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四十六章 馳援
姬宗周扭過頭，往城北望了會兒。
短短數日間，他就蒼老了好多。
向來乾淨、整潔的著裝，如今也和他的髮髻、鬍鬚一樣，變得凌亂不堪。因為連日在城頭上冒雨督戰，披在鎧甲外的袍子上又是泥水、又是血跡，左邊的袖子上還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叉開了兩個口子，大約是被垛口掛爛的，露出裡邊毛絨絨的線頭。遠在四五步外，便就能聞到一股既餿又臭的味道，從他身上傳出。
嗓子也啞了。
「姬大人，萬不料你儒家子的門中，居然能生下此等將種！這是主公的親筆書信，請你觀看。」
巨石從天而降，正中城牆。碎石紛飛，殺聲大起。
「韃子也知道，益都肯定不會坐視不救。咱們苦守待援，但他們卻是想在益都援軍到來前就先把棣州攻破。如此一來，又怎會不猛攻不止？」
「姬衝出城已有幾日？」
「羅大人那邊情況怎樣？」
「前幾天，城中的百姓就謠言欲起。韃子如今又放話，如果我軍不降，等到城破之日，就要屠城。就算士卒撐得住，即使城牆撐得住，……，大人，恐怕城內的百姓撐不住呀！」
城西牆上，隨著姬宗周的命令傳下，很快擂起了戰鼓。
由目測判斷，此次元軍動用的人馬依然還是千人上下，八百的步卒，兩百的騎兵。步卒用來攻擊，騎兵用來防禦。前行中，正中有一面大旗不斷地左右晃動，周圍許多的小旗相與呼應，以此來調整陣型。
原本坐在垛口、倚著城牆休息的士卒們紛紛站起，豎起槍戈，拉動檑木，放好弓、弩，做好了應戰的準備。淅瀝瀝的雨水落下，沖洗他們的盔甲與兵器。遠處，元軍擺好了陣勢，緩緩逼近。氣氛肅穆而森嚴。
「快有三天了，應該已把求援急報送入了益都。」
距離城池越來越近。
「咕咚咚」一氣把水喝完，姬宗周抹了抹嘴。隨從拽住袖子，想替他擦一擦滴到胸前的水漬。他毫不介意地揮了揮手，示意不必，說道：「一點水漬算得甚麼？……，韃子的將旗動
羅國器沉默無聲，靜靜地聽他們說話，等到堂內重歸安靜，沒有人再開口了，他才慢慢起身，顧盼左右，沉聲說道：「我受主恩，守棣州，乃是職責的所在，生死早以置之度外。但念諸君與軍中的將士們捐軀命，膏草野，而賞不酬勛，以此痛心耳！而今，城外援軍已到，只需再堅持五日，便可內外呼應，發起反擊，化解危局。待其時也，我也不必再為諸君有可能會『賞不酬勛』而痛心。你們說的困難的確都有，我也理解。然而『慈不掌兵』，我理解，不代表主公會能理解。勝利在望，卻萌生怯意，試問諸君，你們還有何面目得見聖主！欲退自退，我當前向取死！」
諸將中有愛兵的，和士卒們常年廝混一處，不免產生感情。已經眼睜睜看著屬下們前仆後繼、傷亡慘重了，如今羅國器的此道軍令又一下，可想而知，隨後的五天必然傷亡會是更大，甚有可能會把營頭全部打空。
姬宗周從棚子里走出，就近來到一個垛口，扶住城牆，遠近觀看。
「此事非同小可！現今前線各營皆已出現了大規模的減員現象。由以往的經驗判斷，一個營頭的士卒凡傷亡在三成左右，就會對士氣造成極大的不良影響；若到得四成、五成，十有八九定會產生潰敗。雖然說咱們安遼軍是海東精銳，士卒的素質遠比其它營頭要強，但是像眼下這樣，如果減員的情況得不到控制，持續惡化，軍中的士氣會很堪憂！」
當著羅國器與諸將的面，姬宗周不好說些什麼，只意味複雜地看了姬沖一眼，上入堂內，坐在側位。
出了城的姬沖，在五天後，又回到了棣州。適逢姬宗周剛剛打退了元軍的又一次佯攻，聞聽此訊，他簡直不敢相信。
「不知后兩批的援軍何時能夠抵達？」
「韃子發了瘋，日夜不停、猛攻不止。羅大人那邊應付得非常吃力，上午送來的軍報說，士卒的傷亡極
「棣州的城牆也不算太堅固。經過這幾天的血戰，韃子已快把護城河填平。等到失去護城河這道屏障，我軍再無可據守的野戰陣地，韃子的精銳逼至城下，火炮、投石車、撞車，數管齊下，城牆甚有可能吃受不住！」
「正是。」
那東西是只老鼠。從死者的嘴裏鑽出，探頭縮腦地左顧右盼了片刻，大約發現了逐漸靠近的元軍，受殺氣驚嚇，「吱」的叫了一聲，飛快跑開。
隔了那麼遠的距離，喊殺聲依然能夠隱約入耳。由於雨水漸停，火器慢慢地可以使用了，時不時遙遙瞧見一股股的白煙瀰漫，那是火炮與火銃在發射。有時會覺得腳下震一震，卻是元軍的火炮與投石車打中了城牆。
竟是從沒發現，涼水也能這般的清甜可口。
「諸位，可有問題么？」
姬宗周看見，便就在元軍的先頭營隊與城池之間，有一塊空曠的地帶，是前幾次的主要交戰場，橫七豎八遍布屍體，大部分皆被泥水淹住了。還有很多被投石車砸出的凹坑，積滿雨水。部分坑中也有屍體。
走起路來，腳步浮動，要不是強打精神，怕隨時都有可能會栽倒。
這不是軍令狀，這是送死狀。明知送士卒去死，不得已為之。因此，有的將領在大聲接令之同時，按捺不下情緒的涌動，淚水濕了眼眶。
然而，姬宗周和羅國器卻誰也不敢掉以輕心，更絕對不能因為看似「無險」就疏忽了防禦、分出人馬去幫助北城。因為，誰也不曉得元軍到底會不會突然「由虛變實」。若是剛剛把西城的軍馬分去了北城，元軍就忽然改變方向，猛攻西城，那不就正好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么？
「大人，您從昨晚到現在只睡了不到一個時辰。趁眼下韃子沒有攻城，您不如去休息一會兒？」
那將校接令轉開，奔至指揮台，飆動軍
姬沖鎧甲上都是血污，右邊的肩頭大概是中了箭，又許是受了戈矛刀劍之類的創傷，馬馬虎虎地用布包紮了一下，鮮血浸出在外。因為入城時，需要衝破元軍的壁壘，所以兜鍪里的髮髻也亂了，垂下幾縷，散在面上。
「換而言之，也就是說，我城內還需要堅守五日？」
堂上諸人議論紛紛。
諸將再無異議，齊齊立起，躬身抱拳，說道：「大人既欲死戰，末將等甘願從之。」
仍舊是先用堅城疲乏元軍，隨後用生力軍全力反擊的戰術。只不過，把派遣援軍的時間提前了一點而已。
夾起一陣疾風、帶著呼嘯的聲響，元軍的投石車先發動。
……
「是。城外如今來的是頭批援軍，為王國毅王將軍所部，皆為騎兵，有四千人。上午趕到的。現在三十裡外紮營。後續軍馬尚有兩批，也多為騎兵，等其到達之後，馳援棣州的軍馬總數可在一萬四千人上下。主公的計劃是王國毅部先不展開進攻，而是爭取盡量把韃子的側翼牽制住，給城內減輕些壓力，也好使諸位將軍、大人有功夫全力應付城北戰事。」
姬宗周眼觀戰事，雖天上小雨繽紛，但是他卻如同深陷烈火地獄。而時下唯一可安慰他的，是姬沖好歹已經出城。
看似有驚無險。
其中一個，脖子以下都全被泥水淹沒了，只露出個頭在外邊，沒有兜鍪，頭髮散亂。也許是因為臨死前的慘叫、也或者是因為死前受不了傷痛的折磨，故此他的嘴大開著。一個灰乎乎的東西從他的嘴裏鑽了出來。
這些議論，說實話，都是就事論事、確實面臨的有這些問題。
「益都有何消息？」
「至今尚無消息傳來。不過以卑職估計，有主公坐鎮益都，發兵的速度定然會很快。也許援軍已然出發，正在趕來棣州的路上。」
姬宗周相貌不錯，儀錶堂堂、容貌端正，本來保養得也好，雖已年約五旬，一部垂髯猶自黑亮，不
較之北城牆，姬宗周所在的西城牆相對安靜。
元軍似乎並沒有攻擊此處的打算，只是遠遠地在城外七八里處布置了三四千的部隊，每隔半個時辰、或者一個時辰，會把投石車等物拉出來，放上一陣。間或也會遣派出千許人搖旗吶喊，虛虛地攻上一陣便就退了。
「喏！」
「堅守五日？這才兩三天，傷亡的士卒就快上千了。再堅持五日，且不論究竟能否守住，只軍卒的傷亡就定然會極其嚴重！」
「五日內。」
「軍令，調預備隊準備。若是前線支持不住，便由后隊上陣。哪怕是把人打絕了，死光了，棣州城，也一定要守足五日！」
姬宗周苦笑，說道：「為將者出生入死，為主君效命陣前，本分是也。姬沖小兒一個，哪裡當得起這般的誇獎？主公謬讚，愧不敢當。」恭恭敬敬把書信還給羅國器。
姬宗周只覺得一陣反胃，險些乾嘔，勉強把酸水咽下。
「大人？」
棣州城內，羅國器、姬宗周望眼欲穿。
姬宗周嘆了口氣，說道：「成敗存亡，就只在這幾天之間，也不知主公的援軍何時會到。如此緊要、危急的關頭，老夫又怎麼能睡得著？」多說了幾句話，便就覺得嗓子生疼，吩咐隨從，說道，「去給我取些水來。……，不必生火再燒了，那邊垛口的涼水舀來一勺就成。」
姬宗周強自鎮定，把視線轉開，重又放在元軍的陣型上。他是文官，不會打仗，也有自知之明，甘願放權，不去干涉守卒禦敵。
一句話說到底，兩方都是在爭取時間。
羅國器這番話說得很有講究，前半截以情動人，到結尾表下決心。「欲退自退，我當前向取死」。十個字說的鏗鏘有力，斬釘截鐵。
羅國器滿臉讚許，讚
羅國器還好，有當年在遼東從軍時的經歷，盡可熬得住；姬宗周不然，四五十歲的人了，素來養尊處優，從來沒有親自上過戰場，首先一個身體就吃不消；其次強敵臨城下，城池隨時會破，心理上的壓力也受不了。
「而且，城外的援軍已到，卻按兵不動，不肯助戰。儘管援軍來到，會提高城內的士氣；但是援軍不肯助戰，卻定然會使得士卒產生不滿。主公的計劃是從大局考量，應該如此。可士卒們作為單獨的個體，犧牲的是他們的性命，看著戰友一天天的傷亡，時日一久，或許就會出現變局。」
「然後，待馳援的三批軍馬全部抵達，再發起總的反擊。」
羅國器派人請他速去北城牆，集會諸將，商議姬沖帶回來的一則消息。
此時聽到輪值將校帶著詢問的請示，他微微點了點頭，說道：「待韃子入射程內，你可便宜行事。」
「姬沖，你將城外的情形給諸位大人、將軍講一下吧。」
連著兩天一夜，他兩人目不交睫，總共睡了不足兩個時辰。
益都離棣州雖然不很遠，也有數百里。單人獨騎的話，一兩天就可到達；若是大部隊行軍，則難免會較慢一點。因此，儘管就在姬沖入城的當夜，鄧舍便派出了頭批的援軍，但是要想趕至棣州，卻還是需要一點時間的。
「然後呢？」
羅國器看在眼中，也不由為之惻然，暗中嘆息，但是臉上卻表情不動，面沉如水，厲聲斥道：「男子漢、大丈夫，當以國事、天下事為重。主公嘗有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千鈞重擔一肩挑。死則死矣，何必哭哭啼啼，效婦人之態？安遼軍，流血不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