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第四卷 回頭遙望鄉關處

第三十章 山東(三)

第四卷 回頭遙望鄉關處

第三十章 山東(三)

堂外腳步輕響,侍女過來換了新茶。
何必聚往外瞧了瞧,日色漸高。他與李首生兩人,性子有相似之處,都是表面上看來溫和、十分面慈,而上午的陽光映入堂內,光柱到處,可見隱隱的灰塵其中,正如他們的微笑之下,各懷鬼胎。
李首生心想:「得好生琢磨琢磨,不可叫他看出破綻。」
李首生來前,曾對何必聚做過研究,通過不多的情報,綜合對此人的性格得出了一個大致的判斷。「人生之快事莫過於此」,九個字正搔著他的癢處。
1、張士德。
「蘇杭?好地方!」他掐指計算,「四年前,還是五年前,……,是了,至正十四年,六年前了。俺曾去過杭州。正是暮春的季節,城內城外,垂楊處處,滿城花香。這蘇州的橋,可是真多。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呵呵,名不虛傳。」
「噢?誰人?」
他拔腳就走,李首生有心配合,藉此進一步拉近兩人的關係,奈何下午有事兒,不可多留,伸手攔住了他,道:「哥哥心意,俺領了。俺才來山東,立足未穩,也不瞞哥哥,下午已經約了有人,不得不去相見。改日可好?……,明日,明日晚間,俺親自來請哥哥,咱去一品居,小弟做東,不醉不歸!」
他頗有城府,說完了,不急著轉入正題,留意下李首生的神色。李首生果不其然,做出副驚訝、受到震動、若有所思的樣子。何必聚笑了笑,撩起錦袍,換了個二郎腿兒,移開話題,說道:「李官人本在哪裡發財?那天酒席,俺只記得了是在江浙,卻忘了何處城邑。」
順著人流走了段距離,二月中的午日,陽光曬在身上,暖洋洋的。李首生暫時放下了這樁心事,打起精神。人潮湧動里,他不引人注意地往身後、左右看了看,走沒幾步,轉入了路邊的一條巷子。
何必聚笑道:「實不相瞞,俺雖為南人,這多年來,為討口飯吃,走的地方不少。遠到嶺北,西至甘肅,那安南、高麗也曾經去過,山東更是來往多次。你聽俺這口音,可曾有半分不像的味道么?」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何官人講的這些南北風情,俺聽了,委實不勝神往。可惜,如今海內大亂,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清明的景象,這大好的山川,各地的風土,也不曉得俺還有沒有機會,去看上一看。」
「葉兌?何官人說的,可是四梅先生么?」
「《江湖豪客傳》,講述前宋梁山泊好漢的故事,不過還沒寫完。俺當年與他有過一面之交,此人雖為進士,極有豪氣的,俺們言談甚歡。惜乎一別,匆匆數年,未曾再有過謀面。聽說他現今在誠王幕府,深受重用,不知真假。」
何必聚所言「多有傳聞」云云,倒也不虛。
「有何可惜之處?」
「不錯。」
何必聚倒也實誠,他道:「俺直言相告,這話不是俺說的。李官人久處江浙,當聽說葉兌葉先生的名字吧?」
薦橋側首有八間高樓,俗稱八間房,皆富實回回人所居。何必聚沒記錯,他故意出言試探,聽了李首生的回答滴水不漏,心中微微放鬆。他嘆了口氣,說道:「時日太久,許多地方都記不清楚了。不爾歌舞百萬家,昔日杭州之繁榮,兀自歷歷在目。有朝一日,待天下太平了,俺還得再去看看。要說住呀,還是蘇杭最好。」
「城邑?做買賣的,江浙各地都也曾經來往過。主要沾東家的光,走動在蘇杭之間。」
葉兌,浙江寧海人,字良仲,號四梅先生。李首生冒充江南來的,對江南的人物,自然做過一番功課,因此知道。
何必聚識得兩個字,到底不通詩文。杜牧的這一首詩,講的是揚州,他記錯成了杭州。李首生也是個不懂文墨的人,沒聽出來錯處,笑道:「可不是么。大小橋樑,何止百數。原來何官人去過杭州?薦橋可曾去過么?」
李首生觀望何必聚的神情,淡淡的,好似對此不太感興趣,有點奇怪。要知,劉基的名聲極大,遠過適才說到的那個葉兌。他旁敲側擊,道:「朱平章麾下文武濟濟,恭喜恭喜,又得一大才也。」
何必聚哈哈大笑,頓時談興大濃,兩個人話題扯出去。一個興緻勃勃,一個刻意湊趣,說一會兒嶺北的大漠、黃沙萬里;講一講甘肅的綠洲、星星點點;時不時談及燕趙的慷慨悲歌之士,種種流傳當地的傳奇故事;共同的語言,當數江南的小橋流水、人物風流。更有那安南、高麗,以至色目的異域風情,說到隱晦處,會心一笑。
張士誠的謀主之一,小字九六,因為張士誠的三弟,人稱三平章。
去年,海東商隊的頭目陳哲在金州遇見了一個沈萬三的家人,適逢倭寇之亂,帶了他一起突圍,回去雙城。那人在海東住了些時日,後來鄧舍打下平壤,海路一通,他就回去了。但是,兩下里依然常有聯繫,這些事情,都是從那人口中聽聞的。
街道上,人流擁擠。
拜畢,二人對視一笑,分別落座。何必聚接著說道:「在江浙,你有貴東家的蔭庇,做事自然無往不利。來了益都,人生地疏,難免遇到困難。俺早來了山東些時日,關係也是有一些,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但凡力所能及,哥哥必不推辭。」
「難怪,難怪。兵荒馬亂的,還賺的好大一筆家當!俗雲:樹大好遮陰,哈哈!」
「正是。」
何必聚點頭稱是,道:「葉先生有經天緯地之才,曾與俺家主公上策書一封。策書中的內容,俺位卑人微,未曾見過。嘗聞大官人們閑談,若以葉先生之策,天下大勢,十年之內必然可定。」
巷子兩邊,擺的也有鋪面,賣些糕點、小吃之類。
「能叫貴行省大官人們如此讚歎,可見此策中內容定然高談闊論、驚天動地。俺儘管是個商賈,一心敬重有才德的儒士,可惜何官人不曉得葉先生所上策中的內容,若是知道,便算是叫俺聽個只言半語,也心滿意足。」
李首生沿著街角,走了幾步,猜出此中的玄虛。何必聚幾次話題的轉換,不離蘇州、沈萬三。沈萬三富甲天下,有錢倒也罷了,最重要的,他藉助張士誠的勢力,掌握了許多江浙等地重要貨物的流通、壟斷,醉翁之意,定然在此。
這最後一句話,他用山東話說的,聽入耳中,像模像樣。
「噢?這俺倒還不知道,你也知道,俺來山東有兩個月了,一心伺候小毛平章的飲食,與江南的聯繫不多,很多事兒,消息並不靈通。……,青田劉先生,劉基劉伯溫么?既然南邊海客講的,或許不假。我家主公的確邀請過他幾回。」
相比大道,這巷子冷清不少。行人不多,有幾個鄰近的小孩兒,蹦蹦跳跳地玩耍其間,一個不小心,撞上李首生,仰起頭,怯生生瞧了瞧他。這小孩兒很臟,鼻涕橫流的,蹭了他一腿都是。
「俺今日與你相談甚是暢快,眼見李官人也是性情中人,咱倆氣味相投。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貴東家相識滿天下,何某不才,平生卻也是最好交接朋友的。『官人』的稱呼,實在在外。若是不嫌冒昧,咱倆換個稱呼如何?」
「李官人又為何可惜?」
葉兌上策,是以布衣之身。他是浙江人,本屬方國珍的地盤,他瞧不起方國珍,偏跑到金陵,獻策之後,朱元璋奇其言,挽留他,想用他,他力辭而去。朱元璋身邊的文人儒士,多為江浙人,這件事傳的很廣。
他中午約的人,見面地點便在此處。
何必聚與之對拜,兩人自此改了稱呼,彼此哥、弟相稱了。
李首生跌足嘆息,道:「可惜!」
有道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為人處事,不可只說廢話,卻不可一句廢話不說。適當的、合適的廢話往往有助拉近彼此的關係,東拉西扯多時,他兩人再看對方,感覺就不同了,熟絡許多。
這也是何必聚為甚麼對此不怎麼重視,會把它當成談資的一個原因。此外,他之所以大言炎炎,稱「十數年天下必定」,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顯示他的見多識廣,話里隱含的意思,無形中抬高朱元璋的地位。
「施彥端。」
何必聚一笑,道:「要說這策中內容,算不得秘密。我江南行省中人,多有知曉。江浙文人士大夫里,對此事也多有傳聞。李官人真想知道的話,下次再與江浙做買賣的時候,留心打聽就是,不難知曉。」
「李官人春秋正盛,何出此言!現下雖烽火遍地,大小群雄紛紛割據一方,然而俺敢給你打包票,十數年內,天下必定!」
他的示好,來的水到渠成。正合李首生之意,慌忙起身,道:「何官人這話哪裡說起?承蒙不棄,哥哥在上,受弟弟一拜。」
兩人寒暄幾句,言歸正傳。
「何官人有所不知。今日之杭州,非比昨日之杭州了。至正十六年,誠王之弟,三平章張士德攻取杭州,隨即為苗酋楊完者所敗,那些個苗人一個個茹毛飲血,入得城中,肆意掠人錢財、婦女。所擄得男女,老弱、至容貌醜陋者皆殺之,壯者蓄以為奴,不如意亦殺之,一言不合,即抽刀刺殺,與之相處,能到暮無恙的,無不竊喜自賀。
不過,有句話「知易行難」,知道很容易,做起來就難。葉兌之策,可概括為一綱三目,大略為定都金陵,北絕察罕,南並張士誠,指出了方國珍的首鼠兩端,並及如何攻取福建等地的方法。
「十數年內,天下必定?」何必聚口出豪言,嚇了李首生一跳。他從沒聽人敢這麼有把握地說出這麼一句話,心中一動,壓抑住驚疑不定,故作不信,說道:「何官人此話?……,在下愚鈍,願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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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聚意甚歡暢,大笑,道:「好,好!今日喜得一友,不可無酒。李兄弟,你來山東有些日子了,蘇州菜怕是很久沒吃過了吧?天將近午,你且稍坐,哥哥親自下廚,給你炒兩盤好菜,咱倆一醉方休。」
「死不怨泰州張,生不謝寶慶楊。」
他出生草莽,敬慕的關羽、岳飛,講的是義薄雲天。劉基從至元二年入仕,二十多年裡,幾經宦海沉浮,雖然任的官職一直不高,但紅巾兵興以來,他多次向江南、朝廷的重將、高官上書言論討賊諸事,殺的「寇賊」數目著實不少,可謂雙手上沾滿了義軍戰士的鮮血,其中不乏何必聚走江湖時熟識的朋友,他怎會對劉基有好感?
杭州城很大,眾族雜居。地方官衙專門劃出來的有異族居住區,薦橋附近住的都是回回。何必聚瞄了李首生一眼,問道:「薦橋邊兒,有座柳橋是么?俺記得那裡有個八間房,住的都是回回有錢人家,可對么?」
「其種種殺戮無數,兇殘至極的情形,一言難盡,聞者無不惻然。直到十七年,誠王二度入杭州,城中百萬人家,幾乎因之毀於一旦。至今杭州尚有民謠,何官人可曾聽聞?」
何必聚點了點頭,不願多說。究其心底,他對劉基的興趣,還真不是太大。
「怎沒去過?前宋奸相賈似道的養樂園,不就在薦橋么?俺特地想去看看,不料裡邊住的凈是回回兒,色目人,毫沒了半分園林的秀氣,好生無趣。」
「噢?有事兒?哈哈,也好,也好。」
「多謝哥哥厚意。小弟口拙,這番深情厚意,銘記在心。」
注:
李首生仔細想了會兒,驀然間想到一人,道:「他在不在誠王的幕府,俺不知曉。不過,他有個學生,名叫羅貫中的,的確才入了誠王幕府,與我那東家,頗是交好。」
李首生微微一笑,心知他既能兩次出使山東,替朱元璋擔負起窺伺虛實的重要任務,這一次更有長期停留的架勢,沒些過人之處,顯然不可能的,說道:「俺自詡走南闖北,也是見過世面的。與何官人一比,小巫見大巫,哈哈。」
他頗有感觸,接著說道:「唉呀,這蒙元雖然暴虐,細說起來,卻也並非一無是處。這南北一混,天下一統的局面,我漢唐之舊疆,自宋以來,三百年未曾見過了呀!何官人年不過三旬,而竟然已經走遍了南北山川,人生之快事莫過於此,著實令人羡煞!」
「請說。」
「施耐庵?……,有點印象,他寫了一本什麼什麼書,對吧?」
因為,他也有事想找李首生幫忙,要不然,憑藉他的身份,豈會有時間坐在這裏,陪個小小的商人磨牙說嘴?
李首生端起茶碗,輕輕抿了一口,嘆了口氣,說道:「可惜,可惜。」
李首生道:「久聞金陵六朝古都,風流繁華之地。何官人千里來此,風土飲食,可還適應么?」
「不曾。」
何必聚咳嗽一聲,重又把話題從自己身上拉走,轉回李首生身上,他說道:「劉伯溫,俺不太熟悉。但與他同科的進士中,有一個人,俺卻認得。此人與貴東家一樣,同為蘇州人氏,李官人來往蘇杭,也許或有聽聞。」
李首生皺了眉頭,尋思片刻,搖了搖頭,道:「沒聽說過。」
雖然,後來朱元璋平定天下的方略次序,也的確大致如他所言,但就當時看來,言辭固然雄偉,以大多數人的眼光判斷,不一定可以做得到。簡而言之,沒有經過烈火的燒鍛,真金怎會脫穎而出?
「那麼,他有一個別號,叫做耐庵,聽說過么?」
李首生心中一動,不露聲色,說道:「何官人卻是記差了。八間房不在柳橋,也在薦橋,且就在薦橋側首。」
「年少有為。……,李官人剛才提及,你的東家,卻是何人呢?」不等李首生答話,何必聚一拍腦袋,道,「想起來了!那日酒宴上,李官人提及過,……,蘇州府、財神爺、沈萬三!對么?」
何必聚喟然,道:「生當亂世,人如豬狗。江南自古繁華地,幾經戰亂,凋敝一空。李官人折回北地,來到益都,可也是因為此么?」
何必聚道:「李官人的東家,不愧江南第一富家的美譽,果然相識滿天下。」他艷羡不已,「富可敵國,堪比王侯。……,李官人,俺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李首生也不惱怒,含笑摸了摸他的頭,避開過去,穿出小巷,轉了幾個彎兒,來到一處酒肆。酒肆門外,挑起個青旗,上寫著四個字:劉伶不歸。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李首生提出告辭,何必聚親自送出府門之外,依依惜別。他兩人才見面第二次,再意氣相投,也不至於如此的深情厚誼。李首生離開之後,細細品味,很顯然,何必聚有求於他。
「東家吃肉,俺不過喝些湯水,『好大一筆家當』,實在不敢當。要說樹大好遮陰,哪裡比得上何官人,江南朱平章,赫赫有名,才是真正的明公。前兩日,見到一個南邊的海客,聽聞青田的劉先生也應了朱平章之邀,即要赴金陵而去?」
李首生回頭望了眼已經離得遠的何府宅門,嘈雜的人聲中,他說出了今天的第三個可惜。可惜,他只是拉著虎皮做大旗,何必聚註定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明晚酒宴,想來他肯定會轉彎抹角,再說起此事。到時候,該怎麼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