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六十九章 論氣
「正是如此。『夫不愛悅其心者，不我用也；不嚴畏其心者，不我舉也』。而賞罰之間，卑職以為重尤在『罰』。」
「誠、誠可謂良計。」
趙過潛思片刻，答道：「如、如果來援的虜軍都像前日野戰中王保保的部下那樣精銳，勝算五五。」
「『奪敵之氣』、『守吾之氣』？」
「請、請說。」
傅友德大喜，跪拜在地，說道：「便請大帥下令，想要遣末將攻取何處？單州？成武？不管是哪裡，只需本部親兵百騎就夠！三日內，必有捷聞。」
「賞罰分明。」
「激勵我軍士氣易，打擊敵人士氣難。不知大帥想先聽難的，還是想先聽易的？」
「士、士氣是什麼，俺知道了。那又該如何從士氣上下功夫呢？」
「哈哈。先生不必多言了。俺、俺有一份軍文請你觀看。」趙過從案几上取出一份文書，遞給潘賢二。
「傅、傅將軍有話想說？」
趙過徐徐說道：「此主公軍文，昨夜方到。」
看著傅友德走遠，趙過和潘賢二相顧一笑。
「如、如何先聲奪人？又難在何處？」
「先聲奪人？」
「要想打擊敵人的士氣，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先聲奪人』。」
「賞，人皆會之。無非有功者雖遠必賞，無功者雖親不得。只要無私便都可以做到。但是，『罰』就不易做到了。賞賜部屬，可以得到好名聲，得到部屬的喜歡，為將者樂見之；懲罰部屬，卻會召來部屬的懼怕，甚至有時候需要懲罰的人是親朋故舊，若不夠狠，縱使為將者怕也是很難做到。」
「大帥博覽兵書，當知《唐李問對》。其中李衛公是這樣說的：『夫含生稟血，鼓作鬥爭，雖死不省者，氣使然也。故用兵之法，必是察吾士眾，激吾勝氣，乃可以擊敵焉。吳起四機，以氣機為上，無他道也，能使人人自斗，則其銳莫當』。——何為『守吾之氣』？這就是『守吾之氣』。
「大帥屯駐巨野日久，且與王保保有過血戰，對濟寧的地形、對虜軍的虛實肯定是要比卑職更為了解的了。在卑職說出愚見之前，斗膽想先請問大帥是怎麼打算的？計劃如何應敵？」
「先生的意思，俺已經全部都知道了！」趙過起身，行禮，說道，「多謝先生教
「這，……，這當然不是了。只是，……」
「好！」
「單、單州是王保保屯軍處，防禦森嚴，而且距我巨野遠。據報，屯駐在成武的虜軍分營而居，多住在城外，就、就請將軍襲成武。」
趙過身為方面主帥，久歷征戰，豈會不知何為士氣？換了別人，也許聽到這句話就會大怒。到底是趙過，性溫和，非但不怒，更虛懷若谷，說道：「正、正想聽先生分說。」
「當日，大帥率萬騎渡河，深入濟寧，當四顧皆敵而後續無援之時，當知奇襲敵營之難！這『先聲奪人』便與大帥當時的奇襲巨野仿似。看似很容易，遣一軍，襲其營即可。但，難就難在選將上，非有膽有識之人不可。然而，遍數我海東全軍，能如大帥的智勇與膽略者，又有幾人呢？」
「百騎太少，本、本帥再撥給你精銳百騎，可夠？」
趙過嘆道：「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趙過以為然。
趙過笑道：「這、這麼說，將軍是有意主動請纓了？」
「阿嚏！」
頓了一頓，潘賢二接著說道：「更何況，這『先聲奪人』與大帥的奇襲巨野還有一點不同。大帥奇襲巨野的目的是攻城，『先聲奪人』的目的是打擊敵人士氣。所以，大帥得城后，可以入城據守；打擊過敵人的士氣后，卻必須立即遠遁。若用比喻，就是奇襲時，要『疾如錐矢』；接敵時，要『戰如雷電』；告捷后，要『解如風雨』。此一員將，需要會行軍、會疾戰、會撤退。難上加難。卑職想了很久，沒有一個合適的人選。」
他是都知道了，潘賢二有不知道的地方了，忙起身還禮，猶豫片刻，還是開口問道：「卑職冒昧，有事想請問大帥。」
「先、先生請說。」
「綽綽有餘。」
「夫以弱攻強，不料敵而輕戰，此滅亡之術也。行軍打仗，不外乎要在兩點，一為兵力，一為糧食。臣先請為大帥分析敵我的兵力與糧儲。」
「所以，要想避免這兩種情況。就必須要在他們的援軍到來之前，再給他們一次打擊！只要能令他們連經兩次大敗，臣敢斷言，別說是臨汾援軍，就算是察罕親至，也萬難在短日內便能復振其勢，更
趙過轉頭去看，見是傅友德打了個噴嚏。
「一個是賞，一個罰。」
潘賢二不辭千里，前來面見趙過，本來就是為了再獻計立功。但是這會兒聽了趙過發問，反而卻不肯先說，沖傅友德拱手行禮，很客氣地說道：「傅將軍久經沙場，必有卓識。賢二不才，願與大帥一起聽聽您的高見。」
潘賢二打開觀瞧，見是鄧舍的筆跡，上邊大略寫道：「韃虜退至單州、成武，固以待援，候其兩軍會合，聲勢必然復振。計我軍前線掃蕩殘敵，尚需兩三日才能完成，提前促其決戰、先滅保保既已不可，更不可坐視其聲威復振。在此期間，可選數百精騎，奔襲成武，再滅其膽。長途急襲，要在選將。將軍麾下有兩人可用，一則高延世，一則佟生養。只是，現尚需延世鎮鄆城；而生養上將，干係女真，亦不宜輕動。可調傅友德。」
傅友德的才能在衝鋒陷陣，雖然也有謀略，但長處並不在高瞻遠矚地運籌帷幄，他瞅了瞅潘賢二，說道：「有大帥與先生在此，哪裡用得著俺來獻醜？潘先生，俺知道你計謀出眾，有何計策就請說吧。俺洗耳恭聽。」
趙過直奔主題，問計潘、傅。
「士、士氣？」
趙過抬頭望了望堂外天色，見近午時，說道：「本、本帥這就傳下軍令，為你挑選精騎。俺、俺知道將軍在漢騎與女真軍中都有相熟者，若是想帶誰去，也可以儘管選揀。」當即書寫軍令，交給了傅友德。又喚來兩個親兵，吩咐陪著一塊兒，先出堂外，徑往軍營中挑選這百騎去了。
「卑職聞：『民無兩畏也，畏我侮敵，畏敵侮我。見侮者敗，立威者勝。凡將能其道者，吏畏其將也；吏畏其將者，民畏其吏也；民畏其吏者，敵畏其民也。是故，知勝敗之道者，必先知畏侮之權。』這便是『寧教卒畏我，不教卒畏敵』。倘能如此，天下不足馳騁也！願大帥思之。」
「何事？」
傅友德起身，挺胸昂首，叉手問道：「看末將怎樣？」
「又如果
「大帥久鎮軍中，素聞謹慎。卻是為何適才剛聽卑職之計，未及多思，便就毫不遲疑地立刻採納了呢？」
潘賢二笑了一笑，說道：「如此，卑職就先拋磚引玉。」
「如果大帥您能按照這個辦法去做，想辦法把敵人的士氣打擊掉，同時把我軍的士氣激勵起來，即使糧儲不及敵，縱然人馬亦不及敵，我只十人，敵有千數，但是我可一當百、一當千，至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則敵雖眾，糧雖多，有何懼哉？」
「相比打擊敵人士氣，激勵我軍士氣就很容易了。只要能在兩個方面做好，士氣就定然高昂。」
「卑職聞之，『兵不如者，勿與挑戰；粟不如者，勿與持久。』如今，我軍的糧儲不足與敵人比，首先是絕不可『持久』了。而我軍的兵力也不一定能夠佔據上風，是若與敵『挑戰』也需要千萬謹慎。在這樣的形勢下，要想『速勝』、『破敵』，卑職以為，是必須要仔細地籌算、計劃的。」
「《尉繚子》又雲：『凡兵，有以道勝，有以威勝，有以力勝。講武料敵，使敵之氣失而神散，雖形全而不為用，此道勝也。』因此說，『善用兵者，能奪人而不奪於人』。要想在士氣上下功夫，訣竅便在這幾句話中。簡而言之，就是『奪敵之氣』而『守吾之氣』。如此，就可以『道勝』了。」
「一則，兵力。大帥雖有巨野之勝，但是王保保實力尚存，等臨汾的援軍來到，他的聲威必然復振。是我軍雖勝，但待決戰時，兵力不一定就能佔上風。二則，糧食。我軍乏糧，轉運艱難；而王保保依河南、晉冀，隨時都可以得到充足的補充。則是我軍糧秣又不及敵人。」
趙過與潘賢二對視一眼，故作遲疑，說道：「如、如潘先生所言，奈何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勇將帶軍。」
「不錯。」
「王保保將門虎子，趙恆晉冀俊傑，所以現在不敢與我戰者，不是因為被大帥您打怕了，更不是因為巨野的失利，只不過是因其才敗，士
話說得很直，語氣也不太好。乍聽之下，還好像對潘賢二的「客氣」有些不滿。不過，趙過與潘賢二都沒在意。
不動聲色拍了趙過一個小小的馬屁。
潘賢二用計好行險，險則忍，忍則殘，因此，他的治軍之道也是偏向狠辣。
「喏！」
「重、重尤在『罰』？」
「那大帥是準備按照此計行事了？」
潘賢二說道：「《尉繚子》雲：『夫將之所以戰者民也，民之所以戰者氣也。氣實則斗，氣奪則走』。民之所以戰者，就是『士氣』啊。」
「壯志可嘉！既如此，此戰便交給將軍。」
「先聽難。」
他帶的雖是步卒，親兵卻都是騎卒。通常來說，按照海東軍法，像他這樣的萬戶，可有百人以下的親從。因為鄧舍看重他，所以他的親從較多，剛好一百人，且都是鄧舍精選出來撥給他的，遠比尋常將佐的親兵精銳。
趙過動容，說道：「先、先生言固是。然而，請問先生，該如何打擊敵人的士氣，同時激勵我軍的士氣呢？」
與前不久在濟州的時候，不肯回答慶千興的問題不同，他這一次並非藏私，乃是因有自知之明。他是「降人」的身份，之前又受到過鄧舍很長一段時間的冷遇，深知今日的這點地位來之不易，很擔憂一不小心就會被再度打入冷宮，故此對軍中的實權派們都不肯得罪。也所以，儘管本質上他也是一個自恃有才的人，不過在表面上總是會裝得客客氣氣。
「然也。請問大帥，您知道什麼士氣么？」
「潘先生說『先聲奪人』，大帥以為如何？」
潘賢二做出了對「士氣」的總結，說道：「『賞如日月，信如四時，令如斧鉞，制如幹將，士卒不用命者，未之聞也』。只要士卒用命，士氣高昂，則便是百人之奮，強甚萬人之斗；萬人之斗，強甚百萬眾之不用命！」
傅友德出了堂外沒多遠，又折了回來，說道：「只顧歡喜，卻是忘了問大帥，等精騎選夠，幾時出戰？」
「正是！」
趙過就不必多說了，與傅友德認識挺長一段時間了，彼此較為熟悉。而潘賢二雖然與之不是太熟，但通過在濟州的接觸，卻也早就發現此人有個特點，打仗確實很勇敢，奮不顧身，不怕死，很令人敬佩，可就是不會說話。面對上級的時候還好點，對平級、對下屬那簡直就是想到什麼說什麼。說得好聽點，這叫脾氣耿直；說得不好聽點，就是個沒腦子。
「也不用太早，入夜前出營就行。」
「將、將軍才戰罷濟州，遠道而來，未及休整。怎敢勞煩？」
趙過微微一笑，反問道：「莫、莫非先生對你的計策沒有把握么？」
「以卑職愚見，既然我軍在兵力、糧儲上都不佔上風，那麼要想『速勝』，就只有從士氣上下功夫了。」
「哪、哪兩個方面？」
「俺、俺忖思多日，至今尚無定見。」
「『攻其心者，所謂知彼；守吾氣者，所謂知己』。而所謂『奪敵之氣』，就是『攻其心者』。孫子言：『三軍可奪氣』。如何奪之？避其朝銳，攻其暮疲。大而言之，這是為君之道；小而言之，這就是為將為法啊。
潘賢二說的這第二種情況出現的可能性不大，但也是有可能的。趙過實事求是地回答道：「我、我軍必敗。」
「該如何籌算？又如何計劃才是最好？」
「接令！」
傅友德勇悍過人，又被激將，此番出戰定能告捷。趙過為人溫和、仁厚不假，可不代表他就不會用計。有道是：請將不如激將。該用計謀的時候還是要有的。抿了口茶，他接著問道：「該、該如何打擊敵人的士氣，俺已知道了。請問先生，又該如何激勵我軍的士氣呢？」
「濟州一戰，三日克城，末將出入矢石間，毫髮未損。自濟州至巨野，才百余里地，難為遠道，又因押運的有糧秣，路上行走甚慢，兩天才到。既然無傷，又非遠道，況且末將從軍以來，征戰視作常事，何用休整？」
他兩人心知肚明，適才的這一唱一和，分明就是激將計。笑過了，趙過對潘賢二多了一層認識，想道：「卻也不知他是從何時起開始算計的老傅，但總不是今日臨時起意。從濟州到巨野，他兩人同行兩日，竟能嚴守心機至此。著實了得！不過話說回來，能選中老傅，他眼光倒是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