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六十三章 取濠

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六十三章 取濠

「士誠,疥癬而已;察罕,心腹之病。待取河南后,以勝強敵之軍,再南下卷取松江,易如唾手!」
又像陳遇,雖然名氣也很大,特別還精擅象數之學,也就是易學,但對兵家之事卻也是個十足的外行,並沒有什麼發言權。
忌憚之意,溢於言表。
李善長介面說道:「計其水軍,號稱十萬,但據線報,現在到位的至多數千而已。又再計其步卒,號稱五萬,一樣據線報,到位的不足五千。」
注:
他舉目遠望室外,悠然說道:「今日咱們在此議論太湖。想必,這條消息也早傳入了益都。諸位,你們認為燕王會怎麼看待此事?」言外之意,他是想要群臣猜度一下鄧舍會不會因此而對「結盟」事狐疑自擾。
希武,是楊憲的字。他拽住袖子,昂然起身,侃侃而談,說道:「『夫視遠者不及近,慮大者不詳細。』處大事當有定見、有定奪。臣觀士誠,誠如劉先生所言,果然素無大志,本無遠見,更遑論『定見』、『定奪』了!從以往他與主公發生過的一些戰事中就可以看出,他這個人,從來都是獲得小利便沾沾自喜,稍有小敗就難以自安。所謂『矜小勝,恤小敗,先自撓矣,何暇立功乎』?所以,臣以為劉先生所見是也!」
同時,朱元璋也聽說了察罕帖木兒已遣出援軍,將至濟寧。所以,此次的集會議事,也是為猜測海東接下來可能會採取的戰術以及應對措施。
秦從龍的年歲不小了,已有六十多歲。
劉基對鄧舍的評價與認識是在慢慢地改變中。
朱元璋嘿然,說道:「先生對燕王的分析,真是和我完全一樣!」
洪武三年,朱元璋大封功臣,他被封為韓國公,排名第一,是為開國首功,位次尚在徐達、常遇春之上。
潘元紹,是張士誠的女婿,管領水軍,雖酗酒嗜殺,但也是頗有戰功的,乃是士誠的一個得力臂助。楊文德、孫君壽等人,在士誠軍中雖不及李伯升等諸上將的威名,但也可算是一時之選,皆以驍悍出名。
「軍令:限繆大亨、朱英兩日內破城。愈期不克,斬!」
朱元璋、劉基、宋濂、陳遇、楊憲等人相對而坐。
既聞得朱元璋相問,秦從龍忙恭謹起身,一部花白的鬍鬚飄揚胸前,他並沒有直接地做出回答,而是說道:「臣請為主公分析您與士誠的不同之處。」
這邊廂鄧舍、洪繼勛在猜度朱元璋,那邊廂朱元璋也在推測鄧舍。
「噢?希武有何見解?」
朱元璋回答道:「善長雖無宰相才,與我同里,我自起兵,事我涉歷艱難,勤勞簿書,功亦多矣。我既為家主,善長當相我,蓋用勛舊也,今後勿言。」
剛說到張士誠在太湖的動作。
至正十四年,朱元璋率兵略滁陽,與他道上相遇,「與語,悅之,留置麾下,俾掌書記」。當時,朱元璋還沒有發跡,猶自尚歸屬濠州,屈于郭子興等人下。從那個時候起,李善長就對他忠心耿耿。至正十五年,郭子興「為讒所惑」,抽調走了好幾個朱元璋手下掌文案之人,惟獨李善長「終不棄去」。
說話之人,乃是劉基。
1、李善長與朱元璋同里。
太湖岸邊,張士誠蠢蠢欲動,有因此而犯邊的意思。朱元璋穩坐不動,調朱文忠出建德,威脅杭州。果如洪繼勛、劉基等人所料,士誠果然進退失據,不知所措,再三瞻望,終不敢挑釁開戰,竟無功而退。
劉基說道:「燕王雖少,可稱英傑,非士誠之流可比。今,士誠進駐太湖,主公因而令各軍暫停前行。如果與咱們結盟的士誠,聽到這條消息后,或者他會因此而狐疑自亂,疑心主公會有背盟,但燕王必不至此。」
老師是「開國文臣之首」,學生是「天下讀書種子」,師生二人,誠然是師不愧生,生不愧師。
2、宋濂。
「或有以為,主公禮賢下士,而士誠胸無大志,這是主公與士誠的最大不同之處。但以臣看來,卻不以為然。」
「縱觀燕王事迹,他的發跡是在雲內三州敗后。當其時也,孛羅帖木兒鐵騎如流,氣吞如虎,赫赫如關鐸眾亦膽顫心驚,無不倉皇之後顧,惟思以逃生為念。而他卻獨領八百敗卒,轉戰半個遼東之遠,先智取永平,續以數千新卒,就又勇敢深入千里,再得雙城。『智勇兼備』,即此謂也!
等這一個會議再議論過了,隨後他會召來徐達、常遇春之類的武將,再詳細地當面分配任務,傳發軍令。所謂「不打無準備之戰」,就是如此。形象地形容,他與劉基、秦從龍等人議定的可謂構架;與宋濂、陳遇等人議定的便是後勤;而之後與徐達、常遇春議定的才算是具體細節布置。
※※※
「已取鍾離,濠州尚未能破。」
這話說得有點繞口,也有點抽象。
朱元璋深以為然,喟然嘆道:「燕王年不及弱冠,要比我年輕許多,但是在短短的數年間,卻竟就有了今日的成就。時邪?命邪?實在後生可畏!他雖與我同殿稱臣,共為宋人,且方結盟,但『隱然一敵國矣』。」
就像這一次,他便是先和劉基、李善長、秦從龍等少數人把大體的設想議論成熟了之後,才又把宋濂、楊憲、陳遇、宋思顏等人召來的。
朱元璋稱讚他為「開國文臣之首」。
「諸位卿家,你們認為士誠此舉是真想與咱開戰么?」
朱元璋即命朱文正、朱文忠前去聘請,並親自到龍江去迎接。當時,朱元璋才下金陵不久,還沒有治府邸,住在富民家中,因而邀請秦從龍共居之。再又後來,「即元御史台為府,居從龍西華門外,事無大小悉與謀之,嘗以筆書漆簡,問答甚密,左右皆不能知」。
「是何計策可以應之?」
當著心腹群臣的面,表示對盟友的忌憚確實不太合適。
徐達領命,克鎮江,尋訪得之。
朱元璋點了點頭,又問秦從龍,說道:「秦老先生意下如何?」
朱元璋鏘聲下令:「若如我預料,燕王定已傳令前線,命各部會師以備大戰了;咱們吳軍,也不能落後!……,老先生,濠州之戰如何了?」
——要說起來,若是把鄧舍取遼東、海東比作有了根基;那麼,他先後多次地與察罕、孛羅之爭,則也就確如劉基之所以改變感觀一樣,才算是他開始名聲鵲起、逐漸地名揚中國了。與察罕帖木兒之戰雖然很艱辛,但也正可謂「有苦有甜」。從劉基此時略帶稱讚的話語就可以看出,只要他能堅持到勝利,哪怕不勝利,能保住平局,日後的前程也定會因此而「不可限量」。
「濠州城克,孫德崖被俘。得降卒千余。」
此外,又有數人。
「先生為何如此肯定?」
又次日,朱元璋起步卒兩萬人,由徐達統之,出金陵,趕赴濠州,與繆大亨、朱英會合,直取河南。並又派出勁卒五千,由常遇春統率迂迴北上,殺去濟寧,一來是為與燕軍會師,壯大聲勢,二則是為當徐達側翼。
「這麼說,你也是認為士誠屯兵太湖之事,其實不足慮也?」
一時間,精卒悍將悉出金陵。
像宋濂,就是一個標準的儒生。不可置疑,此人非常有學問,學富五車,「于學無所不通」,而且文章也寫得很好,劉基曾經稱讚他是「當今文章第一」,但是說到行軍打仗、戰術戰略,卻就是個外行了。
在場的諸人雖說都是金陵的肱骨之臣,但「術業有專攻」,並非是都懂軍事的。
朱元璋來了興趣,說道:「懼於前?懼於后?……,元之此言何意?願聞其詳。」
正是為商議張士誠出兵太湖之事。
朱元璋召臣下議事,有個特點。
比如宋思顏,早在朱元璋初置江南行中書省時,他便是唯一一個能與李善長同列,官居參議的人。又比如李夢庚、郭景祥,一個鳳陽人,一個濠州人,投奔朱元璋也是較早,早在朱元璋渡江、攻克金陵之前便就在其軍中「典文書、佐謀議」了。又比如毛騏,和李善長的「婦兄」王濂是老鄉,他兩個人是真正的「同里」,也是早在朱元璋渡江前就投奔來了。當渡江之初,朱元璋身邊最得用的兩個人,一個李善長,另一個就是毛騏。再又比如汪河,亦從渡江,曾為朱元璋出使察罕,「議論稱旨」。
這麼多金陵的名臣聚集一處,場面較之方從哲那次來求見更加宏大,所為何事?
最初時,他並不怎麼看重鄧舍。遼東偏遠之地,高麗夷人之國,無論鄧舍在那裡做出了多少出色的事迹,威名也確實難以傳入中國。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海東一再地開疆拓土,更尤其是隨著鄧捨得益都后,以一國之力,竟然就敢獨自抗衡察罕、孛羅之後,他對鄧舍的感觀就便不由自主地為之一變了。
一個叫宋思顏,一個叫秦從龍,一個叫李夢庚,一個叫郭景祥。又有陶安、毛騏、汪河、孔克仁等。這些人,或是勛舊,或為親信,俱乃是為朱元璋行省幕府中最為精華的人物。
消息傳出,天下震驚。
「士誠其人,懼於后;而主公為人,懼於前。臣認為,這才是主公與士誠的最大不同。」
他本是洛陽人,仕蒙元為江南行御史台的治書侍御史,后避亂鎮江。至正十六年,徐達將攻鎮江,朱元璋與之言道:「聽說有個叫秦元之的,才器老成,你當詢訪,致吾欲見意。」元之,即秦從龍的字。
再如宋思顏、李夢庚之輩,也多是執掌文書,處理政事,可謂「文臣」之才,對征戰多不了解。因此,聽了朱元璋的詢問,他們大多都不著急回答。只有楊憲,坐在椅中,挺直了身子,大聲地說道:「劉先生所言是也!」
他雖出自私心,但話卻是公論。
誰是「臨敵有懼」的人?誰又是「臨敵無懼」的人?不言而喻。頓了一頓,他接著往下說道:「臣以為,這才是主公與士誠最大的不同之處。因主公懼於前,所以臨敵無懼,因而士誠雖兵臨太湖而我金陵卻無所憂。因士誠懼於后,所以臨敵有懼,待朱文忠出兵建德,其必倉皇後撤。」
鄧舍、洪繼勛把朱元璋的心思和下步舉止推測得半點不錯,而朱元璋與劉基也把鄧舍的心思和下步舉止猜度地半點不差。
「然則,我與士誠最大的不同在何處?」
「聚前線各營,合兵一處,方可能對抗察罕。」
他走到地圖前,指點山東,說道:「益都放在濟寧的軍隊號稱二十萬,實際雖然肯定不及此數,但也應在三萬左右。濟寧,不過是腹里的一個路,城邑不多,府縣亦少,按說有三萬人據之,應該是綽綽有餘了。
相待之厚,倚重之深,由此可見一斑。
秦從龍說道:「兵以合利,而以分敗。目今濟寧戰場,王保保雖敗而其軍猶眾;且聞言,察罕帖木兒的援軍已出臨汾,將與之合。反觀我軍,還未入河南,不能及時起到與益都相呼應的作用。是在短時間內,燕王將要面臨敵眾我寡的局面。竊度其計,非有二策,唯有一途,可以應之。」
他不會一下子把所有的文武部屬全部召來,而往往是會先私下裡、小範圍的先與親信臣子商議過後,然後再擴大範圍,把需要參与事情中的文武群臣們悉數召來,進一步地商議討論。
朱元璋哈哈大笑,說道:「老先生的看法,正與我合。」朱元璋此人,是個務實、爽利的性子,最不喜拖泥帶水,三言兩語議論過了士誠進駐太湖之事,便不再多言,話題一轉,出乎群臣的意料,提起了另一個話題。
要說,既已把大體的設想議論成熟了,又為何再把宋濂等人召來?原因很簡單。因為現如今,管轄集慶府政務方方面面的就是這群人。不將之召來,就無法仔細、深入地了解集慶府現今的情形,就不知道有無足夠的民力、財力乃至耐力來支持將來的行動。
朱元璋心中警惕,面上帶笑,揮了揮手,笑道:「希武說得對!我本是戲言。」輕描淡寫地將失言帶過,命人展開了地圖,懸挂牆上,問諸人,說道,「如劉先生言,『燕王必不至此』,肯定不會因士誠而就對與我結盟之事狐疑。那麼請問諸位,以你們看來,燕王下一步會有何舉動?」
朱元璋和顏悅色,笑道:「先生請講。」
「正是。」
劉基還沒說話,楊憲先自不忿起來。前番方從哲出使金陵,他多次受辱,故此對益都沒甚好感,當下嗔目戟指,尖銳了嗓子,奮聲言道:「遼東,荒涼邊疆;益都,百戰之地。燕王雖得之,怎能與主公有江浙富饒相比?『差強人意,隱若敵國』,主公此言謬矣!臣雖愚昧,不敢聽之。」
「是所謂:『勢不相及,必受其累。』燕王,天下賢將,是很擅長用兵的。他不會看不出這個弊端,所以,臣以為,一如元之所言,他的下一步,肯定就是會傳令前線各部掃蕩殘賊,爭取把各部、各營都互相勾通、聯繫在一處。只有把各軍各營握成了拳頭,才能立足不敗,並待以擊敵。」
至若孔克仁,更在朱元璋建國后,曾被命「授諸子經,功臣子弟亦令入學」。由此可見,其人之學問、道德是很得朱元璋讚賞的。
再加上定遠相距朱元璋的故鄉不遠,他兩人可算是「同里」,又還有一層老鄉的關係。因而自此之後,李善長就得到了朱元璋的十分信任。並且隨著朱元璋的逐漸發跡、持續不斷地開疆拓土,他在吳軍中的地位也水漲船高,到如今,已經是官至江南行省參知政事,儼然集慶文臣第一。
「『書生一夜睡不著,太湖西畔是他邦。』此乃松江府內一個士子的詩句。士誠等本起寒微,一時得志,遂至於此,淫湎汰奢,賢豪不用。他這個人本來就是素無大志,沒有遠見,以臣看來,雖然因為受到察罕的鼓動而駐軍太湖,但只要主公一道軍令下去,命建德的朱文忠部往前稍提,他必定就會倉皇失措,絕無再敢有覬覦太湖、乃至覬覦我金陵之意了。」
朱元璋說道:「才得的情報,松江水軍頭領潘元紹於日前剛到了太湖,隨其同行的,還有士誠麾下的步軍悍將楊文德、孫君壽等人。嘿嘿,水陸齊出。從這個架勢看來,他倒似乎是真想要與俺在太湖打上一仗。」
「凡智者,能料敵於先機;凡勇者,能遇強而不屈。能料敵先機,則是士誠之擾太湖,他必知主公不會以此為憂;能遇強而不屈,則是縱主公『背盟』,他亦無所畏懼。是以,臣知燕王定不會因此而狐疑自亂。」
他有一個學生,也是大大的有名,就是死在「靖難之役」中的方孝孺。朱棣兵臨南京城下后,麾下的第一謀士姚廣孝曾經這樣與之說道:「城下之日,彼(方孝孺)必不降,幸勿殺之。殺孝儒,天下讀書種子絕矣」。
楊憲、凌說、高見賢、夏煜嘗言:「李善長無宰相才。」
集慶,吳國公府,書房室內。
他振衣起身,慨然言道:「燕王年少,還有雄圖之志,絲毫不懼察罕的兇悍。我金陵將臣協和,文武濟濟,坐富饒之土,有雄兵十萬,囊與士誠、友諒戰,所向無前,豈只是名動江南?怎能還不如燕王!方今海內洶洶,干戈不已。諸卿,我雖才疏學淺,沒有什麼德行,卻也深為天下蒼生苦。此番聯盟燕軍,趁察罕之敝而攻取之,實千載難逢的良機!敢不發奮?試教天下人看之,我皇宋精卒,究竟是出自遼產,抑或吳人!」
有人問道:「太湖士誠?」
「懼於後者,臨敵則必有懼,蓋因其無備使然。而懼於前者,必先有謀。謀定,則雖驟臨敵變而不懼。」
劉基很贊同秦從龍的見解,說道:「元之所言甚是。」
李善長,字百室,其人少有智謀,習法家著作,「策事多中」,里中曾經推他為祭酒。
有句話說,只有英雄才了解英雄。
無論南北,皆言之:「安豐宋,燕、吳聯手,欲同取察罕。」
除了這幾人外,還有另外十來個陌生的面孔,將書房中填得滿滿騰騰。其中一人,年約五旬,坐在劉基的上首,僅次朱元璋之下,溫和儒雅,生得面白長須,慈眉善目,頗有長者之風,不是別人,正是定遠李善長。
換成俗話來說,其實也就是四個字:「未雨綢繆」,意思與劉基、楊憲所說的內容差不多,仍舊是在指出張士誠缺乏遠見,沒有遠謀。只不過,較之劉基與楊憲的分析又更深入了一層,他更指出了:沒有遠見者,臨敵必有懼;而有遠見者,臨敵則無懼。
和劉基、楊憲的看法一樣,他也是認為張士誠屯駐太湖不足為慮。
——他曾經與朱元璋對談,把朱元璋比作漢高祖,把本人比作酇侯,而把宋濂比作留侯。酇侯,就是蕭何。漢高定天下后,也曾經大封功臣,把蕭何定為首功,是為「開國第一侯」,位列在群臣之上。從這一點而言,倒也確實不枉了他自比「酇侯」之說。
朱元璋笑道:「老先生之言,甚有理也。」顧盼諸人,又問道,「諸位之見呢?」
「但是主公請觀之。現如今,益都的這三萬人馬卻分駐多處。趙過軍巨野,慶千興軍兗州,李和尚、楊萬虎居山陽湖,鄧承志居泰安。各營分別相去百里,中且有敵城為阻,其勢豈可得相及?倘若王保保在得到察罕的援軍后,出一輕兵掠之,他的各營定然緩急不能相救,必敗之也。
次日下午,捷報傳來。
朱元璋頷首,問劉基,說道:「老先生以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