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何人更守元帝鼎
第五章 楊行健出任徐州府 趙過之全定濟寧路
泛青的晨光里，遠近一片悄然，只有馬蹄聲聲。剛剛經過了路邊的一個小村落，有早起的人家炊煙裊裊。隱聞犬吠，時有雞鳴。聞著夏日清晨獨有的泥土、植物清香；晨風帶著涼意，吹拂臉面，頗是愜意。
「哇呀呀，氣煞俺也！兀那小賊，你還裝傻？」
「以為俺怎樣？」
也因了旨意中的這點意思，當他離開濟南的時候，他別的什麼人全沒帶，更沒帶什麼東西，除了兩個幕僚師爺之外，就只有兩百甲士同行。
召來諸將，他說道：「主、主公有令，命我軍速拔單州。徐、徐州既下；且兩個時辰前，探、探馬送來軍報，說、說吳軍也已經過了黃河，我軍算是去了後顧之憂。這、這總攻單州也的確到了該開始的時候。」
他正色說道：「主公在令旨中命俺『接旨當日、即便赴任』。其實照俺的意思，昨夜就要出城的。只是給僚屬們交代政務耽誤住了。所以才不得不推延到今晨。你們可知，主公為何令俺『接旨當日，即便赴任』？」
「你，你！好一個結巴子，真難言善道哉！」發怒之下，常遇春的方言又出來了，話尾後頭帶了個「哉」字。
蔡遷也說：「馮將軍此話在理。如果將軍此時去燕營生事，除了空自給趙結巴借口，讓他有機會、有說辭藉此將我部拖延住、給南下打徐州的燕軍充裕時間外，對咱們實在別無好處啊！……，而且就算趙結巴拖延不了我部，但是楊、胡等剛剛南下，士氣正高，即使咱們很快也能趕到徐州，可是沒準兒也會落一個兩虎相爭、憑空便宜陸聚、宋興祖的結果。
不但吳軍上下、滿營鼓噪；無論將、士，盡皆披甲。而且在消息傳入燕軍營后，佟生養諸將亦皆披甲，齊至中軍，皆大呼請戰。眼見著一場內訌與火拚在所難免之際，潘賢二又上奇計，與趙過耳語一番。
趙過收回長揖，挺胸直立，揮了揮手，示意親兵們將兵器收起，絲毫不加畏懼地繼續與常遇春說道：「將、將軍千里赴援，助我大勝單州。上、上則我家主公，會對將軍以及吳國公十分感謝；下、下至天下百姓，也肯定會對將軍以及吳國公交口稱讚。
「等燕軍的軍報。徐州是個大城，以俺料來，就憑那幾千燕軍，他們又沒有類似劉先生這樣的妙計，恐怕很難將城池打下。將軍不妨故作若無其事，等上一兩天，若是燕軍果然不能速克
對李蘭來說，自然是天降大喜。
萊州雖也地位比較重要，但不管怎麼說，也僅僅是個知州，遠遠比不上濟南。濟南是什麼地方？有數的大府之一！就山東全境來說，百十個州縣裡，怕也只有益都、兗州等寥寥幾地可與相比。
想那常遇春豈是肯忍氣吞聲的人？千里迢迢來到濟寧，馳援燕軍本是他的次要任務，首要任務乃是攻佔徐州。離開金陵前，朱元璋還曾為此千叮嚀、萬囑咐。誰知到頭來，卻竟被燕軍不聲不響地奪了個頭籌！
「不錯。為臣子者，當憂君之憂，急君之急。豈能因懼怕流言或者為圖虛名而竟罔顧國事？只要俺能及時趕到徐、宿，並將此兩州治好，就算有再多的人說俺貪權、圖名、為利，俺又有何懼呢？」
好嘛，這不分明是把吳軍當了個冤大頭么？雖然說燕軍搶佔徐州這件事沒有辦法拿到檯面上去說，畢竟常遇春來時也沒給燕軍說過他想打徐州。既然他沒有說，這徐州顯然就是「無主之地」，誰有本事搶先佔去就是誰的。但，不管是常遇春，抑或馮國勝，沒一個是傻的。
然而，或許是因了他天性中自有愈強愈勇的一面，又或許是因了性格中遼東男兒的豪氣發揮了作用，這時的楊行健不但沒有絲毫的忐忑不安，反而精神抖擻、鬥志昂然。果然「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
……
常遇春把長戈橫放鞍前，踞坐馬上，左右皆虎狼之將，前後俱驍悍之卒。他怒視著趙過，殺氣騰騰地問道：「小賊還敢來俺營中？」
兩個幕僚肅然起敬，——這兩個幕僚都是楊行健從遼東帶來的，向來十分得用，一個主管文牘，一個主管錢糧，此時皆拱手說道：「在下等遜東翁遠矣。這大概就是為什麼東翁能是東翁，而在下等只能是在下。」
匹馬出任新得重鎮，將要獨對張士誠、朱元璋、河南察罕軍、乃至安豐朝廷，壓力很大。
「將、將軍不辭千里，馳援我于單州；身、身先士卒，與韃子戰于城郊。半、半日間，三合三勝。敗、敗賽因赤答忽如敗土雞瓦狗，逐王保保如逐野兔走稚。將、將軍之神威，人所共見！過、過雖庸
一直磨蹭到下午，才離開了萊州，施施然前去濟南上任。隨行七八個幕僚陪笑說話解路途之乏，三四輛大車裝載隨身物件，兩乘小轎抬了最寵愛的兩個小妾。而當他離開萊州時，遠在濟南的楊行健早已出城多時了。
「徐、宿新得，不可無大臣坐鎮。如若不然，久則必生變。所以主公令東翁『接旨當日，即便赴任』。」
「報大人，搜得王保保下落！」
隨同趙過入吳營的十個親兵頓時緊張，只聽得「嘡啷啷」一片響聲，盡皆刀劍出鞘。一時氣氛，劍拔弩張。
「徐州雖處前線，論危險尤甚濟南。但是主公在令旨中說，等東翁到任后，『許便宜行事』，並有『參与軍務、節制宿州』之權，這不啻一地諸侯的待遇，實等同將徐、宿兩州並及其方圓數百里地全部都交給了東翁。……，東翁就不怕別人說，你這麼急著走是為了？」
楊行健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似是教訓幕僚，又似是表明心跡，慨然說道：「為人處事，全憑一片丹心！只要問心無愧，則天下事便都可行得。」
因為他這一路路途較遠，還要過黃河，而且徐州又是初定，道路不靖，所以鄧舍在給他的令旨上特別交代，許他選兩百濟南駐軍的精銳隨行。
——就算朱元璋並沒有真心與鄧舍結盟，可撕毀盟約也得朱元璋決定，而不是由他開始。
正說話間，帳外腳步急促，一人闖入帳內。
不過，儘管大喜，並且雖然令旨上有「接旨當日，即便赴任」的言語，可他還是強自按捺歡喜，當夜什麼也沒做。
正如一句話所說：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常遇春聽了，覺得馮、蔡兩將言之有理，這才勉強把怒火按下。一門心思等著過上兩天，便尋個借口拔營南下。
「何、何事來報？」
他咆哮著叫道：「……，廢話不必多講。小賊，你若是條漢子，且回營去。咱們沙場上見！」
趙過站在原地不動，便就在數百上千、持戈舉槍的吳軍驍勇虎視眈眈地環繞下，向著常遇春走的方向端端正正地又行了一禮，隨後方才徐徐上馬，依舊領了
楊行健回首顧視，濟南府的城垣漸漸遠去，往前看，一條筆直的官道延伸向無盡的遠方。他舉起馬鞭，往坐騎上輕輕抽了一下，下令說道：「吩咐下去，加快速度！最遲到後天早上，本官要進入徐州。」
「將這小賊拿下，就地砍了！頭懸轅門，然後再出營去與燕賊廝殺。」
楊行健出城的早，此時天還沒有大亮。
常遇春拿起長戈，往徐州方向指了指，叫道：「前幾天你來俺營中，用酒把俺灌醉，然後、然後，……」想痛罵「小賊奸詐」，騙取了徐州，然而話到嘴邊，他卻說不出口。無論怎麼樣，儘管燕、吳兩軍都已經知道了對方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實「意在徐州」，可到底沒有辦法明說。
趙過遂只帶了十個隨從，馳入遇春營中。
楊行健接到令旨的次日，趙過也接到了令旨。
常遇春氣得七竅生煙，催馬向前，用長戈虛虛指向他的脖頸，說道：「你若不肯回營備戰、與俺廝殺，便也就不用走了！左右，來人！」
本來還想討論一下籌建新軍的事兒，但因為天將正午，故此不得不暫時放下，改作下午再議。這邊暫且不說，只說幾道令旨的傳遞用的皆是八百里加急。萊州、濟南較近，當天晚上李蘭與楊行健就分別收到了旨意。
捷報傳來日，燕軍歡天喜地，常遇春險些氣得昏厥。
辦完此事，又為了故意向僚屬們顯示他的「氣定神閑、不以為意」，換而言之，也就是為了故意顯示他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又故作悠閑地在堂上與僚屬們談笑話別，並「趁興」與人手談了幾局。
生在亂世，欲謀天下太平，正該要有這樣一分風骨！
「坐等甚麼？」
趙過從馬上下來，長揖行禮。
直到次日，才召集僚屬，不慌不忙地當眾將此令旨宣讀，並不急不躁地言明「因旨意在身，不敢多等」，怕是等不及接任官兒來到了，故此將官印等需要移交的諸物悉數交給了他們，暫先保管，留待接任。
卻又萬萬沒有料到，燕軍雖無劉伯溫的妙計，但是卻有潘賢二的奇計，居然只用了一天不到就攻克了徐州城池！
還是那句話，真「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常遇春圓翻怪眼，瞪了趙過好一會兒，終於還是氣餒，重重地「哼」了一聲，心不甘情不願地把長戈收回，重新放在鞍前。儘管冷靜了下來，知道不能與
「是為了貪圖一時大權在握？」
其實本來早兩天前，當接到楊萬虎、胡忠、高延世、傅友德諸將的徐州捷報時，趙過、潘賢二就想展開對單州的總攻，只是被一件突發的事件給打斷了。什麼突發事件呢？——吳軍鬧事。
故此，當鄧舍催促他「速克單州」的令旨到時，他是剛剛重新布置好再度圍城不久。
常遇春酒醒后，知道了燕軍已渡河南下，又是懊惱、又是憤怒，追悔莫及。他當時就想去找燕軍的事，好不容易被馮國勝、蔡遷等人勸下。
「若、若是將軍果然盛怒難息，而只有俺的首級才能使您平息怒火的話，……」他點了點自己的腦袋，慷慨地說道，「為、為了不使你我成為天下人的笑柄，為了你我兩軍的盟好，過、過雖一頭，有何惜焉！」
濟南到底位處前線，為了不致引起擾亂，甚至連出城他都是靜悄悄的，誰也沒用驚動。濟南城中的僚屬倒是提出過給他送行，但被他拒絕了。
他撥馬轉走，丟下了趙過不理不會，怒氣沖沖地自歸中軍去了。他這一走，留下的吳軍將士沒得軍令，誰也不敢再去為難趙過。
吳軍這一走，少了個麻煩；但是卻也因此多了個麻煩。——先是前兩天走了楊、胡數千人，接著現在又走了吳軍數千人，圍城的部隊一下子不太夠了。又用了一天多時間，重新調配各營，圍攏單州。
他沒有穿鎧甲，只穿著便衣，故而能夠此行大禮，堅持著說道：「將、將軍若是對俺有何不滿，但請直言。……，但、但請直言！」
接二連三的令旨下去，有送去給萊州李蘭、升任其為濟南知府的；有送去給楊行健、調任其為徐州知府的。臨了朝會之末，又下發了一道令旨，卻是給趙過，催促他快一點結束單州戰事的。
諸將看時，見卻是駐紮在成武、楚丘間的傅友德余部遣派過來的一個信使。
歸營后不敢大意，怕常遇春最終怒氣難平，還是咽不下這口氣，不肯吃了這啞巴虧，真要負氣前來尋事，未免不美。因此傳下令去，三軍戒備。
眼見山東官場漸成「魯黨」獨大之勢，鄧舍起了心思再從海東調一些官吏過來。不過，這都是以後的事兒了，現下卻還得是以徐、宿二州以及濟寧路為重。
「而若是忍上兩天，然後再拔營南下。待到那時，一來我軍養精蓄銳，二者南下的
左右諸將、前後虎賁齊聲應道：「在！」
說到底，常遇春只是個帶兵的將領，在盛怒的情況下，他可以不顧一切，但一旦明白過來如果與趙過交惡，便涉及到了燕、吳兩軍的盟友關係，就不得不冷靜下來了。他承擔不起這個責任。
「俺營中非是生亂，而是正欲尋你廝殺！」
「過、過雖不才，卻也不敢因為將軍的一時恚怒就與將軍刀兵相見，從、從而使得這麼一件好事，這麼一件不但令天下讚頌、而且有利你我兩軍盟好的好事兒變成壞事，進、進而導致天下人、尤其是韃子的嗤笑。
那幕僚嘿然一笑。
「正、正欲尋俺廝殺？卻是為何？」
「聞、聞將軍營中生亂，所以俺特地過來看看。」
事後將燕軍打徐州的前後經過放在一起，細細一看，明明燕軍肯定是猜出了他們的真實來意，卻仍然「不告而取」；並且不但「不告而取」，甚至為了「不告而取」，居然連灌酒的「下作招式」都使用了出來！
出了城后，一個幕僚師爺有點摸不清狀況，問他：「令旨昨夜到，東翁今早便出城，何其急也！為什麼不等一等李蘭呢？也好做一下正式的交接。這若傳出去，怕難免會使別人誤會，以為東翁？」
繞來繞去，把話扯到了吳軍與燕軍的盟友關係上。只要能平息將軍你的怒火，為了兩軍的交情，我趙過雖然只有一個腦袋，但是也絕不可惜！說完了，他扯開衣領，露出脖子，視死如歸地說道：「請、請將軍取之。」
馮國勝當時說道：「燕軍已渡黃河，兵鋒距徐州不足百里。咱們現在做什麼都來不及了。唯一的良策，只有坐等。」
戒備了足足一夜。第二天上午傳來消息，說吳軍拔營撤走了。
當時情形真的很危急。
還真的有人就提刀拿槍地來捉趙過。
他大叫一聲：「叫俺如何與主公交代？」盛怒之下，血沖頭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隨即披掛整齊，驅馬提戈，點齊諸將，就要去尋「趙過小兒」廝殺。
要說起來，楊行健接到令旨的時間比李蘭還稍晚了一個多時辰。不過，他與李蘭截然不同，卻是在當夜便收拾停當，次日一早就啟程去了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