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何人更守元帝鼎
第二十六章 議定盟約陳饒賣力 十里送行依依不捨
不能說走就走，吳中人文薈萃之地，在場的諸人更多是才子。
從李察罕的這番話，其實可以看出：他對張士誠沒有什麼好印象，對張士誠「名雖投降，實則陰持兩端」的本質看得非常清楚。
「太尉沒有發表意見，但卻說了一句話。」
「非是在下不說。只因不知太尉心意，怕說得早了，反倒不利成事。」——如果過早地亮出底牌，說不定張士誠因見「有利可圖」，會提出讓李察罕一方無法接受的條件，即所謂「反倒不利成事」。
「遠水解不了近渴。」
察罕帖木兒用心良苦，在李惟德臨行前，他並私下交代說道：「你此去松江，不但要見一見封帖木的族兄封伯顏；更要見一見汪同與史椿。……，並有，聽說上次燕賊遣羅國器、方從哲去浙西借糧，饒醒翁和陳敬初曾經一道大力反對。此番俺欲與士誠結盟，所謀者亦燕賊也。若能得到他兩人的支持，定可事半功倍。因而，他二人，你也要見一見。」
李惟德呆了一呆，不解其意，問道：「這是什麼意思？是覺得俺們離浙西太遠么？」
諸人所作之詩，或五言、或七言，或洋洋洒洒、或短小精悍，不一而足。直到天色過午，這番送行才宣告結束。
這番話，因是察罕帖木兒的底線，所以李惟德之前不曾與饒介、陳基等人講過。他們卻是不知。此時聞言，饒介說道：「噢？李平章果然是如此說的么？」
饒介很坦白，告訴李惟德：「張太尉為人，雖寬仁好士，但卻略有些優柔，要想說服他，殊為不易。」並說，「李君既來，也不必著急。議盟是大事，便是太尉有意，也難以倉促說定。且先住上些時日，待我等尋個時機，替君緩緩說之，或能成也。」
他兩人都是大大的「名士」，在吳中有著不小的影響力。「北郭十才子」、「吳中四傑」等等大多都與他們有交往。
況且，又也正如王保保所言：「父帥主動去與士誠盟約已是放下身段，若是反而再被士誠拒絕，豈不自討其辱？一旦消息傳出，教鄧賊知曉，其勢必更喧囂」！——這一層也確實不可不慮。故而，選使者時，他揀來揀去，好生為難，最終選中了一人，名叫李惟德，卻是李惟馨的兄弟。
——饒、汪兩人在諸人中的官職最高，一個是淮南行省參政，一個是淮南行省左丞，而余者好多都沒有任官，便是任的有職也不甚高，比如楊基
……
「只好如此。」
時當上午，陽光明媚，遠望山青水綠，近處楊柳依依。
——這幾個字、這一句話，當時說來看似顧全大局，但實際上卻是充滿無奈。張士誠的本質他一清二楚，對張士誠的為人他也十分不齒。王保保都瞧不起張士誠，想他李察罕何等英雄？更不會瞧得起士誠。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無奈，卻也由此能看得出李察罕「能進能退」，的確是一個天下英雄。正所謂「尺蠖之屈，求其信也，龍蛇之得以存身也」。
「千真萬確，半點不假！」
當日已晚，次日辭行。
「若真是如此，那結盟之事，……」饒介看向陳基，猛地拍了下大腿，攤開雙手，叫道，「……，已經成了呀！」
故此，他們對此事十分賣力。如能事成，想來定能「青史留名、留芳後世」。
又過了兩日，還是沒有動靜。
這一次，當他決定遣使去與張士誠結盟時，王保保曾大力反對，說張士誠「心懷二志，父帥豈能與這等人結盟」？他答道：「謀大事不拘小節」。
兩下說起張士誠，李察罕對士誠有這麼一個評語：「張士誠非忠於國家者」，並說，「中原事定，平江南當自姑蘇始」。
「李君來的正好。」
卻也不是饒介、陳基反對，他兩人久在張士誠身邊、侍從左右，對士誠的心思極其了解。
李察罕麾下本來文武濟濟，但一來，歷經鏖戰，接連折損；二者，他此次千里馳援曹州，大本營不能不留人鎮守，所以，這番隨行跟從的謀士主要只有李惟馨一個。
因受饒介之邀，楊基、王行等之前在此中出過力、造過輿論的蘇州名士亦多有前來。林林總總、老老少少不下一二十人，直將李惟德送出城外十里，這才停下。
張士誠並又提出金陵的威脅。根據來前李察罕的交代，李惟德代替答允：「我軍收復山東日，便是南下金陵時。在這之前，我軍願將河南精兵借給太尉，與松江成掎角之勢，以遏吳賊在尺寸之間」。
盟約達成，李惟德就提出告辭，張士誠挽留他：「我松江雖小，自有風流。先生何不多住兩日，玩賞玩賞江南景色？也好多與先生親近。」
饒介很為難，說道：「昨天下午，太尉邀俺下棋。棋局中，俺藉機提了提此事。太尉只是笑，卻一言不
從饒介、汪同開始，眾人一個接一個「臨別賦詩」。
只是無奈，浙西兵權悉在士誠之手，他們只是文臣，沒有辦法改變士誠的想法。但如果與李察罕結盟，藉此將李察罕的部隊引來，「強賓壓主」，這張士誠還能「陰持兩端」么？只有忠心耿耿保「大元」了。
這李察罕和張士誠沒有直接打過交道，但通過其它的一些間接渠道，對彼此都早有耳聞並比較熟悉。
遣使浙西固然重要，可總不能因此就把「首席謀士」派出。
「太尉怎麼說？」
可事已至此，為了挽回頹勢，卻又不得不主動提出與之結盟。多憋屈！
陳基埋怨了李惟德幾句，也不再多說，端起茶碗一飲而盡，霍然起身，說道：「太尉所憂者無非徐、宿二州。李平章既有此言，結盟之事必然諧矣！李君來我松江已有多日。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去見太尉如何？」
「李君之兄，北地智者，自輔佐李平章以來，多出奇策，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北地強賊多因君兄之計而滅，有功社稷、造福國家。我等聞名已久，恨不能相見。只盼平章的大軍早日來到，使我等能早日與君兄見面。……，李君回去后，也請把我等的這番心意告與尊兄。請再飲一杯。」
「既如此，俺便不多留先生了。」張士誠命人取來兩大盤金銀，送給李惟德，「聊作盤纏。」吩咐饒介、陳基，「代俺送一送李先生。」
李惟德的行李里塞滿了詩作，與眾人揮淚而別。走出很遠了，他扭頭回望，尚見饒、汪等人留戀不去，兀自翹足揮手。
他不由動情地說道：「吳中民心如此，何愁大事不成！」帶著感動與對未來的冀望，迎著已升至天中、開始漸漸落下的日頭，踏上了歸程。
李察罕解圍曹州前，聽了封帖木的建議，曾遣過一使者前往浙西、去與張士誠結盟。
得了李察罕的叮囑，李惟德到浙西后，果然一如其言，先約見封伯顏，再拜見汪同、史椿，繼而又拜見饒介、陳基，用了兩三天的時間試探他們的意思。
「這般如何是好？」
「李君不必焦躁。這兩天，俺見了不少同僚，並問過許多本地名士的意思，十個裡邊倒有八九個都是贊同結盟的。便如韓謙、錢輔等，對此也都是大力支持。輿論如此、人心所向，也許再等上兩三天，會有一個轉變
派他去，有兩個好處。其一，他地位不高，若是此番結盟被張士誠拒絕，麵皮上不致太難堪；其二，他是李惟馨的弟弟，李惟馨乃察罕謀主，若是此番結盟成功，他也完全可以代表李察罕與士誠簽下盟約。
「太尉的意思應該是：如果李平章肯幫忙克複徐、宿，則結盟之事就可以答應。」
陳基亦喜形於色，埋怨李惟德，說道：「李平章既有此話，李君緣何不早告訴俺們？若是早說，事情早就辦妥！又何須等到現在？」
就像李惟德臨行前，李察罕、李惟馨、封帖木等的分析一樣，張士誠的確「前怕狼、后怕虎」。
王行，「北郭十才子」之一；楊基，與高啟齊名，「吳中四傑之一」，擅長五言，時人譽之為「五言射鵰手」。又及張羽、徐賁、周砥等人，也都是或為「四傑」之一，或為「十才子」之一，皆有文名。
當日，李惟德與張士誠相見宮中，將察罕帖木兒的提議、要求、條件與讓步一講，士誠果然再無話說，不再為難，不再「猶豫不決」。
他當時駐軍在李家道，從李家道到松江雖說不是太遠，但中間一則跋山涉水、要得橫渡黃河；二則，更需通過幾處燕軍、吳軍的地盤，行程甚是不易，路上耽擱了不少的時間，故此，便在數日前剛剛入了蘇州城。
「怎麼？莫不是兩位先生已說動了太尉？」
……
三杯飲罷，他拱手告辭，說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在下何德何能？竟有勞諸位大人、君子遠送，實令惟德誠惶誠恐。請饒公放心，也請諸位大人、君子放心，你們的心意俺一定會告訴我家主公。諸位，請回吧。」
便在年前，淮南、浙西有兩個名士，一個名叫「汪同」，一個名叫「史椿」的，曾專門去拜見過李察罕。
「原來如此！」
「什麼話？」
封伯顏不必多說，這個「結盟」他本就是一力主張的，完全同意；汪同、史椿也不必多說，有李察罕「君與史君宜協力焉」這一句話在，他們也是表示支持。卻只在饒介、陳基這裏遇到了點麻煩。
饒介、陳基等人為何這麼賣力幫忙？
李惟德滿飲。
……
……
「當然不是。李平章已屯重兵在河南、又臨益都於曹州，距我浙西不過一兩百里路程。朝發夕至。怎可說遠？」
須知，他們忠的是「蒙元朝廷」，卻不是張士誠。士誠固然待其甚厚，可若非因為降了蒙元，怕
李惟德也沒辦法，從了他們意思，暫且住下，只日日打探。如此又過了兩天，見還是沒有動靜，忍不住，再去見了饒介。
這李惟德，在察罕軍中的官職不高，只不過是個鎮撫而已，可因了李惟馨的關係，平日卻也十分得寵，是個「能說的上話」的人。
李惟德聞言大喜，說道：「實不相瞞，俺臨來前，平章大人特別交代，說『以黃河為誓、用泰山為盟，願與太尉約：兩家并力攻燕。若太尉同意，則當事成之後，以黃河為界，山東歸我，徐、宿歸太尉』。並且，事成后，願再借精兵萬人與太尉，再共取金陵，以消浙西枕側之患。」
「那是何意？」
……
首先，徐、宿二州之失，給蘇州造成了極大的壓力，燕軍隨時可以南下；同時金陵朱元璋磨刀霍霍，更是雪上加霜。連著好幾天，張士誠都沒睡好覺了，憂心忡忡。可是其次，李察罕也不是善茬，如與之結盟，何異「前門驅虎、後門引狼」？浙西群臣不是沒有提過與李察罕結盟事，那封伯顏就曾提過多次。可每一次都因為張士誠的這種擔憂「無疾而終」。
陳基搖搖頭，說道：「這倒不是。……，昨日接到軍報，說李平章已解圍曹州，燕賊趙過部望風而遁。藉此機會，封伯顏上書太尉，再一次正式提出：請與李平章聯軍，共剿燕、吳兩賊。」
汪同、史椿、封伯顏等人也來同送。
……
李惟德又來拜見饒介，陳基剛好也在。
饒醒翁，何許人也？即為饒介。陳敬初，便是陳基。
李惟德滿飲。
他為難什麼？
大概約定如此，至於具體的「聯軍出兵」日期，卻非李惟德可以與張士誠決定的，需得李察罕另遣心腹前來商定。
張士誠「陰持兩端」的心思，遠在千裡外的李察罕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們是士誠身邊的親近人，又豈會看不明白？
饒介從路邊的柳樹上取下一支柳條，第三次奉酒，說道：「今之一別，山長水遠。亂世不平，道路不靖，再見不知何日了。……，請再飲一杯。」
好容易饒介、陳基等群臣使力，不斷吹耳邊風，並發動蘇州名士造成輿論，將之說動；更恰好李察罕願意用最大的讓步來換取合作，這樣的形勢下，自然應該打鐵趁熱，快刀斬亂麻，儘快將盟約定下。以免夜長夢多，防止張士誠再改變主意。
陳基也是一樣的意思，他說道：「前番燕賊借糧，我等皆以
陳基與饒介都是聰明之士，對此皆心知肚明。
約定：「一由松江北上，一出太行東進，兩軍合力，剿滅燕賊。待平定燕賊后，黃河以北，察罕占之；黃河以南，士誠有之。」
次日，兩方定下盟約。
「也就是說？」
——「吳中四傑」即高啟等人，而說起「北郭十才子」，道衍和尚也是其中的一位。「介之為人，倜儻豪放，一時俊流皆與交。書似懷素，詩似李白，氣焰光芒，燁燁逼人」。這一句評價饒介的話便是出自道衍之口。
饒介命隨從取來酒水，斟滿三杯，說道：「吳中父老望王師久矣！李平章譽滿天下，世之英傑。今我浙西能與盟約，實黔首之幸！李君滿載而歸，所載者皆我吳人的一片殷望。擔負甚重！希望李君回去后，見到李平章，能把我們的這片心意告訴他。……，勉之！請飲一杯。」
李惟德推辭說道：「我家主公已解曹州之圍，或許不日就會返回山西。與太尉結盟是件大事，在下還是早點回去，告之我家主公的好。」
饒介、陳基雖為文人，但影響大，且深得張士誠的信任，如果能得到他們的支持，「結盟」一事便就能多一層把握。
當時，汪同剛剛升了官兒，「拜淮南行省左丞」，李察罕因而又勉勵他和史椿說：「君與史君宜協力焉」。——協力什麼？你們兩個人要努力在淮南發展勢力，等到我大軍南下、平定姑蘇時，助我一臂之力。
安豐使者到金陵，一道詔書問借兵。朱元璋到底是不是進退兩難，暫且不說。卻便在同時，浙西松江府里，張士誠卻已經「左右為難」了。
李惟德滿飲。
陳基與饒介對視一眼，饒介介面說道：「俺們猜測，太尉之意實在徐、宿。何為『遠水』？何為『近渴』？若以李平章為『遠水』；則『近渴』為何？……，吾以為，太尉非為別意，定是指徐、宿二州！」
——「士誠優柔」，這可是松江群臣的共識。
張士誠乃浙西之主，李惟德來了多日，連見多位松江重臣，他豈會不知？就是因為一直對結盟之事猶豫不決，因此方才故作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