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第四卷 回頭遙望鄉關處

第三十七章 神仙

第四卷 回頭遙望鄉關處

第三十七章 神仙

故而,從幾天前起,他便日日來見陳虎,劈頭當面「小人夜觀天象」。要說呢,他跟著蒙古薩滿,確實學了點東西,加上他本人在某方面的確有過人之處,最起碼在預測天氣上,十拿九穩。無奈,陳虎對此不感興趣,連著三天,沒給他好臉色看。
郭勒是他麾下另一員將領,應道:「在。」
「我軍若打雙城,固然是為圍魏救趙。可是,遼陽距離我瀋陽不過數十里,陳虎會不會趁機來打我瀋陽呢?臣以為,他肯定會趁機來打!丞相這幾個月,雖然奉有聖旨,重新募集了許多北邊部落的部民從軍,但是倉促難以訓練,軍力不足,且糧草缺乏,難以兩線作戰。
從大前天開始,連著三天,算上今日,已經第四天了。這人是每天必來,每次來,第一句的開場白定然都是這八個字。陳虎耳朵快起了繭子,又是無奈,又是厭煩,要非鄧舍有吩咐,怕不早拉出去將他砍了。
去年,鄧捨出永平,奔赴高麗的半路上,曾與張居敬有過一次交戰,戰情最危急的時刻,吳鶴年認出來了勝候之風,而那場鏖戰,最終果然己方獲勝。陳虎想到此處,不由收起怒氣,花叢里走了幾步,沉吟說道:「主有兵事?……,我海東正與南高麗交戰,主的是這個兵事么?」
諸將紛紛贊同。
蒙元的笞、杖之刑,與中國曆朝不同,遵循蒙古的舊制,尾數皆為「七」,用意為「天饒他一下,地饒他一下,我饒他一下」,有些平恕的意思。至於當庭杖刑,也是蒙古的舊制。別說省府這一級別,皇帝上朝,一樣如此,看哪個大臣不順眼,當場拉下去,扒了褲子痛打一頓,實屬尋常。打完了,依舊上來,奏報議事。上位者習以為常,下位者也不以為侮辱。
「為何?」
「噢?」
平壤西北數百裡外,瀋陽城中。
他瞥見陳虎的手摸向了腰畔的短劍,頓時心神俱裂,再也顧不了太多,沒口子叫道:「將軍老爺!小人見那流星,……」就要改口,說出預備好的第二套說辭。
「小人夜觀天象,見有流星北來,至參而止。」
陳虎不滿而惱怒,怒容一閃而過,忍了忍,說道:「主公有過吩咐,那廝熟知瀋陽內情,叫俺好生對待。……,叫他進來吧。」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
「據天象來看,主有兵事。」
張德裕道:「丞相大人。去打雙城,需過鴨綠江。如今春暖花開,江水開化,沿岸有海東軍隊戍衛,過之殊為不易,此為天時不在我。過了鴨綠江,到雙城的道路很不好走,地處高原,小道崎嶇,這是地利不在我。
來人惶恐,額頭上出了一層汗水。他不敢抬頭看陳虎的怒氣,但是鼓足勇氣,堅持把話說完,他說道:「小人今日來,非為天氣。」
張德裕就在這堂上,眾目睽睽之下,被扒了褲子,痛打一頓。痛的他叫苦連天。納哈出問道:「你可知罪么?」
「什麼意思?」
「而我若是出軍去打遼陽,遼陽雖有遼左、遼東之助,我軍亦有遼西可以呼應。鄧逆回援,則圍魏救趙之計成。鄧逆不回援,則我可以遼西牽制遼東,同時,派遣密使,聯絡廣寧的潘誠。潘誠,昔日的紅賊偽平章,今日困頓一城,左右不得,早有怨言。如能夠得到他的相助,攪亂遼東,威脅遼西。然後我軍傾其全力,攻彼遼陽一城,獲勝不是沒有可能。
趙帖木兒不笨,聰明人,時間久了,自然看的出來。瀋陽不平,有他的活路;瀋陽一平,他必死無疑。以海東如今的實力,平定瀋陽遲早而已。他為了求生,能殺掉養父,可見其無恥怕死的程度。自此日日惶急,他絞盡腦汁,要想出保住性命的計策。
他經歷過戰事,略通兵法,私下分析,海東與南高麗交戰,瀋陽不會無動於衷,有趁機出軍的可能。只是,他對此不確定,也猜不出瀋陽如果出軍,會往哪個方向出軍。恰好,昨天半夜,他瞧見一道流星由北而來,索性用為借口,乾脆孤注一擲,含糊其辭的來試探一下陳虎的反應。
若是依舊把視線升到雲層,可以發現,在他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正是郭從龍怒吼山口,力勒奔馬的瞬間。
「小人觀流星來向,從北而來。海東在東邊,北邊,北邊,……」
同一時間,方米罕拂去肩膀上的落葉,自山林間探出頭來,前邊數十裡外,王京近在眼前。
「天時、地利、人和皆不在我。我軍若是輕舉妄動,則必陷入不測的境地。
陳虎厭煩他不假,擋不住他一再祭出天象這桿大旗,行軍打仗有許多忌諱,觀氣、天象之說,在軍中很有市場,絕大多數人對此堅信不疑。陳虎沒讀過書,充其量才識得幾個字,被這人神乎其神的一說,恰好中了心事。
他與鄧舍不同,即便平常在家,沒有公務的時候,也從不換穿便裝,至少披著軟甲。這日清晨,他冒著細雨,按著寶劍,散步苑中。雨下的花香繚繞鼻端,別有一番滋味,不過他的心思全不在這上邊。
陳虎倒抽一口冷氣,不為的瀋陽來犯,他既驚又訝,不可置信地看向趙帖木兒。
平壤的賞花宴,仍在繼續。
「鄧逆部出軍不過旬日,已經連克南高麗重鎮,深入一二百里。水淹文川,高麗數萬精銳葬身魚腹。可以料想,高麗定然舉國震驚,士氣沮喪。我軍若不相救,一來失約,有失相爺的民望。二來鄧逆凶焰正高,高麗士氣沮喪,恐非其對手,有亡國之憂。即便不亡,怕也會元氣大傷。高麗與我,誠如三國之蜀、吳,彼弱即我弱,我弱即敵強。此消彼長,瀋陽危矣。」
納哈出問道:「然則,如何救之?」
「你有何罪?」
「臣以為,既然圍魏救趙,不如直接就打遼陽。」
遼陽之北,是瀋陽。
他儘管一直待在遼陽,沒去過平壤,但鄧舍曾數次徵求他的意見,並有密信與他,詳細闡述了作戰的全盤策略。遼東的名將、精卒大多雲集海東,面對虎視眈眈的瀋陽,他肩膀上的壓力,頓時沉重。
一人走了進來,穿著個文人的服飾,上長下短,有些不合身,大約在苑門口與陳虎的親兵有過推搡,袍子的下邊沾了幾滴泥水。此人見到陳虎,不顧地上泥濘,拜倒在地,當頭就說:「將軍老爺,十萬火急!」
人說春雨貴如油,這個春天的雨水,卻一場接著一場。入夜,起了一陣涼風,沒兩天,稀稀疏疏的雨點便再度落了起來。來自東邊海岸的暖空氣,遇上漠北過來的寒流,烏壓壓的黑雲,聚集遼東的上空。
三兩花瓣,伴著細雨,飄落泥中。
他能做到行省丞相的位置,殺伐決斷是必然有的,既然覺得可行,當即下令:「告訴高麗使者,本相即刻出軍相救,請高麗務必多做堅持。張德裕,你今晚就出發,去廣寧,說服潘誠就交給你了。許以重利,給其高官,不管可以不可以做到,不妨空頭許諾給他!乃剌吾,……」
諸將殺氣騰騰,凜然遵命。納哈出威風凜凜,挺立堂上。順著他的視線向堂外看去,見天高雲淡,院中繁花似錦,濃郁的芳香招引來蜂蝶,嗡嗡嗡的,盤旋其上。
趙帖木兒汗出如漿,連連叩頭,顫聲道:「小人所言,句句屬實,不敢有虛。昨夜觀看天象,的確是這個意思,求將軍老爺……」
昨夜雨疏風驟,滿庭綠肥紅瘦。
按照中國舊例,每以「十」為一個單位。笞刑至多五十,杖刑至多一百。元朝的刑罰,笞刑加到五十七,杖刑加到一百零七。比較之下,又增多了。成宗時,刑部尚書王約上言:「國朝之制,笞杖十減為七,今之杖一百者,宜止九十七,不當又加十也。」
陳虎甚至能夠猜出來這人底下會再說的話。果不其然,那人接著說道:「小人昨日夜觀天象,……」
洪繼勛談性正濃,他侃侃而談,說道:「映山紅開處,滿山遍野,雖然好看,可惜失之於過艷。正如剛極易折,艷不能久。要論花之絕色,還是牡丹。迎春而綻放,絢爛不可方物。奼紫嫣紅,雍容華貴。
他殺父求榮,投降鄧舍,後來遼東一戰,出了些功勞,將瀋陽的乾討虜軍策反成功,本以為自此飛黃騰達,可得鄧舍另眼相看。誰知,鄧舍不喜歡他的脾性,視他為卑鄙無親的小人,不殺已經算是開恩,遑論拔擢為官?留了他一條小命,為的只是他熟悉瀋陽。
納哈出頭裹白布,一隻腳腫得像饅頭似的,高高翹在案几上。他抓著一柄赤金拐杖,狠命地敲打著跪在他面前的一個將軍的腦袋。他咆哮如雷:「鄧逆個土賊!出爾反爾,奸詐小人!那高麗洪彥博說的,可屬實么?有沒有去落實?」
笞刑:小板子打。杖刑:大板子或棍子打。
陳虎哼了聲,沒有理會。
好在雙方的人馬都不多,無心戀戰,遼陽的守軍也不認識納哈出,這才被他僥倖逃脫。屈指算來,與鄧舍部交戰數回,他幾乎次次負傷。這一回,還墜下馬來,在將士們面前丟了人。他如此惱怒,也在情理之中。
納哈出聽的心頭砰砰直跳,一腳踹開跪在一邊兒的那個將軍,撐起拐杖,站起來走了兩步。
「海東邊境封鎖,末將等無法潛入。但觀看遼陽各地的警戒,近日來突然森嚴。由此推測,洪彥博說的,應該是真。」那將軍抬頭,偷偷瞄了眼納哈出頭上的白布,戰戰兢兢地小心說道。
「諸將以為如何?」
「小人不敢妄言。」
「知罪。」
納哈出費了思量。打雙城,很可能引的遼陽來攻,陷瀋陽入險境。打遼陽,很可能變作攻堅戰,調不走文川等地的鄧舍部隊,徒然再開闢一個遼東戰場,對高麗的戰事於事無補。該如何是好呢?
「行了,行了。你大前天說要起風,你前天說要下雨,你昨天說今早會有霧氣。沒錯,你全說對了。本將已經知道了。而且,不用你說,前兩天陰雲密布,本將也猜得出要下雨。你今天來見俺,又為預測明日天氣來了?也好,也好,你且說罷,明日會是何天氣?陰雨不止,對不對?」
……
張德裕撐起血淋淋的屁股,提出反對的意見,說道:「丞相大人,俺以為不可?」
「臣聽聞,雙城、關北一帶,有海東名將張歹兒坐鎮。此人心機深沉,頗有手腕,甚得當地民心,有女真人相助。女真人更有幾句歌謠,這樣唱道:『前有甲山一趙,後有關北一張。愛我顧我,其樂滔滔。』人和,也不在我。
他皺了眉頭,轉頭看去,兩個親兵奔過來。兩人的臉上都帶著古怪的神色,一副似笑不敢笑的樣子,稟報道:「報將軍,那廝又來了。在苑外吵鬧不休,非要見將軍不可。請問將軍,見是不見?」
堂下站了數十個文武屬僚,張德裕出列,沒來得及說話,納哈出就用拐杖連連敲打地面,叫道:「來人!拉下去,笞三十七。」
「鄧逆進攻高麗一事,年前隨臣一起前去平壤的細作們,沒有提前發現,不能使得我瀋陽早做預備。落了下手。」
「張德裕!張德裕呢?」
「遼陽?遼陽城堅,陳虎勇將,並且遼陽的戒備越來越嚴,對我瀋陽的提防日甚一日。我軍打它,起不到攻其不備的作用,唯一的可能,使我陷入攻堅戰的泥淖。而且,遼陽後有遼左做為依託,南有遼東以為羽翼。張大人,你提議打遼陽,到底是想要圍魏救趙,還是想要棄高麗不顧?」
陳虎色變,寒著臉著盯了他兩眼,沉聲道:「趙帖木兒,主公雖叫俺好生待你,不可怠慢。看中的是你熟知瀋陽虛實,可並不是要俺來聽你裝神弄鬼!你可知在我海東軍中,以天象為名,攪亂軍心,是何罪么?」
1、笞、杖之刑。
注:
「遍數紅賊諸將,遼左的趙過、遼西的慶千興,並及李和尚、楊萬虎等人,悉數都在平壤。除了陳虎,再無第二人有足夠的威望,可獨當一面。遼陽一下,南入遼左一馬平川,西顧遼東唾手可得。丞相,此千載難逢的良機,何去何從,唯從丞相定奪。」
趙帖木兒欣喜若狂,撐在地上的雙手,深深摳入泥里。他強自抑制,努力保持平靜,斬釘截鐵地說道:「小人見那流星,分明從北而來。小人可以斷言,日內必有戰事,發生在我遼陽!」
「即日點兵,給你五千人,做為先鋒。郭勒,……」
乃剌吾的分析也有道理。
「你是說?」
「我瀋陽與雙城只有鴨綠江相隔。雙城,乃鄧逆的起家之地,我可出一偏師,往去攻打。如此,文川等地的鄧逆所部,必然回軍救援。高麗之危,自然隨之而解了。此為圍魏救趙之計。」
「在。」
乃剌吾出班,高聲說道:「末將以為,不可不救。」
他本非憐花惜香之人,大清早的來這花苑散步,為的不過是這裏安靜,有助思考。他正在推演眼前的戰局,驀然聽到苑外傳來一陣吵鬧。
趙帖木兒既絕望,又懼怕。
說起來,也難怪洪繼勛如此的高興,罕見的對軍政之外的事情滔滔不絕。他的心情,鄧舍能體會一二。他畢竟生長雙城,高麗算是他的一個故鄉,一旦海東拿下南高麗,對他來講,可不正是衣錦還鄉?
他高興,不代表別人高興。
「那是為何?」
「聚諸部部民,隨後出城,清除遼陽城外的工事阻礙,遼左若來援軍,由你對付。本相親率主力,三天後,兵發遼陽!」
他試過逃跑,陳虎看守他甚嚴,沒機會。萬般無奈,他突然想到自己跟著蒙古薩滿學過本領,觀風望氣,略有所成。就如絕境里看到了一線光明,溺水的人摸著了一根稻禾,或許唯一的生機就在此了。
苑門外,一騎倉急奔入,馬上騎士滾落下來,衝到近前,叫道:「報將軍!北城門外,見有一彪軍馬來到。看其旗號,乃瀋陽劉探馬赤。」
「既然知罪,饒了你罷。」納哈出怒氣稍平,轉顧文武,說道,「高麗王求援的書信在此,我瀋陽與他有結盟之約,約定彼此相救。事已至此,你們來說,鄧逆打高麗有幾分勝算?我軍該不該救?」
對鄧舍攻略南高麗的行動計劃,陳虎一清二楚。
十來天前,納哈出外出打獵,一時興起,非要到遼陽城外轉一轉。不料半路上遇見遼陽的守軍巡邏,狹路相逢,混戰了一場。納哈出跌倒地上,頭上的傷口及扭住了的腳,就是因此而來。
如張德裕所言,得遼東的機會的確很大。瀋陽雖與高麗有盟約,但是高麗的死活,又管他何事呢?何況,他又不是不救,假如鄧舍執意不肯回軍,他有什麼辦法?兩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