凍死的不許丟在路邊。跟著他打仗，要死得其所，絕不能到死了，路邊一扔就完事。死在路邊的，那叫餓殍，不是軍人。他的這個舉措，在增加了士卒的榮譽感之外，也有助凝聚軍心，產生向心力；讓軍卒們覺得，長官仁義，有人情味，把他們當人看了。
第一路，陳虎挂帥，走甲山，橫穿蓋馬高原，逼近東牟山一帶，威脅瀋陽；保護好主力的右翼。第二路，由趙過率領，待平壤援軍抵達后，出蓋州，攻下海陽巡檢司，虎視廣寧、提防遼西；負責主力左翼的安全。
早一日潛出城來接應的細作答道：「今日輪值，許人。」
好一個許人，他從開始就沒打算守而不攻。凡戰，智也；斗，勇也；陣，巧也。守城而無攻，首先就沒了勇，主動權沒有了，被動挨打，庸才所為。凡守城之道，守城者應當以亟傷敵為上，其延日持久以待救援趕到的，非將才，不明守城者也。
「火炮、投石機呢？搬過來，試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