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第五卷 漢騎北來擁鐵戈

第九章 顏氏

第五卷 漢騎北來擁鐵戈

第九章 顏氏

顏淑容長長一揖,唱諾出去,臨走,不忘對鄧舍與羅國器道別:「兩位貴客請坐,不勞相送。」甚有禮貌,小大人似的。
天下文章在江南,江南文章在江浙。青田劉基、金華宋濂,他兩人的名聲,南北儒林中誰人不知?尤其劉基,早先視紅巾為寇,恨不食其肉,寢其皮,便在去年,還不遺餘力地輔佐石抹宜孫,試圖為蒙元平定江南。而今,卻不也應了朱元璋的召,與宋濂一道去了金陵?
「好啊,哈哈,好啊。」鄧舍放下《論語》,起身轉了兩圈,連道了兩個「好」字。
「顏之美,字宗德,歷天成縣教諭,益都路學正,廬州府教授,山陽縣主薄,文林郎,東明縣尹,主奉祀事。」
到底他們是降官,與益都的親密遠未到休戚相關的地步。甚至,聽聞田家烈吃癟,他們有些人居然還會有幸災樂禍的心思。田家烈沒有功名,往日小民,今高踞頭上,縱然當面唯唯諾諾,背地裡不服氣的人多有。
要說那顏之美,由益都學正轉廬州府教授,不算有權勢,且還是任官蒙元。並且聽羅國器話里意思,他的弟弟顏之希更是個白身。看似沒什麼地位,但是,奈不住他們的身份。顏子苗裔,誰不知道顏淵?復聖後人,聽了就讓人肅然起敬。況且顏之美是主奉北宗顏氏祭祀的,又與另外十一戶大不相同,高出了一截。士子們中間很有聲望。
「噢?對,對。」
1、顏之美。
「正是。不知主公又可知顏子之後,現在何處?」
就顏之希而言,如果是察罕帖木兒打過來了,山東重歸元土,自然最好。怕就怕,就算察罕打過來了,山東就真的能從此太平無事了么?
羅國器道:「臣有一樁好事,要稟告主公。」
「顏之希?顏子苗裔?」
「臣已代主公向顏之希表達了想要登門拜訪、與之一見的願望。」
羅國器打圓場,道:「在下聽劉家公子說,老先生的書法冠絕齊魯,願以見。」想看看顏之希的墨寶。
羅國器笑道:「卻也難送。」
識時務者為俊傑也。
顏之希解釋道:「貂蟬、西施,乃在下這侄女給她的兩個婢女所取的名字。莫家小子,即莫天朗之子,名叫莫子有。莫家系益都名門,家兄任偽元益都學正的時候,莫子有曾拜家兄為師,與鄙侄女早就相熟的。」
注:
顏之希道:「古人云:白髮如新,傾蓋如故。在下與燕王雖然初次見面,但燕王的風度,實令在下心折。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不知。」
兵荒馬亂的,多個朋友多條路,沒人嫌朋友多。何況佟生養有著海東的背景,乃為燕王的義弟。劉家對他非常熱情,賓至如歸,劉家的公子與他談的興起,差一點八拜為交。倒不是佟生養不願意,羅國器委婉拒絕了。
「只等主公有空,他說隨時恭候。」
羅國器、佟生養成功交往上了劉家。
他提醒佟生養:「低調,低調。」如果結拜成兄弟,一旦傳出去,肯定引起益都不必要的懷疑。並且佟生養貴為燕王義弟,他結拜個兄弟,與燕王算什麼關係?從佟生養成為燕王義弟時起,他就不是普通人的身份了,需得時刻注意。不能給燕王惹來麻煩。
凡戰亂之際,山東易成割據。然而凡割據山東者,卻罕有成事的。何也?後人評價說:山東以自守則易弱而亡,以攻人則足以自強而集事。誠哉斯言。
「顏子苗裔。」鄧舍又重複了一遍,「好,好!」忍不住又接連道了兩聲好。
鄧舍再轉目去看,果然不錯。見那少年雖戴儒巾,難掩清秀;身著闊服,更顯纖腰。可不正是一個女兒身。
元人稱謂,「富戶或有地位人家的未結婚女子,稱為小姐。」
鄧舍微微一笑,道:「掃地王日理萬機、政務繁重,一時沒空來老先生這裏,還是可以理解的。」他表面上神情自若,心中暗自驚訝。顏之希還真是交淺言深,他猜不透其話中意思。突然來這麼一句,隱有對益都的怨望,近乎怨言,很是突兀。
「交淺言深,是為忠也。老先生請說。」
放下眼下說,如果王士誠積極進取倒也罷了,他偏不然,坐擁數路之地,不思進取,坐觀田豐在前開疆拓土,他在後邊悠哉樂哉,毫無雄心壯志,不客氣的說,守戶之犬耳。有眼光見識的人,怎能不為此心憂?
顏之希咳嗽聲,道:「此女平時太過嬌慣,今日衝撞貴客,實令在下惶恐。」羅國器笑道:「真摯無邪,天然可愛。與人言行,一片本色。古之所謂『赤子』者是也,何來衝撞一說?燕王,您說對么?」
顏之希道:「家兄在外,因此把家眷交給了在下,代為照看。」他吩咐那少女,道,「座上貴客,這一位是海東燕王,這一位是海東羅參政。阿容,休得頑皮,快來拜見。」
舞文弄墨、掉了兩句書袋。顏之希對鄧舍的觀感就大不一樣,心想:「聽聞他本為草莽,不料如此文雅!」有了一個不錯的初次印象。殷勤讓客,請鄧舍入正堂敘話。鄧舍拱手,請他先行。
鄧舍目送她離開,直到她的身影漸消失不見,猶自再三顧視。
她舉止自然,落落大方,把鮫帕重放入袖中,這才脆生生地答道:「梨花開罷脆梨香。適才我在花園梨樹下,與貂蟬、西施飲酒流觴,投壺賦詩。誰知莫家哥哥好生淘氣,拿石子丟我。待去打他,又跑的遠了,所以來央叔叔做主。」
※※※
「豈敢,豈敢。」
直到多年以後,還有曾參与過盛會、見過王宗哲的人給子弟們講起這段「百年難逢的盛會雅集」,眉飛色舞、滔滔不絕。
2、小姐。
貂蟬、西施乃古之四大美女,給侍女起這樣的名字實在有趣。
「約了何時?」
「顏之美曾任偽元益都學正,其子女兄弟有相從而來的。後來,顏之美調任廬州府教授,因為道路迢遠,只帶了兩子隨行。其弟顏之希,隨他一起來的益都,卻沒隨他一起走,反而落戶本地。臣方才從劉家出來,便在劉家,見到了這位顏之希。」
孔門弟子三千,賢者七十二,顏淵第一。
因此,楊行健很受他們的歡迎。加上王宗哲連中三元、狀元郎的身份,舉世罕見,百年難遇。連中三元,往常只在書中聞,今日真人在眼前。多難得。即便王宗哲沒什麼大的才學,能與他一見,好虛名的文人們免不了覺得自己也身價倍增,至少多了個談資,方便日後吹噓。
「是。」
「為何?」
鄧舍莫名其妙,道:「然則,又如何?」
有好事者,後來統計了一下,便在王宗哲到來益都后的短短數日內,益都文人的詩詞產量直線上升,最高者,一天就有七八十篇詩文問世。可謂轟動一時。
顏之希無可奈何,道:「此女生時,頗有異像,滿室芳香。因此最得家中老人寵愛,嬌生慣養,自小頑劣不堪。好好女兒家,偏學打扮男裝。燕王殿下毋要見怪。」
顏之希的兄長任官蒙元,他身在益都,兩兄弟分處敵國。且益都紅巾,多粗鄙無文,他能在此種情況下,安然無恙地生活多年,就說明他不是個迂腐、不識時務的人。海東鄧舍,不到一年的時候,平定遼東、掩有海東,年未弱冠,名聲鵲起。知兵善戰,能施仁政,有仁厚的美譽。欲則明主?這不就是現成的一位明主么?
其實不止顏之希,益都的很多士子,包括一部分的官員,都常有朝不保夕的恐懼。自古山東四戰之地。以山東的地形而論,一面臨海,好比個扇形,底窄而面寬,三面皆有受敵的可能。雖然西有泰山卻無重崗復嶺之險,東有大海而無深險奧固之都,且方圓不大,缺乏縱深。幾處險要一被擊破,全境即有可能不保。
他們初次見面,遠未到熟悉的地步。羅國器雖然代主發問,少不了顯得冒昧,換了別的女子定然不會回答。顏淑容卻有什麼說什麼,大大方方,並不害羞,一本正經地答道:「可惜沒有那麼多的侍女。」
鄧舍搶步上前,扶他起來,道:「老先生休聲美譽,天下所聞,我仰慕已久了。今得相見,非常榮幸。今日我們只論長幼,不分尊卑。快快請起,不須多禮。」到底顏之希白身。他話音儘管客氣,卻沒有回拜,只是把他扶起,作揖行禮。
卻是因他不了解顏之希。
且,顏之希上午才與羅國器見面,下午鄧舍就來拜訪,若不心誠,何至於此?自鄧舍來到,其實他就一直在暗中觀察,在對談的過程中,他發現鄧舍的確仁厚,一如風評。——連日來,他從很多的地方,不同人的口中,都曾聽到過對鄧舍有類似的評價。
「貴省小毛平章年少聰慧,掃地王寬仁愛士。我這點名聲,又怎麼敢在賢士們面前提起?過譽過譽,實不敢當。」
「求之不得。」
顏家的前後進有側門相通,側門是個月亮門,斜對正堂。臨入堂前,鄧舍瞥見後院里似有個花園,繁花錦繡,有三兩個少年在那裡玩耍。他也沒在意。一行人入得堂內,分別落座。自有小廝奉上茶水。
「正是年前,在下從梅花上收來的春雪,埋在地下,才開化不久。不多,只得了半瓮。燕王大駕光臨,沒什麼可招待的,只此清茶一杯。商請燕王不要嫌棄。」
鄧舍回過神來,端起清茶,忍不住又往堂外看了眼,院中槐花,絢爛如雪。
三人敘話多時。
他道:「顏子苗裔,我需得登門拜訪。」隨即又搖頭否定,道,「不妥,不妥。貿然登門,似乎有些冒失。……,嗯,這麼著,羅公,咱從海東來時,我記得專門帶了不少的字畫古籍。你去挑些出來,先替我送給他,……,送給復聖後人。然後,我再登門拜訪。」
羅國器笑道:「巾幗不讓鬚眉,正該如此。」他笑問顏淑容,「有何事需得你叔叔為你做主?」
「陋巷蝸居,豈敢桃源之譽?」
眾人分賓主次序,往正堂行去。
那少女倒也聽話,卻不肯萬福,學著男子模樣,撩起前襟,跪拜在地,道:「顏家淑容,見過燕王殿下,羅參政。」
顏家的前院佔地不大。角落一口水井,院中數棵槐樹。時當六月,正值花開。滿樹的槐花,潔白似雪,一簇一簇地堆積綠樹葉間,地上落的也有,滿院暗香繚繞。許多的蜂蝶繞樹飛舞,不時傳出幾聲蟬鳴。
「說來。」
「他怎麼說?」
顏淑容卻不怕生,略整衣冠,便站在那裡,抬起腿來,拍去適才行禮時沾在衣服上的灰塵。她從後花園來,衣上沾有落花,初時沒發覺,此時看見,一併摘去,不肯丟在地上,取出鮫帕,細細包裹了住。
顏之希既有意逢迎,鄧舍又存心與之交好,加上羅國器左右逢源,竟是賓主皆歡。顏之希嘆道:「名下無虛!燕王禮賢下士,尊老重教。在下多日來,常聽友朋提起燕王,無不稱讚,都說燕王仁厚,名不虛傳!」
「益都、海東,本為一家。益都遭倭,海東來救,理所應當。老先生太客氣了。」鄧舍抿了一口茶,入口清潤,餘味悠長,贊道,「當真好茶。」
鄧舍與羅國器對視一眼,羅國器笑道:「敢是尊侄?果然人才俊逸。」顏之希苦笑道:「卻叫燕王看了笑話。」原來這少年卻並非男兒,而是女子。不是「尊侄」,乃為侄女。是顏之希兄長顏之美的女兒,現住他家。
但見這少年進了堂內,一雙眼往鄧捨身上轉了轉,雖見生人,不以為意,徑直跑到顏之希的邊兒上,拽著他的衣服,笑道:「叔叔,你須得為我做主。」
「小毛平章聰慧不假,惜其年少。掃地王寬仁愛士,在下居此陋巷,已有數年。掃地王來前,在下便在此居住了。去年至今,掃地王兩度張榜求賢,邀益都才學之士,以為輔弼,卻從未曾來過在下的家中。年少國疑,愛士而不入窮巷。吾不知其可也。」
鄧舍不由失笑。他從沒見過這樣淘氣的女兒,心想:「若有四個侍女,另兩個豈不是要叫昭君、玉環了么?」欲待相問,未免唐突,忍下不說。羅國器瞧出端倪,笑道:「有了貂蟬與西施,可有昭君與玉環么?」
他對茶沒什麼講究,也就能分出個好喝、不好喝。羅國器比他懂,細細品了兩口,笑道:「不止茶好,水也好。主公請看,這碗茶水,湯色清明,飲入口中,輕靈鮮爽,有冰雪的凜冽之氣。……,顏先生,如果在下沒猜錯的話,當是用的雪水?」
「為我益都百姓,燕王不辭勞苦,渡海遠來。在下無以為敬,唯有此好茶一杯,聊表心意。」
顏之希忙道:「吾與燕王正談要事,你不要在此搗亂。女兒家學什麼男子飲酒投壺,流觴賦詩?快些回你房中去罷。」
方今天下紛爭,英雄四起。究竟鹿死誰手,孰能知曉?除了那些鐵了心忠誠元室的,但凡有些才學的人,當此之時,誰不觀望?欲擇明主。
羅國器這邊挺順利,王宗哲與楊行健那裡也按部就班。
羅國器與王宗哲等人,每每清晨出門,夜深方回。這一日,羅國器卻提前回來了。他滿面喜色,轉進書房,鄧舍正在看書。瞧見他如此高興,鄧舍問道:「怎麼?碰上什麼事兒了,如此欣喜。」
顏之希的家中,不過前後兩進,前邊會客,後邊住人。聞聽鄧舍來到,顏之希親迎出門。他約有四十多歲,中等個子,容貌清雅,鼻樑很高,額頭上幾道淺細的皺紋,頷下三縷長須,隨著他的走動而微微飄揚。
故此,他終於下了決心,以言挑之,欲試鄧舍之志。鄧舍避而不答。
說白了,忽必烈為什麼祭祀孔廟,歷朝歷代為什麼對孔子、顏淵加封不斷?為什麼孔子的後人能得以封為衍聖公,世代承襲?並沒有別的原因,純粹對文化傳承的尊敬。衍聖公,很大程度上已經成為了一個文化的符號。
鄧舍與羅國器面面相覷。貂蟬、西施?莫家哥哥?
內容五花八門,有《與狀元郎會飲亭中,雲淡天高,遂賦此詩》,有《海東王治書侍御史,至正狀元,連中三元,時有盛會,滿座豪英,余亦陪末席,乃賦此詩》,等等。無一例外,所有的詩篇中必然有那麼一句、或者幾句點明王宗哲的身份,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不知主公可知兗國復聖公?」
鄧舍笑出聲來。
顏家有名望,但並不富裕。
「顏子本魯國曲阜人,其後人分南北兩宗。北宗顏氏,世居曲阜,至元年間,按照地域分為十二戶。主奉祀事者,乃大宗戶,又稱翰博府。現今大宗戶的族長名叫顏之美,系顏子五十六代孫。」
「孔門三千,最賢顏淵。」鄧舍看的書恰好正是《論語》,他翻到《雍也篇》,念孔子讚揚顏淵的話,「『賢哉回也。』羅公說的可是顏回么?」顏淵,唐時,尊之為兗公;宋時,加封為兗國公;元時,文宗年間,又尊之為兗國復聖公。
她模樣俏麗,又學男子禮節,舉止言行,別有風味。鄧舍看在眼中,不由心中一動。他不託大,起身回了一禮,道:「顏小姐復聖苗裔,我不過一介武夫,何敢受此大禮?慚愧慚愧。」
鄧舍現在就有空。他哈哈一笑,道:「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你上午相約,咱下午就去赴邀。如何?」羅國器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去的越早,誠意越濃。兩人相顧一笑。待到下午,鄧舍收拾了一下,揀了幾件書畫禮物,即與羅國器一道,出門往去顏府。
楊行健與田家烈當宴爭辯,不落下風。出席宴席的皆為益都高官,散宴不久,楊行健「能言善辯」的名聲就傳開了。儘管這引起了一些人的敵視,一個小小的從七品檢校官竟敢與堂堂的益都右丞分庭抗禮,簡直豈有此理!但對姬宗周這類的蒙元舊官來說,他們卻不在乎。
鄧舍笑道:「夜雨槐花落,微涼卧北軒。老先生隱居此間,誠然桃花源也。」
「貴客臨門,蓬蓽生輝。拜見燕王殿下。」
顏之希謙虛地笑了笑,正要說話,堂外忽然傳來陣清脆的笑容,便如鈴鐺也似,悅耳動聽。鄧舍等人聞言轉首,見是個俊俏少年,年約十六七,頭戴儒巾,身著闊服。
「不然。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老先生品學兼優,德才兼備,即便蝸居,也為名室。何必過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