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四十四章 守壘

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四十四章 守壘

那親兵隊長接令,來到營中前線。戰事正酣。
也不知是被雨淋的,抑或是別的原因,姬宗周嘴唇發白,臉色發青,說道:「這,這,這該如何是好?」
不用望樓上的士卒喊叫,羅國器、姬宗周也早已看到,就好像是一點火焰,跳動在綿綿的雨幕之中。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說話。一個說道:「大人料事如神!」一個說道:「哎呀,不好!」說「不好」之人正是羅國器,姬宗周緊跟著問道:「元軍強襲我營當然不好,大人因何震驚?」
雲梯上的胡騎數十個,排在雲梯後頭的還有數百人,掉下來一個,後邊的就再爬上去一個。
兩千個元軍的騎兵分為兩隊,一隊是主力,一千五百人,皆棄馬徒步,從南營的北邊往上沖;一隊是側翼,五百人,只管奔行在營壘的其它三個方面,遠遠拉放箭矢,以分散海東守卒的防守,減輕主力進攻的阻力。
他們看著副百戶往前爬。
一枝枝的箭矢或者從營內射向營外,抑或從營外射向營內,撕破雨幕,在雨水中劃出一道道弧形的軌跡。有的射中了目標,有的胡亂墜落。無論是攻擊的一方,還是防守的一方,都喊叫不絕。呼聲振地,遠近可聞。
相比守御,攻擊的一方從來都是更加的注重「人海戰術」。要不然,怎麼會有「十則圍之」的說法?如果在攻打城池、堡壘、營壁的時候,顧惜士卒的傷亡,那麼這個營壁、堡壘、城池,便會是必定難以攻下的。
掉在地上,兩人雖都重傷,卻還沒死,互相拉扯,翻滾在泥濘和積水間。兩個在雲梯后的胡騎想上來幫忙,卻因他兩人抱得太緊、滾動不停,因而無法下手。海東的這副百戶失去了弟弟,充滿憤懣和悲痛,意志遠比這個胡騎堅強,牢牢抓住了他的手,用額頭把他的下巴頂起,開嘴就咬,就咬在咽喉上,兩三口下去,那胡騎逐漸停下了掙扎,一命嗚呼。
親兵隊長凜然接令,轉身待去。
就好像一副水墨寫意畫,整個畫面的背景都是雨水,在其間有成百上千的敵我士卒奮力廝殺。刀劍起處,撩起一道雨痕;槍戈刺入,濺出殷紅鮮血。那血跡渲染出了墨色的畫面,令人看到,不覺觸目驚心。有人在倒下,有人在挺身;有人鼓勇向前,有人畏縮顧盼。人挨人、群擠群。倒下的人嘶聲痛呼;向前的人忘我高呼。頭頂上箭矢如雨,營內上下旗幟翻飛。
「雨太大了!放箭都沒了準頭。搞得韃子攻營,根本不用理會我守軍的反擊,只要用撞車猛擊壘壁就行。……,將軍!請催促城內速發援軍。」
……
海東守卒放下檑木,一排排的滾下。手腳靈活的胡騎可以閃身躲開,若是躲閃不及,被之砸在身上,檑木上帶的都有鐵刺,頓時血肉模糊,變成個血葫蘆,叫聲凄厲,滾落下去。不止海東的守卒有監陣隊,胡騎也有監陣,便立在戰線的不遠處,列成整齊的隊伍,長刀雪亮,虎視眈眈,凡是有敢退者,當場處斬,是退也死、不退也死,兩選一,寧為戰而死。
雙方都在呼喊:「殺賊!殺賊!」
「傳令,把羅大人的命令告訴給營北守卒部。再對監陣隊說,凡前線將士,不管將校或者士卒,不肯力戰者砍手、後退者砍腿、轉身者砍頭!」
元軍強襲棣州城外的兩營,這已經被羅國器提前料到,難道還有比這更不好的事情嗎?羅國器說道:「大雨如注,地面泥滑,固然不利攻方;但是懷柔胡騎全是騎兵,遠程奔襲,來得又很迅速,必然沒有帶太多的大型攻城器械。所以說冒雨發動進攻,看似對他們不利,實際剛好相反!」
把副百戶架到他弟弟邊兒上的元卒蹲下身子,抬起來副百戶的頭,一手重又抽出長刀,刺入了他的脖頸。鮮血如泉水,靜止的畫面又開始跳動。
諸將聞得此令,都是面色大變。有人囁嚅嘴唇,壯起膽子,出列說道:「大人!也正如您剛才的分析。雨中,南營的火炮、火銃都用不成,只靠弓矢、強弩,區區五百人、小小個營壘,能打得退數千人的強攻么?」
「不止如此。」
一刀、一刀、又一刀;一槍、一槍、又一槍,就連元軍的士卒都記不得砍了多少刀、刺了多少槍,從營頭上墜落下來的副百戶卻還是咬著牙,拼力朝前爬動。也許是用刀的元軍士卒先停下了手;也許是使槍的元軍士卒先喊叫了聲什麼,圍在副百戶周遭的元卒繼二連三地都住了下手。
南營守將潘美,官居副千戶,本名潘十一,是個目不識丁的粗漢,因為聽過幾次軍官教導團的課,知道了北宋初有位名將叫做潘美,是他的本家,故此改了名字,乾脆也喚作「潘美」。年有三旬,身高體壯,手大腳大,面黑如鐵,一部連腮須,蓬亂茂密,襯托得他其人越發威猛。
營壘內外,羽箭飛舞。
「韃子必有玄虛!」
羅國器話音未落,只見遠處南邊營中驀地里紅旗連飈。這紅旗,是城外南、北二營豎立的都有。旗杆數丈高低,旗面也有數丈的寬幅。若是遇到敵襲,在白天的時候便可用之示警。而要是在夜晚,則改為放火傳訊。
潘美又將之叫住,取下腰刀,遞與給他,道:「見此刀如見本將。如戰士抑或監陣有不從軍令者,給你斬殺之權!韃子不退,你也不用回來了。」
陰沉的天氣里,遠處的那一抹紅旗越發鮮艷。
攻守才開始不到兩刻鐘,營北東側的守卒已然陣亡近半。
「海東安遼軍!」
眼睜睜看著弟弟從營頭掉下,最短的距離時,兩人只相差咫尺。那兄長睚眥欲裂,因為控制不住去勢,也摔倒在營頭上,滾了一滾,翻身躍起,因他的長槍已丟下,一時間也沒想到抽刀,便那麼赤手空拳抓住了這一個後上來的胡騎,吃了他一刀,雙手用力,兩人從雲梯上滾落下去。
望樓上,士卒再次探出身來,高聲叫道:「韃子攻勢甚猛,南營求援!」
「城內旗語的訊號已經傳來。羅大人軍令:要求我軍半步不得後退。若是營壘有失,全營九夫長以上皆處以極刑!」
不斷有壘壁上的軍報送來:「韃子一部,約六百人,抬舉雲梯、撞車,猛攻我營北不止。雖因雨大,韃子無法放火,但是我部的火炮、火銃也無法使用,包括之前埋在營外的地雷,也有許多都被雨水打濕了引線。韃子縱使踩上去,也爆炸不了。戰鬥十分激烈,我營北守軍應付吃力。」
到底誰是賊?沒有人能分得清楚。
營北的西側,數十個髡髮的胡騎,口銜馬刀,順著雲梯向上攀爬。
戰鬥到激烈的地方,一支流矢斜斜射來,穿透雨幕,正好中了年少者的眼睛,從眼中穿入進去,自腦後透射出來。
為何?若退,必死無疑;若不退,還有一線生機。
營北的西側雖然不長,只有一二百步,但是稜角突出,足足突出了兩個面,彼此之間可以相互配合,進行火力支援。故此,儘管負責這個方位防禦的只有五六十人,但是發揮出來的效果完全可以堪比一二百人。
「還有什麼?」
副百戶失血過多,早已沒了力氣,與其說是在爬行,不如說是在扭動。爬了半晌,前行的還不到兩步。元卒中雖多為胡騎,也有人懂得漢話,分明聽到副百戶在喃喃地說:「小弟,小弟,……」就在他身前的十幾步外,是他已經死去的弟弟。有元卒把刀回了鞘,架起副百戶的胳膊,幫他往前爬,拉到他弟弟的身邊。副百戶的手指輕輕動,又有元卒放下了槍,扶住他的手,放在他弟弟的手邊,幫他們握在一處。
雨落如瓢潑,戰場殺聲隆。
羅國器微微地閉了一下眼,緊緊握住短刀,無視諸將的視線,緩緩地說道:「適才本將已經分析過了,如果此時出軍馳援,實不利我軍。傳令:命南營死守寨壘,半步不得後退。若是陣地有失,叫他們九夫長以上都提頭來見!」
十幾個將校跟隨在羅國器的左右,此時都神情嚴肅,站得筆直,任雨水澆落,順著他們的兜鍪、鎧甲往下流淌,目光齊齊集中在羅國器的臉上,只等他一聲令下。
兄長閃開一個登上營頭的胡騎馬刀,回手一槍,深深捅入他的腹內,順便抬起一腳,將之踹落下去。雨水沖刷,迷了眼,再睜開時,正好看到他的弟弟中箭,摔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丟棄長槍,撲上去想抱住。但是,就在此時,又一個胡騎登上營頭,這兄長的弟弟恰恰擋住在他的前邊,只見他隨手一拉,拉住那弟弟的右腳,丟到了營頭的下邊。
「是,是。」
棣州城外的地勢都較為平緩,南、北二營說是位處高地,其實也並不太高,敵人的一個衝鋒就能從下邊奔到營外。而且雨水太大,不但沒法兒施放火炮和火銃,乃至對弓矢與強弩的發射也造成了不小的負面影響。
雖驚無險。
很多人從軍都是兄弟、親戚、宗族一起從軍,比如特別是流民們,鄧舍在永平招兵之時,當時招來的士卒里就有兩成左右皆為此類。
「楊帥不在城內,現在羅大人說了算。弟兄們,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沒的在羅大人面前丟了咱楊帥的臉面!……,咱是誰?」
間或有還保持完好的地雷炸響,伴隨著的往往元軍士卒的慘叫。營壘上布滿鮮血,而營壘下到處殘肢斷臂。銳利的箭頭被雨水沖刷得乾脆,穿透鎧甲,射入體內,血水四飛,把一汪汪在地上的積水都染得通紅。
潘美抹了把臉,嘟噥了句。邊兒上的親兵隊長沒有聽清楚,以為他是下了什麼命令,忙上前問道:「將軍剛才說的什麼?」潘美扭過頭,惡狠狠盯了那隊長一眼,罵道:「剛才老子說的什麼?老子說『狗日的』!」
「不要!」
但是,營北的東側就不然了。
歷經大戰,當初入伍的士卒中,兄弟殘缺的已有不少。此時防禦東側的軍卒中,是兄弟的只有一對。而且兄弟年齡相差較大,哥哥已有近四十歲,弟弟還不到二十。兄長是一個副百戶,弟弟是個九夫長。兩人并力作戰,遇到危險,有時是兄長替弟弟擋住箭矢,有時是弟弟替兄長擋住槍戈,攜手至今,說實話殊為不易。早是生死之情,且本為兄弟,打斷骨連著筋,血濃於水,更且一個年長,一個年少,他們的感情可想而知。
東側也有五六十人防守,奈何東側的地勢較之西側更為平緩,元軍奔跑上來所需要耗費的力氣更少,這防禦,自然也便越發艱難。並且最為關鍵的,這個位置還是元軍主攻中的主攻。李二、任亮把最精銳的力量悉數部署在了此處,攻擊的力度當然也就是別處不能相比。
姬宗周不是笨人,雖沒親自上陣打過仗,可是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頓時醒悟,也是「哎呀」一聲,叫道:「不錯!我城外兩營中駐軍分別只有五百人,臨對強敵,處在絕對的劣勢,全憑火炮、火銃、弓矢、強弩等物防禦。如今雨下,首先火炮和火銃就用不成了,等同先自斷了一臂。而元軍卻完全可以藉機發揮他們最大的優勢。李二、任亮不可小覷!」
羅國器設計的這個營壘形狀,也確實有利防守。
棣州城頭的望樓上,自有眼神好的士卒時刻注意。這時看到,顧不上大雨瓢潑,從高處探出半個身子來,朝著下邊連聲大呼。
在他們的頭上,箭矢依然如雨;在他們的耳邊,喊殺聲依然震天。但是,他們卻都停下了手,看著副百戶向前爬。
雨落成線,風吹不止,第一個會影響到射手的視野,其次會影響到箭矢發射出去的力度以及射程。強弓和勁弩還好點,普通一點的弓,拉滿了弦,箭矢射出去,被雨一砸、風一吹,難免偏離方向並且漸漸後繼無力。
立在營內高台之上,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指揮作戰。
水墨畫上的戰事和殺意暫時微微靜止,定格在了那兄弟兩人握著的手上,又向上移動,定格在了副百戶嘴角的微笑之上。拉開距離,是圍了一周的元軍士卒。而攻守還沒有停止。
「是!」
元軍的士卒圍上來,或用長刀、或使槍矛,對準副百戶的身體紛紛紮下。那副百戶好像是根本就不想閃開的樣子,任他們亂刺,手腳齊用,在泥水上往前爬行,拉下的血跡把周圍全都染紅。
「雨中不利行軍布陣。以本將料來,韃子在攻擊我城外南營之餘,肯定還留下來的有預備隊。只要我軍敢出城馳援南營,便定會遭其截擊。一邊是即便分散也能來去自如呼嘯如風的騎兵;一邊是冒著雨水難以布陣無法發揮戰鬥力的步卒,孰勝孰負,不用多說,也是一目了然。」
夾雜鮮血和腦漿。那年少者大叫一聲,伸手要去捂,碰著了箭桿,帶動箭頭,在腦子裡轉了一轉,疼痛愈加難忍,仰頭栽倒,抬起了半截的手,大約是想拽住便就在身邊的兄長衣袖,但終因力氣消逝,無力地垂下。
也許還是那句話說:「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就算是有民族和國家的大義在內,但兩邊都是在為了各自的民族抑或各自的利益而戰鬥,到的最後,究竟誰對誰錯,也只有勝負宣明的時候,才能由勝者來做出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