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第四卷 回頭遙望鄉關處

第十五章 間諜(三)

第四卷 回頭遙望鄉關處

第十五章 間諜(三)

鄧舍以為然,道:「瀋陽似弱實強,然則,高麗便為似強實弱了?」
「漢高亡軍,蕭何遣補;漢高乏糧,蕭何給食。」
要說起來,鄧舍無事的時候,也常常考慮下一步的計劃。不是他說英雄所見略同,他所想到的,與姚好古所說的,還真是相差不大,只是沒有那麼成型的系統。如今方略定下,眼前豁然開朗,這年前年後的軍政,便要圍繞著它來運轉了。
鄧舍說道:「經營內政,募兵強軍等事,我心中有數。近日集思廣益,除了兩位先生,羅國器等人也各有方略呈上,提出了許多可行的建議。他們的這些建議,兩位先生也是見過的,只等春后,就可施行。第一步暫且按下。請問先生,這第二步『分別擊之』,如何『分別』?」
「待新軍操練一成,臣斷言,不用主公親征,只需上將一員,引萬人虎賁,渡江長驅,耀武揚威,以我新興百勝之強軍,攻彼老大消沉之高麗,何止摧枯拉朽,不戰而定也不是沒有可能。我軍定可輕鬆取勝。
姚好古與程思忠熟,交給他辦正合適。
這陣子忙著確定官制、軍制,忙於內政,主臣間少有時間商定下一步的擴張計劃,沒有整體的戰略,就會茫然失措。藉著張德裕到來的機會,海東的兩個智囊,要發表個人的看法。
鄧舍頷首,贊同。
「所以,主公若先以為瀋陽弱而先攻之的話,徒然得一城之地,地不足百里,口不過數萬,反陷我軍于群狼之前,日夜受其騷擾,不得安寧。如此一來,就難以再有餘力去攻略其它的地方了。是為得不償失。」
姚好古、洪繼勛沒有回府,踏著月色來見鄧舍。
「孛羅帖木兒。他駐軍陝、冀,看起來與我相隔千里,但其前鋒遠至塞外,主公亦不可不防。」
對外聯合盟友既交給了姚好古,那麼對內就得多倚仗洪繼勛、吳鶴年等人了。吳鶴年不在平壤,鄧舍拈起來先前左右司幕僚呈上的條呈,遞給洪繼勛,笑道:「聯絡楊誠、程思忠,最早也得年後。當務之急,卻是如何應對外來的使者。
這兩點之外,洪繼勛還有個優勢,不足為外人道也,——牽涉到高麗最值錢的貨物之一。高麗王獻來的那數千高麗女子,盡數由他負責調教,他且出身名門,知道高麗女子在中原的行情,不會在價錢上吃虧。
他們需要的貨物倒還簡單,暢行中國的高麗特產也就那麼幾種,比如高麗米、苧麻布、青器、銅器、新羅漆,以及人蔘、茯苓等藥物,貂皮、水獺皮等皮草,至多了,再加點高麗紙什麼的。
鄧舍把這項工作交給洪繼勛,是有道理的。一來,洪繼勛生長高麗,熟悉往日高麗與蒙元通商的情況。二來,他能言善道,心思縝密,最適合談判。當然了,他性子有些傲氣,過於鋒芒畢露,不過到時候可以另外再派個老成持重的,與他搭檔配合。
「但下步之決策,主公還需早下決定,早日除此心腹之患!」
麻煩就麻煩在他們願意拿出來與海東交換通商的貨物。江南人物繁華,絲綢馳名天下,彩緞、彩帛,是為他們第一項要求與海東通商的貨物。其次,則為棉布,再次則為陶瓷,其它如沉香、書籍、玉器等等。
「何為弱者?」
姚好古侃侃而言,道:「主公入高麗來,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數月前雙城一戰,更將高麗的精銳盡數殲滅。自此,高麗元氣大傷,兵無精卒,將無勇將,兼且府庫空虛,沿海有倭寇日日消耗其僅存的實力,廟堂上兀自黨爭不斷。此正我再接再厲,用武之時。
這些東西大部分皆為奢侈品,除了棉布、書籍之外,鄧舍要了有什麼用?枉自浪費銀錢,且與之前姚好古定下的通商條呈相悖,——條呈中明文規定,禁止流入奢侈品。他需要的是弓矢、盔甲、火藥、馬匹、糧食,他更需要的,是丁壯、是技術工人。
覘虛實的好說,像高麗王、張德裕這種,敷衍接待,不給他們機會便是。麻煩的,反而是通商,雖然鄧舍求之不得,卻不能不謹慎應對。
三人落座。
不是鄧舍赴宴晚去早退,這幾天他忙的著實不輕,天南海北的使者到來,都需得他接見。使者們千里迢迢、漂洋過海的到來,自然不單止給他拜年這麼簡單,每每帶有特殊的任務,或者如江浙的使者,為了通商;或者如高麗的使者,為了覘虛實。
「正是。」
他每處理軍政事務之餘,每日都有讀書,儘管多為史書、兵法之類,不過《詩經》還是略微讀過一些的。孔子教訓他的兒子,說:「不學《詩》,無以言。」此時鄧舍隨手引用,果然襯托得人就有「雅」,近「禮」,相比那些草莽出身的軍閥,截然不同了。
無論張士誠的使者,抑或方國珍的使者,都帶有一份長長的清單,列出了他們需要的貨物與他們願意拿出來與海東貿易的貨物。
鄧舍收拾起那兩個屬僚遞上來的條呈,先放在一邊,說道:「今夜席上,張德裕所說,真與洪先生前日的判斷一樣。先生大才。我得先生,天賜之福。」
楊誠,與山東有關係。據說原為毛貴毛平章麾下的將領,現今活動在河北一帶,擁眾近萬,也算北地的豪傑之一了。
姚好古看了洪繼勛一眼,見他沒有先說的意思,只是端著茶碗,輕抿慢飲,與往日搶先發言大不相同,心知他不外乎想要藉此試探自己的本事。
特別程思忠,本就是遼東紅巾系統的,原為關鐸麾下嫡系。關鐸打下上都后,與潘誠、沙劉二率主力開赴遼東,留下了一支人馬駐紮上都,其首領便是程思忠。關鐸死後,鄧舍早有心與之聯繫,不過連逢大戰,暫時沒有顧上。
洪繼勛默然。
「主公又已經決定,用遼陽為省府,示不忘進取之壯志;以平壤為西京,宣固本愛民之仁義。誠如張德裕所言,這樣的規模一成,我海東進可以越瀚海而南下,退足以畫鴨綠而自守。試問遼東群雄,誰可比之?次第削平,如反掌間。」
「既定高麗南部,我後顧無憂。
姚好古深表贊同。
鄧舍精神一振,道:「先生快快講來,我洗耳恭聽。」
「攻取高麗、瀋陽為近攻,對付孛羅就需要遠交了。不過,他素來仇視我皇宋,想與他結交大概很難。主公聽說過楊誠、程思忠這兩個人么?」
鄧舍猜到三分,問道:「誰人?」
「不錯!」
鄧舍轉視洪繼勛,洪繼勛把玩茶碗,微微點頭。
他謙讓兩句,見洪繼勛仍不肯先說,便當仁不讓,開口說道:「臣竊以為,要解決我三面皆敵的處境,需分兩步走。第一步,就是主公而今正在做的,確立制度,發展通商,經營內政,募兵強軍。
剛才姚好古舉的例子不錯,劉邦出征在外,蕭何供給在後。如果把軍隊比作爭雄的刀子,那麼內政便為其根本,而外交則為之造勢。
轉回後院,他心情甚是舒暢。史書上講及盛世,常常說萬邦來朝。他海東現在雖然不過割據勢力之一,論強盛忝居末流,可儘管如此,四方使者紛沓而來。放在一年之前,這情景他想也沒想過的。
堂外夜風陣陣,吹捲入內,儘管有火盆,依然難擋冰寒。姚好古說了多時,嘴干舌燥,潑去冷茶,換了熱水,喝了兩口,感到了點暖意。他向鄧舍說道:「臣的愚見,大致如此。其中必有不足,……」朝洪繼勛拱了拱手,「願聞洪公高見。」
洪繼勛有了幾分酒意,曬然道:「瀋陽勢窮力孤,休聽張德裕吹牛,甚麼一言之下,可立召十萬北地虎賁。納哈出困守孤城,處在我強壓之下,已經窮途末路。不過,虎死餘威在,瀋陽到底距我遼陽太近,今日張德裕所言,雖可暫時敷衍之,同時給我休整的時間。
「然也!主公若得高麗,擒麗王于座下,卷南北而為一,就譬如漢高之得關中。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也。我軍有了高麗做為倚靠,區區蒙古諸部,就不再成為問題了。」
「人,一口吃不了胖子,消化完現有的,待有所成,第二步,可以興兵。如何興兵?上策莫過於各個擊破。因為我海東有先天不足,即便經過修養生息,也並無全面開戰的實力,只有在區分過各方面敵人的優劣之後,分別擊之,才是最為穩當。」
雖然夜近中宵,鄧舍精神很好,一點兒不顯勞累,他示意婢女過來挑亮了牆上的燈燭,請二人入座。
「姚大人剛才說,瀋陽若入我手,則北部的蒙古諸部肯定要與我相爭,『陷我軍于群狼之前』,該怎樣處置?」
「張德裕好說,拖他兩日,敷衍答應便行。這與江浙通商,是為大事。該怎麼對付,交給洪先生去辦,可好么?」
他說道:「席上張德裕講我海東有五弊,固然誇大之詞,是為說客的常用伎倆,不必理會。然而細細思來,卻也有幾分道理。不說海東地廣人稀,只說我東有高麗,西絕塞外,南隔大海,北有瀋陽。三面皆敵。很快就要元旦,開春過後,便可興兵,主公下一步的打算,的確需要好生思量。」
「遼西挨近腹里,要論其強,更甚瀋陽。臣之愚見,萬不可與之輕易開釁,我以強軍屯武平、駐義州,目前只要能防住它來襲我,就可以了。待主公東取高麗,北奪瀋陽之後,坐觀待變,若中原有事,我可取之;若中原無事,鎖關自保。」
風寒徹骨,他心熱振奮。院內樹木,枝椏指向夜空,精神抖擻。繞著院子他走了一圈,毫無困意,乾脆折回前院,取了羅國器等人的條呈,挑燈細看,一夜無眠。
洪繼勛、姚好古來時,鄧舍就正在與左右司的兩個屬僚說這事兒。看他兩人來了,鄧舍停下話頭,揮揮手,吩咐那兩人先行退下。姚好古笑道:「昧爽丕顯,坐以待旦。說的就是主公這樣勤政的人呀!」
這就需要討價還價。
早先在雙城,姚好古降前,與洪繼勛交手多次,彼此之間,頗有抵牾。要說起來,姚好古為人恢弘,明知當時兩人各為其主,他並沒有把這點兒芥蒂放在心上,可他深知為臣之道,主上最忌諱的是什麼?臣子結黨。尤其他與洪繼勛,可謂海東的左膀右臂。
「如何防?」
「遠交近攻,擇其弱者先擊。」
他說的面面俱到,一時之間,洪繼勛卻沒甚麼可補充的,張了張口,打開摺扇,啪的聲又合上。
故此,自他從了鄧舍以來,洪繼勛對他冷冷的,他也只是保持下表面的客氣謙虛,沒有特意地去與他結交。兩人一直不冷不熱,大面兒上過的去,私交半分沒有。
洪繼勛放下茶碗,凝神靜聽。這時,他開口說道:「先高麗,正該如此。不過請問姚大人,得高麗后,接著是否就打瀋陽呢?」
「遼西、瀋陽、高麗,三者之間,最強者看似高麗,最弱者看似瀋陽。其實不然,瀋陽以北的寧昌、泰寧、開元等路,地有數千里,多蒙古諸部。今有瀋陽阻擋在前,寧昌等地的蒙古部族或曰:敵在千里之外,與我無關。主公一旦拔下瀋陽,兵鋒威逼,必導致其人人生自危之感,不復一盤散沙,定然凝聚一團,主動與我相爭。
姚好古道:「臣以為,要解決孛羅的麻煩,便在此兩人的身上。主公可以與他們聯繫一下,不指望他們臣服,甚至完全可以用平等的禮節對待,儘力地支援一下他們。他們越活躍,勢力越大,就會越吸引孛羅的視線。短時間內,可保我海東的安全。」
「昔日楚漢相爭,漢高與楚霸王爭雄于中原。楚之軍不可謂不強,漢高十戰九敗,卻能最終取勝,他所倚仗的,是韓信么?誠然,韓信為不世之名將。然而,漢高即皇帝位,論功行封,首功卻給了蕭何。請問洪大人,這是因為什麼?」
洪繼勛自覺剛才落了姚好古一頭,爭強好勝的心思上來,自然痛快答應。
姚好古的話,出自《尚書》,古樸艱深,前半句他沒聽太懂,後半句聽的明明白白,曉得在稱讚自己。他一笑,也引了一句《詩經》,回答道:「黽勉從事,不敢告勞。」
府外街道上,更鼓聲聲,夜色中傳出甚遠,將近三更。洪繼勛、姚好古起身告辭,鄧舍親提了燈籠,送他二人出外。
洪繼勛不置可否,接著問道:「那麼遼西呢?又該怎樣處置?」
堂內安靜片刻,鄧舍笑道:「英雄所見略同。既然兩位先生意見相一,就按此實行罷。待新軍練成,休養生息過後,即出軍高麗。至於聯絡楊誠、程思忠的事兒,交給姚先生去辦,好么?」
姚好古接著道:「除此之外,其實我海東的潛在威脅,還有一個。」
鄧舍當然聽說過。
簡而言之,瀋陽起到了隔絕北地的屏障作用,若去打它,反而會幫助改變蒙古諸部一盤散沙的狀態,激起他們的鬥志,因此先不打它,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