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第五卷 漢騎北來擁鐵戈

第三十四章 交鋒

第五卷 漢騎北來擁鐵戈

第三十四章 交鋒

鄧承志用的兵器乃為一對流星錘,他年齡雖小,力氣極大,全用了蠻力,不管敵人刀劍也好、槍戈也好,不管三七二十一,統統一通亂砸,一時間當者披靡。有個裨將自恃勇悍,舞槍來攔,鄧承志暴喝一聲,避過其刺來的長戈,猛地一蹦,跳起來老高,手起錘落,便如砸西瓜似的,頓時把那人的腦袋打了個稀巴爛,腦漿迸裂。
帶軍之道,也無非就是兩條。刑嚴而賞重。如此一來,他們怎會不捨生忘死?
鄧舍帶來的士卒中,不止馬軍中有女真人,步軍里也有一些異族。有渤海人、有女真人,也有之前俘虜的蒙古人、色目人。東城門處攻城的梯隊,即以蒙古、色目人為先,渤海、女真人其次,漢卒最後。
偏偏自遭遇郭從龍,連番受挫。他陡然發力,欲待再射,卻不料扯斷了弓弦,懊惱不已,丟下弓矢,忿然叫道:「哇呀呀,氣煞俺也。既生高,何生郭!」
鄧承志倒轉雙錘,往上迎住。
「將軍?」
「大丈夫兮!立功名!」
益都守軍驚駭大叫:「哪裡來的黃毛小子!專好砸人頭顱。兇殘至此!」海東軍卒回過神來,有熟悉鄧承志的,歡呼高叫,叫起來他在軍中的外號:「小岳雲!小岳雲!」
又有一銀甲將軍來到,喝問道:「來者,……」
這陷陣營乃是新編不久的一個營頭,名為千戶的規模,卻與別的千人隊不同,規定的名額有定數,不多不少,五百人,從不擴編。戰死一個,然後才能補充一個。並且海東全軍上下,也只有這麼一個編製。
射人不中,反又被辱,高延世氣的大叫一聲,險些吐出一口血來。
陳猱頭本來也用槍,剛才交戰,斷了槍柄,這會兒換了桿大刀,飛奔過來,更不答話,提刀就劈。
在一面赤紅營旗的引導下,這些異族人披頭散髮,嗷嗷叫著,像是渾不知死為何物似的,頂著箭矢、火炮的炮彈、以及投石機砸出的巨石,前仆後繼,眼中只有一個目的地:城頭、城頭。
高延世又羞又惱,何等高傲的性子,卻在郭從龍手中接連受辱!士可殺,不可辱。他箭術了得,沒時間爬起來,乾脆便叉開腿踞坐在地上,張弓射箭,終因臂膀無力,卻只中了郭從龍的肋邊鎧甲,沒能穿透。郭從龍面色不變,摘下箭矢,回頭笑道:「投桃報李,多謝老鄉手下留情。」
西城頭這裏的鏖戰將近白熱化,猛聽見一聲炮響,眾人轉頭觀看,見東邊硝煙瀰漫,矢石遮空,卻是鄧舍親率精銳,展開了對東城門的猛攻。原來,此一計叫做聲東擊西。佟生養、郭從龍、鄧承志等猛將驍勇對西城門之攻擊,本即為虛張聲勢。
隨著那銀甲將軍過來的還有個千戶打扮之人,見勢不妙,掉頭就跑。鄧承志豈能容他遠走?左腳一翹,挑起地上頭個被殺裨將的長槍,錘交左手,拿著長槍,轉步側身,發力擲出,正中那逃走千戶的后心。
「他們在唱甚麼?」鄧舍傾耳細聽,聽不懂。
這話語意雙關。要被刺中丹田,下半輩子高延世可就成個廢人了,不能人道,彷彿太監。「老鄉年幼,且再饒你一遭」云云,郭從龍語近調笑,說完了,丟下他,徑往鄧承志處廝殺奔去。
孤城高聳,落日無光。
鄧舍穩立中軍。畢千牛帶著數百督戰隊,催促軍隊往前,順著雲梯、攀援城牆。
第一條,臨陣不戰,無有鑼聲而敢後退者,殺。這個殺,並非簡單地砍頭,劉楊教出來的刑訊高手,曾當著他們的面,折磨死過幾個不聽話的異族刺頭,花樣百出,那整個的過程,叫人看看就毛骨悚然。第二,臨陣交戰,首陷敵營者,賞。這個賞,也並非簡單的賞賜些銀兩之類,表現尤為突出的,甚至可調出陷陣營,拔擢為軍官。
鄧承志逞凶城頭,眨眼間連殺益都三員將校,護著其後的登城士卒魚貫上來,漸漸便要在城頭站穩陣腳。邊兒上惹惱一人,黑面似鐵,須如刺蝟,卻乃益都虎將第一人,曾與萬虎席上斗,滿城高喚陳猱頭!
不是他們不怕死,他們要真的不怕死也不會曾經成為俘虜。促使他們拚命的,說白了,完全因為鄧舍的兩道命令,抑或可稱之為鄧舍為陷陣營規定的兩條軍紀。
「消極之音,亂我士氣。督戰隊何在?斬!」
高延世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他恰好便在左近,顧不上肩膀傷勢,揮動馬槊,衝上前來,惡狠狠把郭從龍截住。但凡臨戰廝殺,動輒二三十合的那基本上是非常罕見的。試想,無論攻城、抑或沖陣的時候,前後左右到處都是敵人,怎麼有功夫好整以暇地單打獨鬥?判生死,往往一招間。
鄧承志戰不過陳猱頭,好容易躲開他那一搗,拖錘就走。陳猱頭欲待追逐,城頭下佟生養眼觀六路,發現了鄧承志的危險,急忙搭箭在弓,勁射出去,箭矢穿過層層的人頭,猶如電光火石也似,在無數敵我士卒的胳膊、腿、身間的空隙處鑽過,「當」的一聲,正中陳猱頭的刀柄,撞個正著,往側邊斜走。救了鄧承志。
話音未落,鄧承志已經沖至其前,鎚子由下往上,一樣招呼到了這人的頭上,端端正正地剛好打在他的下巴上,掀起了半個腦殼子,飛上空中。半空中,這銀甲將軍的半個腦殼子還兀自開合著嘴,問出了後邊的兩個字:「……,誰人?」
陳猱頭也不管大刀斷折,橫握了刀柄,當個桿棒,盪步跨前,掃開圍攏上來的幾個海東士卒,往鄧承志的胸前就搗。鄧承志受他一擊,眼前發黑,反應不過來,這一搗若是中在實處,定然摔下城牆。
卻是海東諸將,有人頭一個上了城頭。諸人看時,大出意料,卻不是郭從龍,也不是李和尚,竟是鄧承志!
此正為:小岳雲城頭逞凶威,郭從龍兩放高延世。
千鈞一髮之際,雲梯上冒出個人頭,龍眉鳳眼。但見其人披掛三層重甲,嘴上叼刀,手中挽槍,攀援如猿,動作迅捷,卻是郭從龍。
有知曉色目語言的將校答道:「是來自遙遠西方的一首歌曲。大意為『天地好像旅舍,人為匆匆過客。生命如夏花一般的絢爛綻放,又終將如秋葉一樣的靜美死去。祈求諸聖,憐憫世人,牽引受難者們的渡過苦海,行至彼岸。』」
鄧舍聽了,再細辯其音調,一時無言。
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大刀斷折。鄧承志到底年幼,力氣沒有長成,雖用的是錘,佔了武器上的便宜,卻依舊有些抵擋不住,連退三步,險些被悠回來的流星錘砸到臉上。再往他身後,兩步遠外,便為城牆的邊界。
他黃口孺子一個,年不過十五六歲,自稱別人的爺爺,要說甚是好笑,然而城頭上的諸軍士卒,此時卻不分敵我,盡皆駭然。
想當年,他初出茅廬,在毛貴麾下,迭立大功,萬人矚目;又歸王士誠,與趙君用對戰,連斬其所部數員猛將,起到了力挽狂瀾的作用。縱然看不慣他的王士誠,也不得不由衷地誇讚他一句「今之羅士信也」,可謂打遍益都無敵手,名揚山東誰不知?
「你家爺爺,海東大將軍義子鄧承志是也。」
郭從龍見鄧承志危急,慌忙按住雲梯,翻身躍上來了城頭,三兩步晃開來刺他的益都士卒,反手撈住個逼近身前的敵人九夫長,不費吹灰之力,將之丟落城下,三下五除二打開了道路,大踏步挺槍來救。
想那鄧舍與納哈出、搠思監等有過屢次大戰,得的俘虜當然不在少數,只不過有些被坑殺了,像李鄴這種將校,與韃子有不共戴天之仇,見一個,殺一個,從不留俘。有些則被發配去礦山開礦,原本陸千五兼著採礦的差事,後來由崔玉接任,他手底下就有好幾千的蒙古、色目礦徒。而最終能留下來、被選入陷陣營的,可想而知,無一不是兇殘、亡命之徒。
因為海東軍隊攻的緊,這時益都的強兵悍將,多數都被續繼祖調來了西城牆。負責守衛南邊的高延世也在其中。
自從軍來,尤其永平起兵之後,鄧舍不知參与、指揮過了多少次的攻、守城戰,對此類景象早司空見慣。他簡短地命令道:「救護傷者,換第二隊上城。先上城頭者,按奇功論,賞銀百兩,升三級。」
東城門的益都守軍手忙腳亂,用釘鎚、狼牙拍、檑木等奮起還擊。每個垛口,放的都有滾油、人糞便之類的物事,也一起傾倒。雲梯上的海東士卒,如下餃子也似的,多數爬不上一半,便慘叫著墜落下來。被檑木等擊中的還好,遭了滾油、人糞便的,無不痛不欲生,即便沒摔死,也疼痛的滿地打滾。
他們嚎叫著,穿著簡陋的皮甲,高舉著槍戈長刀,渾身血污,骯髒不堪地向前、向前、向前。
暮色漸深,血戰正酣。
鄧舍親擂鼓,三軍奮喝。西城門處的一支騎軍繞過來,縱馬馳騁,踏動護城河岸,震撼了城池。龍起卷,馬長嘶,槍戈如林,塵土飛揚。又一波猛烈的攻勢,宛如滔天的潮水,狠狠擊向了高聳的益都城池。
不知誰人在隊列中唱起了異族的歌曲,似並非蒙言,也不知是哪一國的色目語。曲調滄桑,歌聲悲涼。一人唱,眾人和。恍惚間,有那麼一霎,這歌聲竟彷彿壓倒了炮火連天的廝殺,混入盤旋的風中,上沖陰雲。
郭從龍不慌不亂,欺高延世有傷,折轉不便、力氣使不出來,連躲也不躲,只輕輕探手,順著他馬槊刺來的方向,一把便將槍身抓住,右手長槍回刺,本來奔其丹田而去的,微微耍個槍花,往下移了點,又傷了他的大腿,笑道:「老鄉年幼,且再饒你一遭。」
蒙古、色目人組成的營頭,鄧舍送了名號與之,喚作「陷陣營」。
那千戶的鎧甲不錯,有護心鏡,但是奈不住鄧承志力大,只聽得「喀喇喇」脆響連連,長槍刺穿了護心鏡,勢如破竹,槍頭直穿透了他的身子,顯出在外,露出胸前,眼見活不成了。鄧承志卻猶自不肯將之放過,急趕上前,不等其栽倒,兩個流星錘同時砸出,又再將此人的腦袋,也打了個稀爛。
但見東城門外,海東軍隊的前鋒已然用飛橋突過了護城河,五十余座雲梯布上城頭。數千長槍手,排列其後,發喊並鉦鼓齊發。又其後側,投石機、火炮、強弓勁弩,等等諸物並立施放。
畢千牛揮手落下,數個督戰隊的士卒彎弓搭箭,遠遠地把那領頭唱歌之人射死當場。鄧舍振奮精神,褪去上衣,赤裸雙臂,他仰頭觀望了一下天色,躍上鼓車,大喝道:「落日如血兮,鏖疆場。飛沙走石兮,逐射敵。諸君,且隨我高聲:大丈夫兮,立功名!」
途中,有人連中數矢,最多踉蹌一下,衝鋒的速度絲毫不見減慢。不遠處有人被巨石投中,砸的斷肢橫飛,血肉迸濺,嫣紅的血與小塊的肉濺到別人的身上、嘴邊,他們或者渾然不覺,或者伸手將之抹去,又或者舌頭舔一舔,把那碎肉吞入腹內。
那麼,其組成的成員是從哪裡來的?自然從俘虜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