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第五卷 漢騎北來擁鐵戈

第五章 借兵

第五卷 漢騎北來擁鐵戈

第五章 借兵

「倭寇狡猾,始終不肯戀戰。昨天,海東水師布下了個包圍圈,費勁心思終於引了他們進來。眼看獲勝在望,誰知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倭寇來了外援。兩下激斗,從中午鏖戰至晚。倭寇的船沉了七八艘,海東水師也自損三四。」
她離開琴案,重又拿起鏡子,映照出自己的容顏。鏡中人眉眼含春,嘴角帶笑。真沒料到,與鄧舍分別才不足一年,他竟然便在遼東做下了這般轟轟烈烈的了不起成就。當年的百夫長,今日的燕王殿下。
當日夜間,王士誠攜王夫人,宴請鄧舍。
「料是從壹歧島、對馬島上來的。倭寇中有個松浦黨,非常了得。」王士誠近日聽劉楊介紹了不少倭寇的情況,對其有了些許了解。給王夫人細細解釋一回。
王士誠興緻勃發,仗著酒勇,欲待近前。
「對,對,對。娘子真乃女秀才也。」王士誠爬起來,裝模作樣作了個揖,道,「娘子學富十大車,女兒不讓漢子,為夫欽佩。」所謂「學富十大車」,學富五車也。所謂「女兒不讓漢子」,巾幗不讓鬚眉也。
人在挂念某件事之時,時間就會過的飛快。
便在這時,室外驀然傳來陣窸窣聲響,嚇了她一跳,慌忙轉身,見一隻貓兒奔竄而去。她與羅官奴一樣,喜好養貓。這隻貓是王士誠千辛萬苦從大都給她尋來的,乃西域異種,價值不菲。她向來喜愛的,見原來是它,啐了一口,走將過去,把門掩上。
儘管對王士誠給海東開出的補償條件,王夫人很滿意,似乎鄧舍並不吃虧。但是劉楊這種人,吃裡扒外,著實令人可惱。她氣憤憤,半夜沒睡著覺。次日一早,寫了封書信,吩咐婢女,把任忠厚叫來。
「你卻不知,今日俺不是與別人吃酒。海東小鄧的人馬來了。那賊廝鳥,好大的酒量。俺差點不是對手。虧得有老田助陣,方才勉強把他殺翻。」
任忠厚恭恭敬敬地應命,保證揀選得力人手,必將信件儘快呈給鄧舍。然而,鄧舍終究沒能在第一時間看到這封信,因為六天後,他就應王士誠的再度求援之請,親自率軍,來到了山東。
前方沙場交戰,消息時入後院。
行不多遠,她聽見室內傳出一陣琴聲。那婢女雖不解音律,卻也聽的出來,琴聲中帶著猶豫,似乎彷徨。幽幽的琴音時斷時續,就像誰人獨立月夜、風露中宵,彷彿有什麼事情難以下定決心似的。
王夫人把信交給他,叮囑道:「你家主公派來的那姓劉將軍,不是好人。這封信,你仔細轉交給你家主公,不得有失。」
她並不知曉鄧舍的計謀。她所猶豫不決的,只是聽聞倭寇勢大,深怕鄧舍不知深淺、貿然來了,會吃下大虧。有心傳信海東,叫鄧舍不要來。可是轉念一想,鄧舍不來,益都又對倭寇毫無辦法。
王夫人從沒說過髒話,當下顧不得,追問道:「那賊廝鳥是誰?」
「咦?你沒聽見俺說話么?不是才與你說過。哎呀呀,你且聽俺道來。今晚宴席,那賊廝鳥,面善心裏猴兒。看似個悶嘴葫蘆,殊不知有備而來。腌臢潑才,好生海量!俺先與他連碰了三大碗,他面不改色。俺卻也不蠢,當即曉得遇到了對手。你卻不知,說時遲那時快,……」
退一萬步講,她即便不去考慮王士誠,也總得為她的兄弟續繼祖考慮。續繼祖同王士誠的關係,可謂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王士誠搞不定倭寇,續繼祖也會受到牽累。因此,她雖擔憂鄧舍,但要叫她去阻止鄧舍來,實在猶豫難決。
王夫人芳心大亂,只道:「卻該如何是好?」
這樁心事放下。權且丟下煩憂。
王士誠醉眼迷離,不忘掉個書袋,道,「真是棋逢對手,好一個將遇良才。」
連著四五晚,王夫人獨守空房。
「燕王肯答應么?夫君不是說,他已經損失十幾條戰艦了?」
王夫人聽聞來的不是鄧舍,沒了興緻,懶得與他糾正,懨懨地歪倒一邊。
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王夫人終於做出了決定。
「來的誰人?」
王士誠興沖沖,欲待上床。
王士誠說到這裏,看了王夫人眼,見她六神無主的樣子,寬慰道:「娘子只管放開胸懷。小鄧仁厚,老姬講了,『必不致令俺徒勞往返也』。」他心中有事,強打精神,略略撫慰了王夫人兩句。
那婢女弓著身子,倒退出去。
「燕王殿下,好生神氣。」
王士誠以為她關心自己,說道:「娘子不必憂慮。倭寇雖猛,海東水師盡可抵擋得住。倭寇有支援,海東卻也並非只有這麼幾條船隻。今日下午,俺召開軍議。老姬建議俺不妨再向海東求援,請小鄧多派些戰船過來就是。」
外邊侍衛來報,姬宗周與劉楊夤夜聯袂而來,有事求見。
「大事定矣!老劉這廝,起初尚且不肯鬆口。待俺把一箱銀子往他面前一放,說是還他那兩顆珍珠的人情,他便不扮作一臉的大公無私了,立刻改變口風,願意隨俺的使者,一起回去遼陽。不需他給咱說好話,只要稍微地把倭寇講的弱一點,此事便成了八分也。」
王夫人已然睡了,險些被他撞在胸口,驚呼一聲,忙翻身避開。她用的床褥竹席,都用香熏過的。王士誠滿口滿身的酒臭,撲鼻而來。她嫌棄厭惡,拽了拽席子,沒好氣地道:「多日不見你來,吃了酒倒來。不知奴家最不喜酒味的么?」
「來的誰人?你又沒聽俺說話么?俺說多少遍了,來了那賊廝鳥,……」
卻十分的不甘!
王夫人伸手把他推開,蹙起娥眉,道:「日來蹴鞠,扭了腰。奴且去把侍婢叫過來,陪寢夫君吧。」自顧下了床,換了侍婢過來,一夜無話。次日起來,王夫人把那床上的床褥涼席,悉數換了一遍,又用鄧舍送她的好香,熏染室內,把昨夜王士誠留下的氣息驅散了一乾二淨。
「那賊廝鳥是誰?……」王士誠酒勁沖頭,猛地想不起來。他睜大了眼,往帷幕頂上看,呆了片刻,反應過來,道,「叫做甚麼劉楊的。這賊廝鳥也難怪海量,極其膘肥體壯。肚子那麼大,能不海量么?你卻不知,說來好笑。他與老田拼酒,兩個人站在一處,一高一低,一胖一瘦,哇哈哈,笑煞俺也。對了,這叫什麼來著?娘子。……,相什麼成什麼的。」
「他若來了,就是心中有我。他若心中有我,……,他若心中有我,……」王夫人頹然失神。即便鄧舍心中有她又能怎樣?難不成,還去學那戲中的才子佳人,牆頭馬上,月下花前。柳梢頭對月傳情,後花園私定終身?罷了,罷了,恨不相逢未嫁時。
第六日晚,王士誠醉醺醺來了,二話不說,踉踉蹌蹌的當頭就往床上栽倒。
任忠厚,上馬賊的老兄弟。鄧舍送王夫人去山東,沿路皆由他負責護送的。來到山東,任忠厚兼職鄧舍使節的身份,一直沒走。此次王士誠借兵海東,能這麼快就與鄧舍搭上線,他在其中立下的功勞不小。
她輕咬嘴唇,暗自想道:「設若倭寇沒有傳言中的那般兇悍,又抑或鄧郎果然兵馬強壯,再假使夫君肯信守諾言,給鄧郎以補償,我對這件事,便也就只當不知。如若不然,說不得,定不能叫鄧郎吃虧。」
窗外一隻小鳥自由自在地飛過。
樓閣外,艷陽高照,樹木蔥翠。滿院里繁花似錦,奼紫嫣紅。時有風來,隱有暖香;捲動木葉,柳暗花明。如此多時,琴音不再低澀難辨,漸漸地明亮暢快起來,又恍如鳳飛翱翔,盤旋梧桐。兩鳥對鳴,歡快舒暢。
王士誠對她極好,錦衣玉食,凡有所要,無有不依。然而男人好色,此萬古不易,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王士誠也不例外,他佔據山東半壁,不知養了多少嬌妾美婢,倒是不常來她房中住宿。
他們交戰的戰場大半在遠海,常常一場戰鬥,繞好幾個大大的圈子。益都的海船速度慢,壓根兒跟不上。有時候,海東獲勝,拉幾條倭寇的船隻返航。有時候,倭寇獲勝,每逢此時,海東返航的船隻便會少上幾條。
她到底是王氏夫人。要她與鄧舍私通款曲,她有膽量。但要叫她不顧一切,舍家棄夫,純為鄧舍考量,卻也甚是為難。
王夫人接過來,見那兩顆珍珠又大又圓,瑩白可愛。一看便知,是很難得的珍貴精品。她放入匣中,偷覷王士誠的神情,問道:「這樣好的走盤珠,卻是少見。怎麼?海東水師又獲大勝了么?」
王夫人不免自嘆自憐。上天曾經給過她一次機會,她卻沒有抓住。如果能再給她一次機會的話,該有多好!「再給一次機會?」她一下坐直了身子,王士誠求援海東,鄧舍,……鄧舍會不會來?
王夫人心寒膽戰,道:「倭寇竟如此的勢大,該如何是好?海東水師的損失可慘重么?」
「俺也為正為此事憂心。這才交戰沒多少時日,海東水師加在一起,已經接連損失了十數條戰船。除了搶出一條,拉回港口,其它的盡數沉沒海中。俺兩三日前,親去萊州,看了搶出的那條。船頭、船尾,整條船身,都破損不堪。這艘船,是海東水師帶來的最大一艘。船上水卒兩百餘人,死傷殆盡。最慘的是,那戰死的水卒,因在水中泡的久了,一個個面目全非。」
「水師無事。下午軍議過後,俺吩咐老姬先去探探老劉的口風。他兩人定為此而來。娘子請歇息,不必等候為夫。」王士誠一去,夜半方回,只見他憂容盡去,喜笑顏開。王夫人沒睡著,問道:「怎樣?」
那婢女把自堂上聽來的種種,一一轉述出來。
被那貓兒一鬧,她沒了玩鬧的心思,來到床邊,斜倚躺下。
時值六月,雖已半夜,天氣依然燥熱。王夫人沒穿太多,帶個水紅的肚兜,只用軟巾虛虛搭在腹上。她身量苗條,膚色雖有些微黑,然而細潤柔滑。這會兒,她側身而卧,露出半截的肩膀,展著兩條光生生的秀腿,從王士誠的角度正可瞧見她的椒乳,不大,翹立著,一手剛好握住。
隨著每日傳來消息的不同,王夫人的心情陰晴不定。海東水師的確強盛,但是倭寇的實力也相當的強橫。劉楊依照益都的要求,總計率了四十艘戰艦,一千三百名水卒。連日來,與倭寇大小十余戰,勝負參半。
王夫人心頭一跳,撐起半身,脫口而問:「海東人馬來了?」
她把鏡子放在几上,屈膝襝衽,悄聲細語,說道:「奴家水兒,萬福燕王殿下。」水兒卻是她的閨名,喚做水奴。大約覺得有趣,她咯咯輕笑著萬福再三。
「俺把益都的海船,抵了幾條大的與他。且按照先前的議定,賠償給他的有錢鈔。一艘船若干鈔,陣亡一個士卒若干鈔,傷一個士卒若干鈔。他若真不願意,至不濟,再多與些錢鈔。他海東地廣人稀,年前給俺提過,想買些益都丁壯。俺未曾答應。最多,現在也答應與他。」
王夫人道:「日來盪鞦韆,傷了肩。奴且去把侍婢叫過來,陪寢夫君吧。」腰傷才愈,肩傷又來。王夫人自顧出房,心道:「貪賄欺主,謊報軍情,是為不忠。此等人真可殺也。」
此時做下決定。
「倭寇來了外援?」
「相映成趣。」
不知不覺,又是四五天過去。這天,王士誠又來了王夫人的室內。他這回沒喝酒,面色不甚好看,給王夫人帶來了兩顆珍珠,遞過來,道:「海東水師的繳獲,劉楊贈送給俺。娘子且先收著,改日尋個巧匠,也好打個首飾。」
她眼波流轉,望著窗外,不知在想甚麼,忽然嘆了口氣,道:「燕王。掃地王。」悠悠嘆息。當初怎麼就鬼迷心竅,非要從遼東回來?她微微懊悔。早知今日,當時何必一再請求鄧舍聯繫王士誠。
王夫人吃了一驚,似喜又憂,放下鏡子,走了兩步。又轉回梳妝台前,拿起那面鏡子,輕柔摩挲。過了好半晌,她輕輕問那婢女,道:「你看,這鏡子好看么?」那婢女道:「好看。」王夫人不由一笑,道:「你卻也曉得好看!下去吧,這件事我已知道了。」
那婢女微微頓足,傾耳細聽。
「這麼晚,姬大人還來求見夫君,且與劉將軍一起。哎呀,莫不是海東水師,又,又,……,又出了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