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漢騎北來擁鐵戈
第二十六章 后揚
「怎麼講？」
王士誠轉望鄧舍，鄧舍面帶微笑，不發一言。
「殿下以為田豐會答應么？」
「願聞其詳。」
「我海東高明之士，如過江之鯽。類吾之才者，何止百千。我本無名之輩，庸庸碌碌。諸位不曾聞聽過吾的名字，卻也實屬正常。」
王士誠的神色瞬息百變。
「沒有。」
「那殿下的『另一路人馬』從何而來？」
注：
王士誠乾笑兩聲，道：「英雄本色，無妨無妨。」受人面辱，偏生髮作不得，再好的修養也難以做到渾然無事。何況王士誠的城府，本就稱不上深沉。他沉了臉，瞧也不瞧高延世，道：「胡鬧些甚麼！退下！」
不管怎的，他猜的雖不中，亦不遠矣。「山東兩大王，益都一小王」，此話正是海東眾人散播出去的，用意在離間田家烈與他的關係。
「益都一小王？」
「齊魯之地，聖人鄉里。久聞益都英俊，人才濟濟。今日一見，不過如此。」
「有何可笑？」
「今，大王擁泰山而攬黃河，坐東南膏腴之地，錦衣玉食，富比江南！曹操之所興者，賴青、兗之根本。齊魯大地，古有齊魯之國。春秋五霸，桓公為首。齊桓公者，尊王攘夷，九合諸侯，一匡天下！
「不久前，元軍才遣派大都的戍軍往去嶺北平叛，大都城中現在非常的空虛，而孛羅與察罕的精銳全在河北、山西。大同的孛羅若來進攻，則有我上都的軍馬可為牽制。察罕若來進攻，則田豐首當其衝。這是難得的機會，大丈夫揚名天下，在此一舉。事弱可成，豈止揚名？這是就連劉太保都沒能完成的壯舉，小明王也得對王爺恭敬有加。」
「誰笑，老子罵誰！」
酒喝到現在，鄧舍與王士誠一直談話，沒喝多少，益都諸將在海東眾人故意地哄勸下，卻已都喝得差不多了。
「吾真不知貴省之主，究竟是掃地王爺，抑或田家烈！王爺以一省主官的身份，口口聲聲，言必稱田公。『山東兩大王，益都一小王』，哈哈。此話看來倒是不假。」
「不然。」鄧舍搖了搖頭，表示反對，道，「越是如此，越該叫這首《喜春來》多多流傳。也好叫天下人、叫後世人知曉此人的嘴臉。」
「公所慮者，料來當與田公家烈所憂相同。王爺適才言道，囊日劉太保三路北伐，功竟不成。可惜，諸位只看到了劉太保失敗的結果，卻沒有研究劉太保失敗的原因。劉太保為何失敗？之所以功虧一簣，不在韃虜勢強，而是因為中路軍關鐸部配合不當。當時，貴省毛平章的前鋒逼近已至大都百里之外，關鐸部卻因失期未至，故此功敗垂成。」
人有壓力，要想緩解，不外乎自強、外援兩策。
「這，……。事關重大，待田公回來，然後再做詳議。」王士誠不願在鄧舍面前談論，以免顯得他益
「年少有為，大富大貴。」
張弘范為元初漢人世侯張柔的第九子，曾隨伯顏滅宋，崖山上刻字：張弘范滅宋於此。後人在他的名字又加了一個「宋」字，變成：宋張弘范滅宋於此。他的這首曲子，唱在此時，聽入眾人的耳中，自然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高延世大叫一聲，跳將起來，質問：「你說誰是鼠輩？」
「偉哉！大王之《滅倭滿堂勢》，益都士子、百姓無不以大王為傲，視大王為今日的英雄曹公。然而，軍國大事，大王卻不能自決，便如三歲孺子，事事問計田公家烈，豈不可笑？徒失天下人心。
「花馬王兵多將廣，佔有數路之地。只要他肯參与，我軍至少便可多出數萬的精銳。且花馬王在我益都西邊，縱然事有不成，韃子的報復反擊，也定然是他首當其衝。對我益都並無太大的損害。因此，臣以為，或有可為。」
人誰不好名？鄧舍「雁過留聲」的話言猶在耳，潘賢二的分析看似確實可行，不願田豐專美在前的念頭愈來愈強烈，王士誠砰然心動。他猶豫道：「可是，田公言道，……」
「今，花馬王已然答應與我海東聯合了。如果貴省也願出軍的話，可以與花馬王兵合一道，取真定，奪蔚州；走河間，出直沽，從南邊威脅大都。同時我海東的軍隊，先南下攻取遼西，然後出永平，走灤州，由東邊而擊大都。如此，則貴我兩軍互相應和，最終會師大都城下。
「又有秦漢之田氏，隋末之徐園郎，唐末之李道古，顯赫一時，不旋踵而敗，何也？在其自守也。是以山東之地，戰則可存，避戰則亡。自守則易弱以亡，攻人則足以自強而集事。」
「甚麼？」王士誠大為驚訝。前幾日，他探病鄧舍，得悉海東欲圖大都並非臨時起意之後，回來與田家烈等也有過商議，基本上沒人看好海東，多認為海東此舉委實自尋死路。當時姬宗周也在場，並沒有多說什麼。現在，他卻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句，的確令人驚奇。
※※※
「我雖未見過花馬王，但是前不久，他的使者倒是先去了遼陽。」
這還是因為益都諸人對王士誠不夠了解的緣故。王士誠本性不壞，他雖不喜歡田家烈的一些作風，但卻從未曾有過猜忌。並且，他也從沒玩弄過權術，對厚黑二字，更完全沒有過接觸，因而狂怒之下，他的第一反應竟是如此。也不知該說他聰明好，還是該說他忠厚好。
「驅逐韃虜，恢復中華。此天降大任於大王也！時機若失，則不復來。唯請大王明斷。」
「兩大王者，王爺與花馬王是也。益都一小王者，田公家烈也。怎麼？王爺沒聽說過這句話么？益都城中上下，早
「作威作福，個個好手，說到與韃子廝殺，無不膽怯。誰如此這般的縮頭縮腦，便是誰為鼠輩。」
「我這義弟被我寵壞了，素來放蕩。驕恣妄語，有得罪之處，尚請王爺海涵。」
宴席上，有益都一人起身問道：「不參戰，有何弊？」
「當其時也，大王駕馭駿馬兮，乘風而行；西出泰山兮，跨越黃河！何止北地群雄，江南英傑，也必然聞訊而色舞，橫眉而拔劍。天下忠義之士，定然雲合而影從。南北觀望之諸侯，勢必唯大王為前瞻。大王一令既下，英雄伏首；大王一怒之威，血流千里！如此，則大王您想做的事，還不就是稱心如意，凡所欲為，孰不如志了么？
堂下歌姬正唱起張弘范的一首《喜春來》：「金妝寶劍藏龍口，玉帶紅絨掛虎頭，旌旗影里驟驊騮。得志秋，喧滿鳳凰樓。」
「你罵誰？」
王士誠猛然轉頭，脫口而出，問道：「殿下可是見過田豐了么？」
這句話出自明代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類似的話，前代也有。因其言潔意賅，所以乾脆直接引用。
「四個字可以形容：鷹視狼顧。這話不是俺說的，田家烈說的。燕王你也曉得，老田曾在田豐手下干過。『狼顧』什麼意思，你明白么？像狼一樣，走路的時候總往後看。這種人，野心勃勃，狡詐多疑。相術上而言，此正為反噬之相。」
「田公有言，囊日劉太保三路北伐，氣勢何等雄壯，功竟不成。今韃子察罕兵威正盛，連我汴梁亦陷入其手。俺非是不願與貴省聯手攻取大都，奈何敵強我弱，倉促出擊的話，勝倒罷了，若敗，該當如何？我益都不比貴省，少有天險，一馬平川，東西縱深只有數百里，設如因此引來韃子的大舉反撲，後果堪憂。」
他根本不給益都諸人發言的機會，意態狂傲，高談闊論，與潘賢二的發言前後相應，一波接著一波，恣肆如汪洋，發聵如風雷，極其地鼓動人心。益都諸人，無不色變。高延世諸將，奮然挺身，踴躍爭先，唯恐落後，拜倒一地，皆大呼請命，願與海東聯手，並甘之前驅。
潘賢二口若懸河，引經據典，沒有直接地用枯燥之道理說教，而是從歷史故事入手，用來作為論據。他說道：「昔桓公九合諸侯，救燕于山戎之患，存衛于北狄之難，而成五霸之首、一匡天下，何也？在其戰也。漢末曹操之興，擁青兗以為基，北擊烏桓，南克袁紹，而終一統北國，挾天子以令諸侯，何也？在其戰也。
高延世有心辯駁，卻一句話卻也說不出口。為何？佟生養說的皆為實情。海東秣馬厲兵，欲與大都一戰，而王士誠卻聽從田家烈的勸阻，不肯聯手與共。這臉打的，不但狠，並且准，叫人掉了牙齒也只能往肚子里吞，絲毫無法
鄧舍瞥了眼王士誠，說道：「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宋滅元興之際，雖有弘范之奸，遺臭萬年。也更有文丞相這樣的忠臣烈士，流芳百世。雁過留聲，人過留名。有的活著，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卻永遠活著。譬如你我今日攻取大都，不管事成或不成，稼軒有詞雲：『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如此，足矣！」
王士誠愕然，轉顧姬宗周。姬宗周點了點頭。王士誠兀自不敢相信，再去看續繼祖，續繼祖也點了點頭。他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案几上，震得碗碟杯盞，叮叮噹噹響個不住：「此是何人，敢用此言挑撥俺主臣關係？」
忽然，宴席上傳來一聲巨響。眾人忙轉眼去看，卻是佟生養喝得多了，坐不穩當，摔倒在地。邊兒上高延世等人齊聲鬨笑。佟生養滿臉通紅，不知是醉的，抑或是惱的，扶著案幾，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嚷道：「爾等鼠輩，笑些甚麼！」
「什麼話？」
「可笑！」
益都又一人，不忿起身，說道：「我行省田公，天縱英才，智慧過人。我益都，……」
「主公！」
「今日之中國，胡虜即昔日之戎、狄。今日之益都，大王即昔日之曹、桓。大王若肯與我海東聯手，則可以齊魯聖人之子弟，提千萬燕趙之虎賁，豎尊王攘夷之雄旗，出河間而叩關腹里。
「此一時，彼一時也。臣適才聽燕王與主公對談，既有花馬王之參与，那麼此事，臣以為似乎便有可為的餘地了。」
「哈哈，此真『益都一小王』也。」潘賢二不再多言，沖王士誠、鄧舍行個禮，退回宴席，坐下來，自顧飲酒。
「不知。」
對「狼顧」的解釋，王士誠悉數照搬田家烈的原話。說完了，他拍拍鄧舍的胳臂，以自己人的語氣，誠懇地提醒道：「燕王與他打交道，可得多加小心嘍。」
「不曾聞聽。」
楊行健嘆道：「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張弘范，實我族之奸也。身為漢人，甘為韃子鷹犬，滅我前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我輩凡有志氣者，皆羞與為伍。此等人所作的小曲兒，有甚麼好唱的呢？」
如今田豐所部最北邊的先鋒軍馬已經深入到了保定路，由保定路向東，經大都路、過永平路，便是遼西。兩地相距不過數百里。田豐主動去找鄧舍，想要與之結盟，彼此互為外援，實在正常不過。
「齊魯之地，聖人鄉里。魯有孔、孟，立我名教，禮儀傳承，泱泱中華！昔古之齊國，有管仲，輔佐桓公霸業，屠戎而救燕，滅狄救邢、衛。孔子云：『微管子，吾其披髮左衽矣。』壯哉！管子之功。
1、自守則易弱以亡，攻人則足以自強而集事。
「哈哈。殿下沒見過田豐，對吧？」
王士誠不讀書，鄧舍所引用的辛棄疾的兩句
王士誠佯笑道：「原來如此。然則，不知殿下打算怎樣與田豐聯手？」
「誰人出此狂言？」
「花馬王的意思，是想請我海東在遼西發動一場戰事，吸引下韃子的視線，以此來稍微地減輕他所面對的壓力。我海東本就打算進攻大都，欲取大都，必先取遼西。所以，這一點不成問題，遼陽方面已經替我答應了。
「不錯。花馬王已經基本攻佔了保定路的全境以及冀寧路的一部，他下一步欲取真定，為了保險起見，想與我海東聯手。他又不知我在益都，故此遣派了使者前去遼陽。前日遼陽給我寄來的信，便是講說的此事。」鄧舍從容答道。
他越不正面回應，王士誠越心中不安。田豐與他不和，兩個人是競爭對手的關係，如果鄧舍真的與田豐合作了，對益都必然造成強大的壓力。兩個強鄰彼此成為盟友，益都加在中間，下場會如何？引人深思。
「河間章渝。」
「如果我益都答應與貴省聯手，那麼，貴省有何計劃？」
「王爺雄韜武略，諸公飽讀之士。有一句話，難道你們全沒聽說過么？」
「請問掃地王，為何對與我海東聯手攻取大都一事，遲疑不決？」
「先生誰人也？」
不等他說完，楊行健振衣而起，高舉酒杯，意態雄豪，放聲吟道：「駕六龍，乘風而行。行四海，路下之八邦。歷登高山臨溪谷，乘雲而行。行四海外，東到泰山。」此為曹操《氣出唱》中的開篇幾句，他朝王士誠拱了拱手，提高音調，感慨萬千，說道，「曹公英傑，世稱梟雄。駕六龍，行四海，東到泰山！
「孛羅駐軍大同，察罕屯兵晉、冀，此兩人是為大都之悍蔽。為減輕我軍進攻大都的壓力，同時我也會要求花馬王，請他擴大用兵的規模，不但要取真定路，更要把楊誠丟掉的飛狐、蔚州重新奪回。蔚州在大都、大同之間，奪取了蔚州，就能阻隔孛羅援救大都的道路。即便不濟，至少也可為我海東多爭取點時間。
「田豐的使者去了遼陽？」
「沒有。」
「且觀歌舞。」
鄧舍變色，二度斥責，喝道：「佟生養醉了，你也醉了不成？當著掃地王的面，大放些甚麼厥詞！豈有此理，還不給我速速退下。」潘賢二躬身應諾，欲待退下。事關益都士子的體面，姬宗周卻不肯輕輕鬆鬆放他走開，問道：「潘先生言吾益都『不過如此』，是何意也？願聞高論。」
姬宗周的話正說中王士誠的心事，他沉吟，道：「姬公的意思是？」
「哈哈，俺說的錯了么？」佟生養乜視席上，益都
按照本先的預測，海東諸人以為王士誠縱然不至幡然作色，最少也會心有芥蒂。他此時的表現卻出乎了眾人的意料。
「如今之中原，聖上偏居安豐。膻腥胡塵，滿布南北。尊王攘夷，此其時也！九合諸侯，貴我兩省精誠團結。一匡天下，此大王與我家主公之功也。大王何意？一言可決！」
佟生養放聲大笑。他的任務完成，為避免因方才的言論，過度激起益都諸將的反感，身子晃了晃，裝著醉倒，栽入了侍女的懷中，不片刻，鼾聲大作。鄧舍皺了眉頭，斥道：「成何體統！」吩咐畢千牛與三二侍衛，將之抬出了宴席。
「各取所需。」
又有益都一人，起身道：「話雖如此。識時務者為俊傑。今敵強我弱，若貿然出擊，則是為以卵擊石。不謀全局，不足以謀一域。潘公所言，未免魯莽。」
「那麼，殿下肯定也不知道田豐長的模樣了？」
鄧舍佯裝驚笑，道：「不意王爺卻還通曉相術。」岔開話題，問王士誠，「看我相貌如何？」
姬宗周緩緩起身，咳嗽了聲，道：「以臣之見，高將軍所言，未必沒有可取之處。」
「吾未見敵強我弱，只見章公畏敵如虎。」
「花馬王銳意進取，我料他不會拒絕。」
「山東之地，易攻難守。戰則可存，避戰則亡。」
「哇哈哈！」
有句話鄧舍沒說出來。張弘范生長北地，當時的北地先屬金，后歸元，也難怪他堂而皇之地以滅宋為榮，因為他從頭至尾根本就沒把自己當宋人看過。在他的另一首曲子里，明白地把宋人稱為了「南蠻」。對這種以蒙人自居的人，還有什麼好講的？民族大義對他們來說，或許就像是天方夜譚，想都不曾想過的。
田豐主動去找了海東？初聞不可相信，細思情理之中。田豐近年來用兵甚勤，先後攻取了河北、山西的許多地方，地盤雖然在逐漸的擴大，然而與察罕、孛羅的接近卻也越來越近了，其面對的壓力自然而然地也就越來越大。
高延世轉過身，跨步出席，對著王士誠，撲通一聲跪倒地上，叫道：「主公！海東辱人過甚。我益都兵精將勇，何曾受過如此的輕蔑？簡直奇恥大辱！延世不敢自稱勇武，願請為先鋒，即日為主公先下大都！」
「你！」
「如此，我海東呼應了花馬王；花馬王亦呼應了我海東。各取所需，便是這個意思了。」
「休得欺人太甚！」
「吾，海東潘賢二。」
自上次宴席后，楊行健善辯的名號算是在益都打響了，有人看不慣，起身說道：「楊公咄咄，何其逼人！想我齊魯之地，……」
潘賢二不驚不忙，接著說道：「挑撥也好，離間也罷。王爺，此事的重點不在這裏。可惜田公家烈雖看出了不參戰之利，卻沒看出其弊。吾益都無人的感嘆，正是由此而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