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乾坤殺氣正沉沉
第三十三章 萊州
親兵笑道：「將軍卻也太過把細。元軍雖精，先是數日連克數城，陷我東南，接著又受困雪中，以數千人防守數百里地，一直不得休整。今忽見我大軍來到，有些驚慌失措當然難免。且我生女真軍雖只千人，人人敢死。因此，我軍能一鼓克城，似乎並也不足為奇。」
便不說別人，只這張歹兒。鄧舍一令之下，他服從如山。可是他在關北的時候，卻也是端得殺伐決斷，一言既出，動輒百十人頭落地。他是如此，別的將校也都一樣。海東軍中又包括上馬賊、原遼東紅巾、高麗降軍，可以說山頭林立。所以，不是一個派系的，彼此間壓根兒就不會服氣。特別上馬賊舊部。
比如，關保取東南，獲勝之輕易，或許在察罕的預料中；但海東落敗之迅捷，卻就大大出乎了鄧舍的估計。而如今這一出相同的戲碼，在海東援軍抵達后，不期然地再一次上演。地點便在萊州城下。真可謂：兵家無常勝的將軍。
張歹兒沉吟不語。
……
續繼祖新投之將，急切立功。他又先見郭從龍輕鬆破取文登，后見張歹兒一戰克複萊州，對關保部有所輕視。並且，他更自以為熟悉地形，有地利之得。故此，一聽說關保遁走，當即引了軍馬，不聽海東監陣官的阻攔，擅自脫離陣地，抄近道試圖繞前截擊。
這幾騎探馬，卻是張歹兒早先放出去，打探沿海周邊動靜的。
張歹兒兵至萊州城下。
……
唯一的不同，敵我雙方交換了彼此的身份。昨天的勝利者，如今變作了落敗的一方。而昨天的落敗者，卻成為了獲勝的一方。
張歹兒大出意料。關保抽調了數千的精銳，齊聚萊州，他本以為這會是一場惡戰，卻萬萬沒想到，關保居然真的不戰而潰？難道果如親兵們的解釋，是元軍因為久不得休整，因此軍無鬥志么？他再次往黑乎乎的城門口瞧了眼，心中問自己，道：「就這麼勝了？」不對，必然有詐！
張歹兒身邊的親兵們，也是在關北跋扈慣了的，從來只有他們見張歹兒給別人使臉色，沒見過有人竟
當此關鍵時刻，后軍陣上，又三兩騎匆忙奔至。馬蹄聲敲打夜色，動人心魄。來人是后軍的監陣官，滾落下馬，叫道：「元帥！后軍續繼祖聽聞關保夜遁，不聽末將等諫阻，執意孤行，私下引了軍馬，轉去追趕了！」
「元帥大人想說什麼？」
「續繼祖？」
張歹兒純粹看在鄧舍與文華國的面子上，才一再做出讓步，見還有人不知好歹，不免怒氣勃發，強忍下來，問道：「那麼以諸位之見，該當如何？」
一支代表關保，一支代表察罕。變數之一，關保設伏。變數之二，察罕來襲。火燭搖動，他盯著算籌，猛然間心頭一動。關保設伏？察罕來襲？如果關保不設伏，反而佯裝敗北。然後察罕設伏半路，該如何應對？
有他的例子在前，平壤諸將不再與張歹兒多說，紛紛撥馬轉走，便要各引本部，齊往前去追擊。這要是各營散開，任其自行其是，不用關保設伏，也必然自亂陣腳。張歹兒無奈，只得下達軍令。
張歹兒皺了下眉頭，隨即舒緩臉色，笑道：「將軍此言差矣。本將雖與諸位少見，卻並不以諸位為外人。且大丈夫志在功名，些許城中微利，一點的子女衣帛，何足掛齒？本將實在憂心城中有伏。故此才先放生女真入城。諸位沒見么？連帶本將關北的本部，也一樣的沒有入城。」
「哈哈。好威風，好殺氣。」
張歹兒勒馬城外，眼見城頭與城門內的元軍抱頭鼠竄，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大。他說道：「不對，此中必然有詐。」
「留三千人入城。餘下各軍，用平壤軍為前鋒，以關北軍為後陣。追擊關保。」
張歹兒默然不語。
郭從龍面前，擺放了兩支算籌。
又且在打南高麗的時候，他們中又有很多人皆立下有不小的功勞，可謂盡皆驕兵悍將。雖然奉文華國之命，現在暫時受張歹兒的調遣，對他卻不見得心服口服。
他喃喃自語：「卻也太過蹊蹺。」
郭從龍把萊州戰局從頭到尾推演了一番。他越琢磨，越覺得心中無底。看似簡簡單單的一次攻城戰，因為對手是察罕的關係，卻不得不引人再三深思。張歹兒出城前，三軍上下皆信心百倍，卻也不知到底會不會出現變數？他所憂慮的變數還是那兩個。
「還用說么？元帥你自己也承認了，生女真虜種野人，也就不怕死，真要論及打仗，能比得過咱們么？末將等願請為前部，先入城中。即便城中果然如元帥所言，真有埋伏，有末將等在，總也能較之生女真人為強吧？好容易搶下城門，不致前功盡棄。這卻也是末將等為戰局著想。」
張歹兒細細與之解釋一遍，把心中的疑惑全盤講出。有將校不以為然，笑道：「城門都已經打開了，韃子還能有甚奸計？張帥，莫不是你看這萊州城中富饒，故此才不願先放俺們入城么？哈哈。末將斗膽，說笑而已。還請元帥大人毋要責怪。」
蒙人講究「根腳」，這上馬賊舊部，在海東的軍中便算是最大的根腳了。張歹兒不是上馬賊。偏偏這些平壤的將校、文華國的部屬里，又很有幾個上馬賊出身的。自恃與鄧舍淵源深，頂撞張歹兒幾句，渾不當回事兒。嘲笑完了，還咧嘴笑，一副你能拿俺們怎麼辦的樣子。
就在郭從龍秉燭帥府，費盡心思地想要推測出張歹兒抵達萊州后，也許會遇到的戰場情況之時，萊州城下，戰火才起，剛經過兩三波的衝鋒，生女真人便登上了城頭。他們使用著種種粗陋卻沉重的武器，追擊守城的元軍。元軍略作抵抗，即落荒而逃。不到兩個時辰，張歹兒的軍隊就奪取了城門。
因為一來，他把青軍多數放在了文登。郭從龍克複文登，這部分人馬大多被殲滅。二則，他在攻打萊州等地的時候，儘管因有海東叛將與之裡應外合，取勝得很快，卻難免也會有所折損。所以，除掉這兩
……
「關保用數千人，取我東南如風捲殘雲，易如反掌。今我雖大軍來到，以他如此的驍悍，卻為何不交一戰，稍作抵擋，即望風而走？」
變數之一，如果關保主動出城，在半路上設伏？變數之二，又如果察罕聞訊，從後來襲？郭從龍喃喃自語：「該如何應對？」
「到底元帥還是有關北本部。俺們這些平壤雜牌，當然不能與之相提並論了。」
按照常理來講，萊州內有儲糧，城池也很堅固，再有強兵守衛。張歹兒縱然所帶皆為生力援軍，若想要速戰速決，怕也是殊為不易。文登城中的郭從龍因此為他擔憂，誠然實屬正常。
左右親兵問道：「城池已為我軍所得，還有何詐之有？」
「生女真虜種野人。本將用之，便如鷹犬，怎能算為本部？」
他們請命的要求卻不再是爭先入城，而換成了追擊敵人。
「什麼詐？」
三三兩兩，這些人驅馬趕至將旗下邊。七嘴八舌，問其原因。
「原來元帥大人的關北本部，並不算有生女真？」
萊州城外，諸將請命。
「他或會半路設伏！」
……
張歹兒分兵攻城，只圍了城池三面，空出有西邊沒圍。他兀自猶豫不決，說道：「關保或許還在城中。但是方才攻城，本將卻一直沒見到他的將旗，……」話音未落，西城牆處，又有數騎驟然奔來。
如果說城中都是青軍的話，獲勝的快一點還不會惹人生疑，但現如今城中明明皆為元軍精銳。而且關保之前也曾爭分奪秒，把散在周邊的軍隊悉數調入城中，分明擺出了一副憑堅據守的架勢。卻為何，竟一觸即潰？
三千來人看似不多，但是也不容小覷，因為多數皆為他本來所帶的主力精銳。
「關保，察罕軍中驍將。本將從軍前，河北、山東都去過，常常聞聽他的大名。此人能攻而善守。每戰，必身先士卒。今日此戰，卻接戰即走。這，難道還不夠奇怪的么？」張歹兒尋思片刻，說道，「傳令三軍，不要急著入
張歹兒久在關北，與平壤等地的將校們來往並不多。這些將校，多數是為文華國的部屬。文華國什麼人？鄧舍的叔叔，在海東的地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張歹兒雖得鄧舍寵幸，能和文華國相比么？因此，這些人卻不一定就會甘居其下。
文登城中。
夜色漸漸深沉，城中火光衝天。遠遠處，有數騎的斥候賓士而至。飛身下馬，跪拜張歹兒馬前。張歹兒問道：「怎樣？」斥候答道：「沿海港口，盡數被韃子破壞。並及沿海州縣，韃子撤軍來入萊州前，也都有放火焚燒。城中的存糧、輜重等物，皆被燒了個一乾二淨。」
「諸位認為關保何許人也？」
當初，關保陷東南時，察罕總共給他了三千人。打下了幾座城池后，他發動當地的地主豪強殘餘勢力，又臨時擴編了千余的青軍。加上少部分投降的益都舊部。他的軍馬最多時，確如張歹兒與郭從龍等人的分析，達到有五千之數。只不過，他現在可用的其實沒這麼多。也就三千許。
「察罕的左膀右臂。」
這些平壤等地的駐軍將校們，誰不是刀山血海里滾爬出來的，絲毫不放在眼中。有帶親兵過來的，也是各自迎上，針鋒相對，互不相讓。
他此番攻城，帶來的幾千人中除了關北嫡系，還有兩千多的平壤等地駐軍。這會兒見城門大開，正打算鼓勇殺入，不料卻忽然見將旗擺動，示意各營稍退，只放生女真入城。頓時，關北軍嫡系還還說，平壤駐軍的將校們大為不滿。
「只怕到時入城，關保軍的輜重餉糧，早被不是關北本部的生女真人搶掠一空嘍。」
「此中必然有詐！」
有平壤的將校道：「形勢很明白了。韃子打的主意並非堅守，而是破壞。因此萊州城一擊即破，也就沒什麼值得可懷疑了。元帥大人，請下令吧。如若你真不想用俺們入城，也請你快一點派你的本部入城。關保還在城內，若因為你的優柔寡斷，反叫他給趁機逃掉的話。元帥大人？可該怎麼對主公交代？」
「先前元帥大人以為，關保會在城中
鄧舍軍紀森嚴。這些將校剛才說是城中富饒，似乎想入城中是為了抄掠，實則即便張歹兒不阻止他們，任其入城，他們也是沒有膽量隨意抄掠民家的。至多在繳獲上動些手腳。這也是各地軍中不成文的規矩。又想馬兒跑得快，又想馬兒不吃草，顯然不切實際。只要不過分，鄧舍對此常常也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元帥大人久在關北，要說關北苦寒之地，所產盡皆勇士。卻怎麼元帥大人的膽量？當真士別三日，刮目相待。哈哈。哈哈。」諸將一力要求，想要追擊關保。張歹兒默然不語，隨便他們諷刺，就是不肯下令。
要知道，鄧舍從百戶起家，打下了偌大的地盤。其軍中但凡能夠出人頭地的，別說千戶、萬戶，哪怕一個小小的百夫長，也無不都是殺敵殺出來的功勞。別看他們在鄧舍面前都老老實實的，走出去，一個比一個驕橫。
「可笑，可笑！」
然而，勝利的到來，也總如落敗，有些會在人的意料之中，更有一些，往往會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他往城中望了眼，生女真軍入城已有片刻，廝殺聲隱約入耳，大約元軍的殘部還有負隅頑抗的。他想了一想，做出妥協，說道：「諸位但請再多待稍頃，等生女直軍把鄰近城門的地段清理乾淨，確定了沒有關保設伏之後。本將可向你們保證，絕對首先先放入城的，便是諸位。可好么？」
張歹兒揮手止住親兵，斥責幾句，轉過頭，依舊笑容滿面，說道：「諸位將軍說笑了。」
勝利的果實得來如此之易，援軍無不士氣鼓舞。張歹兒勒馬城外，望著黑洞洞的城門，卻不由疑雲頓生。
「這？」
「有何可笑？」
諸將齊齊轉首觀之，見那數騎來到近前，馬上的騎士等不及下馬，高聲叫喊：「報元帥！西城門大開，一彪軍馬衝殺而出。小人等遙遙看其旗幟，上正打著『關保』二字。是關保的本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