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三十章 職責
盾牌手在前，以抵擋馮脫音的陌刀；長槍手在中，趁隙刺殺馮脫音；刀斧手在後，待盾牌手、長槍手合力把馮脫音傷住、抑或弄掉他的陌刀，便就卷身襲之。陳細普則自用弓矢，在外圍射箭。
急轉頭去，看見是從馮脫音處傳來。
馮脫音卻是因有家傳。其祖上在唐時便是陌刀手，有家傳的技藝流傳後世。故此，他選擇了使用陌刀。大凡「將種」，也就是將門子弟，多數都有祖傳的戰場殺人術，和平時代保家衛國，用刀槍拼出富貴，遇到戰亂，也往往較之尋常百姓更能揚名立萬。這馮脫音就是「將種」的典型。
陳細普棄弓抽刀，匆忙迎了一下，一股大力撞來，只覺手臂發麻，刀被撞飛。馮脫音回手在砍，有兩個益都士卒奮不顧身替陳細普擋下。雙雙戰死。陳細普見勢不妙，敗退逃走。方米罕適才聽到的那聲巨響，就是馮脫音一刀砍死兩個盾牌手的響聲。
在他的身後，跟了有兩個的親兵。這兩人有兩個職責，一個是掩護楊四的背後與側翼，一個是附帶負責取被楊四殺死之人的頭顱。
若論勇悍，陳細普不及楊四，但是楊四有「先登攻堅」之責，如果調楊四去戰馮脫音，無論勝負，都不利益都軍快速地佔領岸邊。
可見方米罕、楊四諸人所面臨的壓力有多大。要不然，楊萬虎也不會令漁船在送了他們近岸后便就轉還。當此之時，欲想得勝，就不能用希望來鼓勵士卒，而應用恐懼來鼓勵他們。這卻是與深入敵人腹地的趙過、柳三郎等所採取的用來激勵士卒之辦法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所謂「陣型」，就是通過合適的排列，把士卒們的戰鬥力發揮到最大。按道理講，陳細普的這個陣型排的還算不錯，用十來個人，列陣斗一人。勝算很大。但奈何馮脫音卻不是只有一個人，他是西岸的主將，一入陣中，就有許多的親兵、河南士卒來救。
對這些情況，方米罕和楊四皆一清二楚。楊四挺槍搶灘，馮脫音執刀布陣。勇將對勇將，強軍對強軍。一場血戰已然爆發，就在這湖水西岸。
一人應聲而出，快跑過去，俯下身，一腳踩在那死去河南士卒的胸前，一手拽住他的髮髻，把那死不瞑目的人頭微微提起，長刀淺淺地插在地上，推刃切過。隨
處理完此事，方米罕在盾牌的遮掩下，略微退了幾步，半蹲著身子，抬起頭，觀看戰場。益都軍卒已和河南軍的長槍手交上了戰，因敵我兩軍都比較聚集，所以戰線拉得並不是很長，只有百十步。喊殺震天。
陳細普還欲待多說。
刀刃極其銳利，直從那士卒的左肩膀砍入，從右邊腰間砍出，把整個人連盔帶甲，剖成了兩半。內臟散亂一地，鮮血噴出，濺了馮脫音滿頭一臉。他確實驍悍，任面上血水流下，擦也不擦一下，又是大叫一聲：「喝！」長刀橫卷，將第二個撲上來的益都士卒一樣地砍為兩半。只不過，這個兩半，是從腰間砍斷的。儘管先後已有兩個益都士卒慘死，但後繼者仍然拚死奮身。「前仆後繼。」短短片刻功夫，相繼三四士卒死在陌刀之下。
楊四突入得是很快，已經衝過了長槍陣，接觸到了刀斧陣。但也就是他沖得很快，後繼的部隊並沒有能迅速跟上。為什麼呢？益都軍是從水中登岸，搶灘作戰，上了岸后，隊形並不整齊。但河南軍卻早把陣勢列得井井有條。以「齊」敵「亂」，優勢在誰那邊，一目了然。
楊四身後親兵，再又奔過去，一樣施為，不等這個敵卒死掉，也懶得給他補上一刀，便這麼活生生又將此人的腦袋切下。砍頭砍得多了，動作就很熟練，絲毫不拖泥帶水，行雲流水也似。
搶灘作戰，素來都是攻擊一方傷亡極大的。
夜空瓦藍，明月一彎。
乾淨利索地殺了一人。他更不回頭，只是叫道：「取人頭！」
儘管三疊陣外側的刀斧手拼力阻擋，卻因寡不敵眾，終被馮脫音的親兵殺散。馮脫音趁此機會，奮起千鈞力，舌綻春雷，大喝一聲，舉刀把對面的兩個盾牌手連人帶盾砍成兩片。
後邊有人疾奔近前，高聲叫道：「將軍令：命令楊四向前殺敵。無有軍令，嚴禁後退一步，更嚴禁與敵勇將私鬥。」
河南軍放置在岸邊的軍隊其實並不太多，弓箭手、火銃手、長槍手、刀斧手等等加在一起，也不過七八百人，一個上千戶的規模。
敵我膠著。河南軍的弓箭手、火銃手因怕傷著自己人，無法就近放射，只好對準了水、岸相
楊四左執盾，右挾槍，擋住如雨的箭矢，就像是一頭逆水而上的蛟龍，衝出了水面，頭一個登至岸上。
戰沒有半個時辰，這兩個親兵的腰上，已各有兩三個腦袋。人的腰圍就那麼大，若是殺人太多，腦袋拴不下怎麼辦？不要緊，楊四也有辦法。到那時，就不要人頭，只要鼻子了。
岸邊的河南軍已經列好了陣勢。畢竟是百戰強軍，方米罕等的突然出現儘管引起了他們的一時慌亂，但鎮定下來之後，進退有據、有條不紊。
方米罕勃然大怒，「苦戰至今，我部漸漸失利。若敗，上則愧對主公，下則羞對楊大帥。人可以不崇高，但也絕不能卑賤。要論勇武，俺或者不如別人甚多，但俺卻也是個武將。一定會做好本職，盡忠盡責。」
楊四嘿然，扭頭瞥了一眼馮脫音的方向，恰好看到馮脫音一刀下去，連砍死了兩個益都士卒。他惡狠狠地啐了口，道：「且讓他得意。」轉回首，盾牌上舉，擋住對面一人砍過來的長斧，順勢把長槍刺出，深入其腹。
馮脫音遇戰有個特點，那就是每戰必為隊首。他遠遠看見了楊四，大呼小叫，提起長刀，飛奔前去，想要與之廝殺。但這個時候，益都軍已經有不少相繼從湖中衝上岸來，擋在了他的前路之上。
然後，這親兵將之綁在腰邊，繼續隨著楊四往前奔殺。
往往一百人搶灘，到戰事結束，傷亡至少也得在三四成左右，甚至更多。這還是在不一定碰見對方精銳的形勢下。
而放出在外、此時正負責岸邊防禦的指揮官則又是察罕不花麾下的一員驍將，名喚馮脫音，身高七尺，壯勇魁雄，善用兩面刃，長有丈余，號稱「陌刀」，重近二十斤。當他揮舞開來，當真是虎虎生風，擋者立斃。
「楊四難得已突入韃子的刀斧陣，是我部少數得利的一個位置。怎可輕調？」
「如此，我部該當如何是好？」
「陌刀」是唐時的兵器，自唐之後，由宋至元，已經罕見有人使用。其漸漸銷聲匿跡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陌刀對使用者的要求較高，不能個子低，要力大雄沉，膽色還需要足夠壯；一個是斧鉞等兵器被大量的使用。斧鉞之類，能取到類似陌刀的效果，但製造此類兵器
「馮脫音勇悍，將軍恐怕非其對手。請將軍三思！」
登上岸邊，顧不上休息，接著就奔赴戰場。從岸邊到交戰處，還有一段距離，仍舊處在箭、彈的打擊範圍內。很多人在奔跑的途中又連連中箭，不過眨眼功夫，只方米罕目見，就看到四五個人栽倒在地。有的是面目中創，有的是腿腳挨箭。撐得住的，為不致影響士氣，咬著牙，默不出聲。可是像面門中創的，實在疼痛難忍，忍無可忍，發出慘叫呻吟。
益都軍這次前來有四百多人，兵力對比一比二，且益都軍俱為沙場老卒、善戰的精銳，要說起來，這個比例不算太過懸殊。但是擋不住河南軍有地利。臨湖射箭、放槍，益都軍還沒等上岸，就已經傷亡二三十人。
有了本部接應，馮脫音如虎出柙，三兩下就把陳細普的三疊陣殺得七零八落。陌刀上沾滿鮮血，舉起處，順刀桿往下滴流；平砍時，反射月光一泓如水。
此次來援濟寧路的河南軍，是乃由鎮守汴梁的主將李景昌親率，他帶了主力現在巨野城內，受王保保的親自指揮。分來山陽湖、濟州沿線的這部分河南軍馬，主將名叫察罕不花，是李景昌的副將。
「取人頭！」
月色、星光。湖水、林木。
他們注意到了馮脫音的勇銳，雖然已有先期登岸的兩個小隊士卒先後把他圍住了，但丈余長的陌刀揮開，根本沒人能近其身前，眼看就快要支撐不住。若是被馮脫音闖出，很有可能憑他一人之力就會給益都士卒帶來極大的損害。
所以，方米罕決定用本部的「中駟」迎敵之「上駟」，而用本部的「上駟」迎敵之「中駟」。他了解楊四的性子，為防止其主動去戰馮脫音，並命親兵立刻趕去傳令，叫楊四隻管沖敵堅陣，嚴禁轉去邀斗馮脫音。
「將軍！賊將太勇，我部難擋其鋒。」陳細普倉皇奔至方米罕身前，急聲說道。抬眼瞧見方米罕的神色，很嚴峻，微微一愣，轉眼去看，這才看到整個的戰場上，大部分的地段益都士卒都處在失利。
楊四側身避開從右側刺來的一柄長槍，甩動
方米罕沉聲說道：「『擒賊先擒王，射人先射馬。』賊將如此勇悍，必須先斬。陳細普，帶幾個人，去把他殺了。」
察罕不花現如今便在湖西岸的大營之內，應該是正在應付胡忠的佯攻。
馮脫音「一步殺一人」，渾身上下都被血水浸透，勇氣彌厲，殺得性起，索性反手拽掉了兜鍪，散開頭髮，獰笑不已。月光下，湖水邊，兩軍亂戰，他橫衝直撞其間，手下無一人之將，簡直恍如從地獄中出來的惡鬼。
陳細普順著方米罕的視線，看到在河南軍陣后，不知何時，又被人布上了很多的拒馬。拒馬由銳利的長矛、裹了鐵刺的木頭組成，斜斜指向夜空。月光下，長矛的矛頭和木頭頂部的鐵刺發出清冷的光輝。
方米罕制止了他，斷然說道：「職責所在，死則死矣。俺已經決定了。老陳，你不必再多言說。等本將親自上陣后，你便留在後方，接替調度全局。最重要注意楊四那裡，需及時派援。若本將戰死，你繼任之！」
方米罕一直在觀察戰況，當然也發現了這個問題。他一疊聲催促傳令官，在戰場上四處傳令，試圖把因為受到河南軍箭矢、長槍等等連番打擊而所以漸趨分散的部眾再度集結起來。便在此時，他聽到一聲巨響。
皎潔的月光灑落下來，給湖水和岸上的林木披上了一層如夢如幻的外衣。「月明星稀」。夜空中，除了明月，只有寥寥的幾顆星辰懸挂天邊。一閃一閃地眨著眼，像是好奇地在看這場人間廝殺。高處不勝寒，歷經千萬年的歲月滄桑，它們卻又像是無動於衷，純粹冷眼觀瞧。
「何不調楊四前去？」
乃是在戰場上較為常見的三疊陣。
察罕軍中有個綽號送給他，稱其為「雙刀將」。因他除了陌刀，每次出戰，還總會佩戴一柄環刀。遠擊則用陌刀，近戰則用環刀。長短相配，所向披靡。
陳細普大驚，他是剛領會過馮脫音的驍悍，急忙諫道：「將軍！馮脫音固然是敵膽，可您卻是我本部主將，怎可輕易
楊四這邊所向無前，看似大佔上風。但就總體的戰線來講，益都士卒並沒有佔多大便宜。乃至相反，真正掌控著戰場節奏的依然還是河南軍馬。
他掀開衣襟，出示傷痕給陳細普看：「自從軍來，大小十數戰，負傷十數處。幾乎每一場戰都會傷一次傷，但所有的傷痕都只在胸前。」
益都軍的士卒還有少部分沒能出水，接連有人中箭。然而，只要是沒有被傷著要害，每個軍卒都是悍不畏死，仍舊鼓勇前行。
早就等待多時的河南軍長槍手從弓箭手後邊轉出，列隊迎上。在他們的後邊是蓄勢待發的刀斧手。弓箭手、火銃手調整位置，退至刀斧手之後。
「拒馬是剛擺上的。韃子動用了民夫，而且還在接著繼續擺。如果等他們將拒馬連接成陣，然後全軍退入其後。我部先要再奪下湖岸，怕就更難上加難。」
方米罕回頭，看了看波瀾微興的湖面，說道：「后無退路。今夜只有蹈萬死、取一生。否則，我部必全軍覆滅。」該到了主將親上的時刻了。他緩緩檢查鎧甲，整束兵器，說道，「馮脫音乃是敵膽，殺之，敵必喪膽。老陳，你方才既一戰未能取勝。本將自當親自上陣。」
陌刀用法，首重「劈、砍」。要的就是那一種一無無前、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悍烈氣勢。馮脫音將陌刀高高舉起，腳不停步，驀然大叫一聲：「喝！」手起刀落，把衝到他面前的一個益都士卒砍翻在地。
河南軍的列陣，前後有序。
「老陳，你看那裡？」
「事急如此，非俺上陣不可。」
陳細普領了十來人去戰馮脫音。陳細普此人，是平壤軍校出來的，在軍校時，他最擅長的是陣法。因見馮脫音勇悍，他知道拼勇力怕是敵不過的，所以指揮手下的軍卒列成了一個小小的陣型。
戰至此時，益都士卒多數都已出水。方米罕、陳細普二人也登陸上岸。
陌刀是靠重量殺敵的，如果由足夠雄壯的人施展開來，即使對上騎兵也是不怕的，一刀下去，「人馬俱碎」。何況區區的盾牌手？
他卻不就拔槍，而是又將槍頭在那人的腹內攪了一攪，及抽出時，一截腸子被跟著帶了出來。那敵人眼睜睜看著自己被開膛破肚，又驚又駭，又是大痛，慘叫之聲，直欲驚天動地，抱住肚子，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