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第七卷 補天手段略施展

第二十五章 懲貪

第七卷 補天手段略施展

第二十五章 懲貪

姬宗周喃喃說道:「太重,太重。」
話里意思隱約點出,海東雖與安豐名為君臣,卻不一定就非要什麼都得聽安豐的。為什麼察罕來襲時,安豐沒有援軍?如今察罕退走,小明王倒是想要來「賜婚」了。小明王與劉福通的意思昭然若揭,分明只不過想藉此插手益都罷了。況且,益都有急時,安豐不救,本就是小明王虧理在先。為人君者,見死不救;又怎能要求為人臣者恪守「綱常」?
「未入我境,豈能稱為援軍?可笑,可笑!」洪繼勛曬然。
注:
見鄧舍笑的舒暢,他暗自里卻對所舉兩例甚為滿意。
他們出的堂外,沒走多遠,後邊追上來個侍衛,說是奉鄧舍之令,又把洪繼勛與文華國給叫了回去。
「章大人所言也對。主公要是不答應,影響不好。對海東的影響倒也罷了。主公仁厚愛人,海東上下無不愛戴。臣子們與百姓對主公的敬仰,絕不會因此事而就出現改變。但是,天下人會怎麼想呢?不可不深思。」
鄧舍哈哈大笑,說道:「姬公所舉之例,皆開國之帝王。我只不過是宋室一臣,豈能如此類比?不妥,不妥。」姬宗周道:「是,是。臣一時疏忽,舉錯了例子。該死,該死。願請主公責罰。」
他話里又有一層意思,洪繼勛擔憂后妃干政,這是不錯。但是,如果運用得當,說不定也還能借用劉福通的名望,化弊為利。
「如何從重?怎麼才算從嚴?」
他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三綱五常是維繫制度穩定的基礎。鄧舍不但是安豐的臣子,更且是海東的主公,他如果拒絕了小明王的賜婚,就是開了一個不好的頭。他是海東的主公,行為四省之規範,都不能做到以身作則,何以要求臣下?
鄧舍沉吟不語。洪繼勛只是冷笑。
只聽得「嘡啷」一聲,眾人去看,卻是羅李郎手中的茶碗掉在地上。洪繼勛以下,都是倒抽了一口冷氣。
姬宗周似乎出自好心,解釋說道:「『人而無信,不知其可。』這個『可』,卻不是饑渴的『渴』,而是可以的『可』。意思是說,……」文華國不等他說完,一揮手,將之打斷,大大咧咧地道:「一個意思!」
1、察罕來犯時,朝廷怎無援軍?
鄧舍笑道:「章公之意,我已知矣。你的忠誠,我也很明白。」洪繼勛哼了聲,道:「『堅請』不錯,『忠誠』未必。」鄧舍一笑,不等章渝辯解,問姬宗周,說道:「姬大人,你聽了半天,沒有說話。你的意見呢?對此事,你怎麼看?『言者無罪』。有什麼看法,儘管講來。」
章渝唾沫四濺,吹得鬍鬚亂飛,站在堂上,大聲地說道:「皇上賜婚,臣豈能辭?君為臣綱。皇上賜婚與主公,是天大的恩寵。主公若是不肯答應,試請問諸公,奈天下何?奈海東臣子何?天下人會怎樣看主公?海東的臣子與百姓又會怎樣看主公?
文華國插口問道:「這麼說,姬大人其實是贊同章大人的意見了?」
濟南的西邊是黃河,天冷結冰,察罕的軍隊可以來往便利。一旦河水開化,濟南便成孤懸之勢,等同了一座孤城。城池雖大,雖堅,若鄧舍到時候能下決心,傾益都之力,往去取之。察罕的軍隊未必能守得住。
他實際上對此也並不贊同。
鄧舍本來對安豐就沒多少忠誠之心,自稱宋室臣子,不過大樹底下好乘涼。此一道理,人人心知肚明。要說他心無異志,誰也不會相信。否則,他如若當真忠心耿耿,又何必還為小明王的「賜婚」而大感頭疼?
言辭誠懇,只差把一片忠心掏出。
一群文臣說話,都是文縐縐的。文華國說話直,直言不諱,說道:「劉太保,俺不識得。他的女兒,俺也沒見過。主公千辛萬苦,弟兄們拼死拼活,打下了偌大的地盤,好容易立足方穩,卻不是做飯給別人吃的!」
「臣以為,洪先生與章大人說的都有道理。以臣看來,洪先生所慮者,不外乎是在擔憂,如果主公答應了,劉太保之女嫁來海東,或許會出現后妃干政之事。畢竟劉太保之女有安豐以為倚仗。劉太保亦天下之雄傑也,頗有人望。臣以為,這個擔憂是不無道理的。」
姬宗周自以為猜到了鄧舍的心思,笑著說道:「主公仁厚。若不想殺之,何妨由趙左丞上書?由他來提議從重處罰。待其書至,主公可以給以批示,吩咐斟酌減刑。此是為『恩從上出』。」惡人讓趙過去做,好人則由鄧舍為之。此亦可算為自古以來,帝王施恩臣下、顯示寬仁的不二秘訣。
「怎麼說?」
姬宗周乾笑了兩聲,說道:「人而無信,不知其可。」
洪繼勛道:「函山之戰,我軍雖稍有失利。臣以為,卻是無足掛齒。不必為憂。」
「我問的就是該怎麼懲處?」
當初,洪繼勛、姚好古上書請他立妃的時候,他就該把妃子定下。拖延至今,搞的安豐朝廷又過來橫插一杠子。接受吧?劉福通的女兒,嫁過來海東,會一個人來么?肯定會隨行帶一些人,這就等同放手安豐,任其插手到了海東。不接受吧?這可是小明王的意見,「皇上賜婚」,天大的恩寵。怎麼拒絕?敢不給「主公」面子,成何體統?怎麼也說不過去。
「為何?」
有說朱元璋將貪官污吏剝皮充草。「國朝初嚴於吏治,憲典火烈,……,贓至六十兩以上者,梟首示眾,仍剝皮實草,以為將來之戒。于府州縣衛所之左,特立一廟,以祀土地,為剝皮之場,名曰皮場廟。于公座旁各置剝皮實草之袋,欲使嘗接于目而儆於心。」又有說這其實並不是真的。
他簡單地做了總結,說道:「諸位的意思,我全清楚了。此事說急也急,說不急也不急。諸位稍安勿躁。待到明日,我自會召使者來見,把我的答覆告訴與他。並呈送奏摺,上至安豐。」接著話鋒一轉,不動聲色地將話題帶入了另外兩件事體,蹙眉說道,「函山之戰、萊蕪貪腐。對此兩事,諸位有何見解?趁此機會,也一起來議議。」
「劉太保之女一來,安豐離咱又咫尺之遙。臣沒讀過書,臣也不識字,卻也知道,這事兒麻煩的很,處理起來也定然棘手。與其如此,何不幹脆就不答應?至於不答應的原因,也好說。主公後院佳麗三千,選一個,然後給安豐回話,就說妃子已經定下了。『人無信、人無信』,……那個怎麼著怎麼著?姬大人,你學問深,這句話是怎麼說的?」
但是,如果反對,又害怕鄧舍懷疑他存有私心。他左右為難,訥訥半晌,憋出來一句,說道:「姬公所言甚是,此為主公家事。何必詢問臣下?若強要臣來言之,臣委實孤陋寡聞,從未曾聞聽過劉太保有女。」
※※※
他認為章渝未免有些上綱上線。
2、剝皮充草之說。
「查經屬實,不論尊卑、不亂貪腐數目,即悉數拉去街上,當眾剝皮充草。斬其頭,傳首山東;懸其身,城門示眾。株三族!以儆效尤,為後來者戒。」
姬宗周遮遮掩掩地說了很多。許多話不能明言。他的意思大概就是說,如果鄧舍拒絕,就等同把不臣之心宣示給了天下。如此一來,就又等同給了察罕從中取利的機會;同時,想要再與朱元璋交好,怕也就難為。
鄧舍一一問過諸人,做出了決定,不過卻不肯就說。
鄧舍凜凜發威,群臣懾服。姬宗周大起膽子,問道:「然則,主公之意?」
不論貪腐數量,一概剝皮充草。已經算是很重了。嚴重點說,簡直慘無人道。什麼是剝皮充草?把人的皮完整地剝下來,剝皮的過程中,受刑人還不能斷氣。皮剝下來后,以草充實之,再縫起來。往地上一放,還是個人形。聽一聽,就讓人覺得恐懼。更且只是因為貪腐,便株連三族?
姬宗周偷眼觀瞧鄧舍的神色,緩了一緩,又道:「要說起來,此本為主公家事。臣也低微,是不敢替主公下決定的。只是,臣也曾有讀過史書,觀歷代之後妃,請以前朝隋唐為例,與主公說之。
群臣立場鮮明,洪繼勛堅決反對。文華國也不同意。羅李郎不知是因避嫌還是怎麼,閉口不言。姬宗周與他一樣,也是保持緘默,不管誰發言,都是只管笑眯眯地點頭。只有章渝,一力支持,對此表示十分的贊同。
「『夫人臣之於君也,猶四肢之載元首,耳目之為心使也。』豈有四肢不從元首,有耳目竟違心使?主公若是拒絕,臣也聞言:『上不正,下參差』。無有禮,無有綱,必上下瓦解。臣也不知其可!」
羅李郎急得額頭出汗。他此言一出,洪繼勛忍不住「噗哧」一笑。
聽他強詞奪理,章渝激動的臉都紅了,有心斥責,沒有膽量,只是一個勁兒地說道:「你,你!」他衝著鄧舍跪拜在地,伏首叩頭,說道:「『從命利君謂之順,逆命利君謂之忠。』夫為人臣者,不亦難乎?臣之所以堅請主公答應皇上的賜婚,實出肺腑忠誠。主公,萬萬不可拒絕!」
「治亂世,當用重典。以前秦之暴,漢承之以寬。此是為『寬以濟猛』。以漢末之亂,曹魏行之以刑。此是為『猛以濟寬』。『寬猛相濟,政是以和。』自蒙元入主中原,沐猴而冠,至今已近百年。天下承平日久,貪腐成風。因貪腐而生變,因變動而生亂。是如今之時,又一亂世。不以重典,無以刑之。臣以為,當從重、從嚴。」
章渝也是一臉駭然,挺身欲出,想要諫言。鄧舍不容置疑,說道:「我意已決。你們不必多言了。天已很晚,諸位請各自退去吧。」揮袖轉入後堂。諸臣你看我,我看你,無奈只得跪拜告退。
「韃虜膻腥我中原幾近百年,中華衣冠因之而淪陷亦幾近乎百年之久!當此英雄奮起,風起雲湧之時,正為驅除韃虜、光復中華的關鍵時刻,無為民族,貪圖蠅頭小利。是為不義。乃不義民族。
「身居州牧之職,不以生民為念。尸位素餐。為區區財貨之欲,罔顧百姓死活。是為不仁!乃不仁蒼生。
「此等不忠、不仁、不義、無禮、不孝、不學無術之徒!斬立決?未免太過輕饒!我再三細思,只把『當機立斷、可斷生殺』的權力給阿過,遠是不足。此等人,怎可一殺了之?」
元軍攻取山東的時候,「九月,劉福通以兵援田豐,至火星埠,(時察罕已死)擴廓帖木兒遣關保邀擊,大破之」。火星埠,在臨朐縣南。
「臣惶恐,臣惶恐。」
鄧舍有點後悔,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這是您的家事,不必詢問臣下。如果一定要問,我連劉福通有女兒沒有都不知道,實在沒有什麼好的意見好說。」滿堂皆笑。鄧舍大笑道:「羅卿、羅卿,何必如此惶急?我與你相識多年,卻不知你原也是一個妙人。」
濟南,是山東的重鎮。要想打破察罕的鉗制包圍之態勢,是必須要先把濟南奪取回來的。有關如何奪取濟南,鄧舍早就與洪繼勛等計議成熟了。濟南若為根本,函山最多皮毛。因此,函山一戰,確實不值得太過重視。
當然,前提有兩個。首先,察罕與孛羅依然保持不和,察罕無力顧及濟南。其次,益都的民生恢復得不錯,損失慘重的軍隊能得到及時的補充。並且有信心,在奪回濟南后,有能力應付察罕或許會隨之而來的報復。
「查如屬實,斬立決!」
「文叔,你的意見呢?」
「天下人會怎麼想?」
聽洪繼勛、章渝爭執了這麼長時間,鄧舍對自己的想法卻絲毫半點沒有吐露。羅李郎不知道他的心意,不曉得他究竟是傾向同意,抑或是傾向反對。不過說實話,羅李郎的想法卻是與洪繼勛、文華國相同。
鄧舍頷首,又問道:「那麼,萊蕪貪腐呢?」
「臣的一點淺薄陋見。若是主公拒絕了,則我海東與安豐必生裂隙。將我內部的裂隙出示給外人觀看,怕有些不妥。察罕來犯我境的時候,安豐的援軍雖未能入境,到底還是有援軍來了,間接地也減輕了一下我益都的壓力。主公一旦拒絕,當若察罕再來的話,怎麼辦?主公又想與吳國公結盟,我海東若想要連同金陵,也繞不開安豐。」
鄧舍又問羅李郎,道:「羅卿何意?有何見解?且說來。」
「前有列賢,不追慕列賢的偉行,是為無禮。乃無禮列賢。上有祖宗,不思為祖宗報仇,辱沒門楣,枉為人子,是為不孝。乃不孝祖宗。生而為人、讀聖人書,不學聖人之道,是為不學無術。乃使天下人言:肉食者鄙,未能遠謀!貽笑大方,丟盡爾等聖人子弟的容面!
「對呀!人要不講信用,連饑渴都不知道。連饑渴都不知道,還能叫人么?所以,臣以為,一句話就能把這事兒給打發了。主公以為如何?」
——這其實也正是借用章渝適才所說「上不正,下參差」的意思。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說了『言者無罪』。你且講來,聽聽看。」
洪繼勛嗤笑,說道:「天子賜婚,臣而拒絕。自古至今,歷代並不乏見。朝廷雖為好意,主公就一定要接受么?先封主公燕王,再以太保之女賜婚,天子之恩寵固為重矣!當察罕來時,為何卻不見天子之軍?」
「臣愚鈍,不敢妄言。」
章渝說道:「察罕來犯之時,朝廷怎無援軍?出使安豐的使者歸來當日,就已經明明講到,說當察罕與我在益都激戰,皇上與劉太保聞訊之後,也是當即就遣了有軍馬前來支援的。只是因為察罕勢大,所以未能入我山東之境。洪先生當時也在場,難道沒有聽見使者的這句說話么?」
「隋文帝的皇后獨孤氏,乃為周大司馬獨孤信之女。唐高祖的皇后竇氏,乃為隋神武公竇毅之女。此皆名門閨秀。如若以此來看,主公若能得劉太保之女為妃,似乎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鄧舍說道:「我曾經聽說過一句話,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食君之祿,不為君分憂,貪贓枉法,徇私舞弊。用國家之公器,圖謀一己之私利。是為不忠!乃不忠國家。
鄧舍站起身來,搖了搖頭,道:「斬立決?不然,不然。」洪繼勛道:「主公莫是嫌重?」文華國是從苦人家出來的,最恨貪官污吏,叫道:「不重,不重,卻還嫌輕!」羅李郎地方士紳出身,對此類事早已司空見慣,也不以為是多大的問題,有幾個官不貪?他囁嚅了幾下,想發言,沒說。
「濟南之元軍,不過萬人。僅足其自守,不足其外侵。探究察罕雖然撤退,卻不肯放棄濟南的用意,無非打算以此來做跳板,好為下一次來取我山東做準備。但是就以濟南來看,固為齊魯名邑,城堅而溝深,壘高且牆寬。然而,察罕卻忽略了,濟南的西邊,即為黃河。
「如此,你是贊成洪先生的意見了?」
「現在還好,河水結冰。濟南若有事,他可立即從西邊的高唐州等地調遣軍馬來援。待到二三月間,等冰河開化,以黃河之水,滔滔萬里之勢,奔騰卷襲之涌,何止可以用天塹來言之!若我當其時,盡起大軍,徑襲濟南。察罕以何來援之?濟南對察罕來說,中有黃河之間隔,不過無根之木。濟南對我益都來說,其間一馬平川,毫無阻礙,卻是探手可及。是以,函山之戰,我軍雖小有失利;縱觀全局,卻是不足為憂。」
他以手支頭,聽著群臣爭執。
「當此內憂外患之際,地方官不知體恤國事。論法懲處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