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冊 怨淵驚魂
第六章 假作真時真亦假
霎時，我腳下的地面猛然聳起，帶著我漸漸上升，像一個龐大的頭顱從下方不斷拱出。滿目藻林飄動，如茂密綿軟的長發，異香撲鼻。四周再次響起凄慘無比的嗚咽哭嚎，我心頭一凜，卻發現邊上的甘檸真佇立不動，自己已明顯比她高出了一大截。
「轟」，天空電閃雷鳴，暴雨如注。向下俯視，赫然是一片洶湧咆哮，無邊無際的汪洋。漆黑如墨的海水瘋狂暴漲，霎時淹沒天空，滾滾波濤此起彼伏，幾丈高的巨大水浪猛烈地打在身上，冰冷刺骨。
「這是脈經海殿的女武神盔甲！」我心頭一震。
我呆若木雞，聽碧潮戈重複這些已經說過的話，覺得自己快傻了。搶過日誌，我匆匆翻到最後，裏面記載的內容也和過去見到的一模一樣。
紫紅色的血水溢滿彩柱，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用力擠壓浸滿水的海綿，不斷汨汨流溢。但偏偏沒有一滴血從彩柱上掉落，似是緊緊貼附在了上面。血水蜿蜒爬過柱面，色澤變得紫黑，漸漸的，流成了一個觸目驚心的「怨」字。
我不是在天上，而是在海中！
我苦笑：「你越這麼說，我越糊塗。」
是什麼人在這裏搭建了彩柱？目的又是什麼？要將億萬根形狀不同的玩意拼砌成高聳入雲的圓柱，需要耗費多少心神人力？我久久凝神仰視，絞殺突然從我耳孔里竄出，迅速膨脹變大，對著彩柱發出暴戾的吼叫。
無窮無盡的黑暗淹沒了我們。剎時，耳畔響起撕心裂肺的慘叫，一聲接一聲，像是一柄柄滾燙的利刃切開我的肉體，再割入我的精神，狠狠攪拌。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深入骨髓的凄厲叫聲，哀嚎呼喊此起彼伏，充滿了絕望和怨毒，令我渾身發顫冒汗。
我暗暗搖頭，真要做得像月魂所說保持一顆平常心，談何容易？除非是一個沒有靈魂的木頭人。
我有氣無力地指了指日誌：「你們大概以為我在胡言亂言，但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它了。」
碧潮戈驀地一震：「飛弟，你剛入鎮邪殿，怎知海沁顏有一冊日誌？」從袖中抽出一卷泛黃的古舊典籍，遞給我，道：「這是我從藏經殿里搜出來的，脈經海殿第二代宗主海沁顏的日誌。兩億多年前，她是北境公認的第一高手……」
「原來這裏才是怨淵。」我獃獃地望著「怨」字，剛才走過的僅僅是通向怨淵的路徑，應該是比鄰怨淵的海底溝壑。
「林飛！」我隱隱聽見甘檸真的呼喊，喊聲被雷鳴雨打吞沒。不知何時，玉人已了無蹤影。
我哈哈大笑，拉著甘檸真信步前行，徹底放下了得失之心。小真真好像真的遲鈍了，好一會，才抽開柔嫩的玉手，
碧潮戈沉吟道：「你的情形倒和海沁顏有些相似，就像她見到脈經海殿被魔剎天攻佔一樣，你們似乎都預見到了未來發生的事。」
「我到底在哪裡？」
耳畔驀地響起痛苦哀怨的叫喊，聽得人魂飛魄散，肝裂膽寒。下一刻，我置身在茂密陰森的藻草叢林中，和甘檸真的手緊緊相握，手心裏滿是潮濕的冷汗。
「我和你明明跳了進去！」我厲聲道。碧潮戈、甘檸真瞧向我的眼神，就像瞧一個瘋子。
這裏就是怨淵？彷彿涌動著無數異物，卻又渺渺冥冥。
「應該是，你沒事吧？」我緊緊盯著她，暗暗疑神疑鬼，身邊的甘檸真不會也是一個幻象吧？
四周死一般的沉寂，只聽到我急促的呼吸聲。
我倏然心念一動，呼喚神識內的螭。然而螭彷彿在神識中消失了，十三個七情六慾怪物和月魂也無影無蹤。
「我不明白，拜託說得直白乾脆一點。」我沒好氣地道：「老螭，什麼時候你這個大老粗也學著文縐縐地打啞謎了？」
我心中一動：「小真真，不如我們換一個視角試試。」拉起甘檸真，躍上絞殺，向空中飛去。
甘檸真臉上露出困惑的神情：「我和你見到的不一樣，最開始時，她是一具血肉豐滿的女武神屍體。你看！」撿起金釵，凝氣運息，耀眼的金芒閃過，金釵化作一具光燦燦的黃金盔甲。
甘檸真輕輕嘆息：「林飛，思慮成疾，你別太擔心海姬了。」
「你怎知道？」甘檸真迷惑不解地望著我。
藻林盡頭，地勢陡然爬高。一根雙手難以合抱的巨大彩柱異峰突起，擋住去路。細看，彩柱是由無數根大小不一的東西拼接而成。它們大多數呈兩頭渾圓，中間細長的形狀。非金非石，色彩鮮艷，表面光滑如玉。
我哭笑不得，大步走過彩柱時，不禁平添一絲感悟。再尋常的東西，由不同的人看來，也會得到不同的感受，但誰又是真正看透了的呢？
這番話猶如瑚醍灌頂，我立刻斂去一切雜念，不去想海姬的安危、最後的生死，將神識提煉至空靈浩渺的境地。
我如被棒擊，幾乎要昏過去。先前所有的一切難道沒有發生過，僅僅是我俯視海井時產生的幻覺？其實我根本沒有跳入海井？扭頭望去，甘檸真道袍如雪，俏然而立，擔憂地注視著我。
「啊？」她的反應近乎木訥，過了一會，才遲疑地回答。瞧了瞧四周，她問道：「這裏就是怨淵？」語速很慢，宛如夢囈。
「小真真，我真的一直站在這裏沒動過？」我額頭直冒
「飛弟，你在井內看見了什麼？」碧潮戈撿起日誌，奇怪地望著我：「以你如今的法力，怎會心神被攝？就算是一個妖力低弱的妖怪……」
我一頭霧水，不明白她話中的意思。甘檸真失聲道：「你明明踢開的是一具女武神的屍體，怎麼突然變成了白骨？」
我心神劇震，這分明是一根根骸骨！這根宏偉無匹的彩柱，竟然是無數骨頭堆積出來的！
一道道鮮紅的液體從眼前蜿蜒流下，我駭然發現，它們是從我體內噴射出來的，帶著刺鼻的血腥味。我下意識地握緊甘檸真的手，卻發現空空蕩蕩，她已不知所蹤。
「它們真的是頭髮！」甘檸真面色微變，三千弱水劍嗆然出鞘，斬斷身前的幾根海藻，海藻斷折處，發出凄厲的尖叫。
「我不是已經進入怨淵了嗎？怎麼又回來了？」我滿腹疑雲地道。
「難道真的是幻覺？」我頹然丟掉日誌，喃喃地道。日誌封面的黑色血漬像一張裂開的嘴，無情地嘲笑我。
頓了頓，月魂又道：「甘檸真的神識不夠強，所以感覺不到怨淵散發出來的恐怖力量。就像一頭毫無戒備的獵物，完全看不到四面危險的陷阱，近乎盲目。你就不同了，你獨一無二的神識能夠讓你接觸到怨淵的神秘，雖然因此會墮入幻境，但也識別出了危險，可以努力逃脫。」
我有自知之明，海沁顏貴為當年的第一玄師兼第一高手，神識鐵定比我強多了。連她都喪命怨淵，我又能有多少機會？
螭老臉漲得紫紅，氣呼呼地鬧起脾氣，不肯解釋。月魂笑眯眯地打趣：「它和我待得久了，自然近朱者赤，變得斯文上進了。」
我楞了一下。如果真是頭髮，那麼剛才拱出的巨碩頭顱也是真實的景象？甘檸真之所以沒有覺察，是因為她早已沉淪怨淵，渾渾噩噩的緣故？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幻？日他奶奶的，老子又要暈了。
「爸爸，這裏很奇怪。」絞殺神經質般地東張西望，抖動觸鬚。強大的風翼掀拍之下，雪白的屍骸簌簌如粉飛揚，瞧得人心裏發毛。
我微微一愕：「屍體？本來就是一具白骨。」難怪她剛才會這麼問，莫非甘檸真也出現了幻覺？只是這具屍骸體形嬌小，倒有點像女人。
「飛弟，你想清楚了？」碧潮戈打破了沉寂，道：「在這裏等待，或許更好。」
前方是一片廣漠荒寂的野地。時不時，可以見到白慘慘的屍骨，甚至一、兩件閃閃發光的神兵利器。屍骨早已腐朽，輕輕一碰，就如散沙流瀉，可見有了不少年頭。
甘檸真蹲下身，纖纖十指反覆摸捏骨骸周身上下。我
「我相信自己。所以，我不會跳下去。」我轉過身，平靜地望著兩人：「因為我早已進入了怨淵，何必再跳一次？」
「你是個自不量力的愣小子，竟然來這種鬼地方玩命！」螭沒好氣地道，「不過我喜歡。」
甘檸真微微蹙眉：「頭髮怎會如此粗大？莫非我們變小了？」
螭暴跳如雷，和月魂糾纏不休。我正納悶為何此等危急時刻，它們還一個勁地胡鬧。轉念一想，忽而明白了它們的良苦用心。「月魂，老螭，謝謝你們，我現在輕鬆多了。」
「小真真！」我大叫，黑暗怒濤般翻湧，向外側捲去，四周豁然光亮。
「這不可能，太荒謬了！我的神識大法早已大成，怎會出現幻視？」我猛然抱緊頭，不顧一切地叫起來。這一刻，我真切體會到了海沁顏當時的心境。
「別理這些東西，我們繼續走。」我沉聲道，有時想得太多，反會徒亂心志。柔軟的海藻拂過肩膀，像一條條伸出來的詭異手臂。它們會突然倒下，纏住我的腳，又倏然鬆開，恢複原樣，讓我無法區別這是否虛幻。
月魂問道：「剛才你的神識很混亂，竟然切斷了和我們的感應，到底發生了什麼？」
螭發出一陣爆笑：「早就提醒過你，這裡是超越你我想象的存在，你偏偏喜歡模仿我一往無前的風格，現在傻了吧？她應該是貨真價實的甘檸真。」
「小真真！」我貼近她的耳垂大喊。
半晌，甘檸真抬起頭道：「骨頭沒有一點風化腐朽的痕迹，多半是最近的。」
乖女兒燦若星辰的雙眼綻出紅絲，目光狠厲，眉心的血紋急速顫動，紅光洶洶，彷彿要迸濺出來似的。再看彩柱，無數根拼接物似在簌簌抖晃、跳躍，流出粘稠的血水。
「幻境？哀號聲？」甘檸真搖搖頭，「我什麼也沒聽到，為什麼你看我的眼神如此怪異？我清醒得很。」
我渾身一震，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我目光來回掃過碧潮戈和甘檸真，沉聲道：「要弄清楚也不難，我再入怨淵，一探究竟。」全力運轉神識大法，在洞若觀火的心靈之眼中，碧潮戈和甘檸真的身影漸漸模糊，周圍一片靜寂。
「螭！月魂！」我在神識中呼喚，立刻得到了它們的回應。我心情一松，知道自己猜對了。我早已和甘檸真躍入井裡，剛才出現的全是幻象，否則決不會和螭、月魂失去聯繫。我不敢想象，如果我再一次跳入幻象中的那口海井，會出現怎樣的境況？
碧潮戈愕然看著我，我聽見自己緩慢而有力的聲音，同時也在細細
月魂和螭沉默無語，同樣在苦苦思索。怨淵的神秘力量遠遠超出我們所了解的領域，一切只能憑藉摸索，擁有無窮生命的魂器也無能為力。
「好像被控制了意識。」我心有餘悸，怨淵太可怕了，根本分不清什麼是現實，什麼是虛幻，哪怕再多的身外身也不管用。又一次捏緊甘檸真的手，我需要更多的東西來證明真實的存在。
螭哼道：「她自然聽不見，更不會目睹幻象，因為她的神識遠遠不及你的敏銳。這固然是她的幸運，但更是她的不幸。」
「要進入怨淵，必須得到脈經海殿的首肯。脈經海殿放這些人進來，擺明是把他們當作炮灰，試探虛實。」我踢開腳邊的一具骷髏，被壓在骷髏下的一根金釵滾落出來。
我一愣，心頭湧起詭異的感覺。這一幕不是半個多時辰前發生的事嗎？怎地又重複了一遍？
「你作什麼？」甘檸真忽然沖我不滿地道，旋即驚訝地瞪大眼睛，盯著骨骸，額頭緩緩綻出蓮心眼。
「那可不一定。」螭洋洋得意地道，「神識再強有個屁用？難道強得過怨淵？關鍵是要特殊！你的神識經我專業改造，億中無一，未必沒有活著出去的希望。當然，希望無限接近於無。」
「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
眼前的一切讓我瞠目結舌：我依然站在海井欄前，向井內凝望，碧潮戈迷惑不解地看著我，嘴裏暴喝：「飛弟！你怎麼了？」伸手拍向井壁，黃鐘大呂搖晃轟鳴。
「可能只是幻視。」甘檸真柔聲道，「忘了它吧。」
這時候，我才發覺甘檸真有點不對勁。她神情迷離，漆黑的眸子里似是浮起了煙霧。
幽深的井口，像一個吞噬萬物的無底深淵。我站在欄前，久久凝視下方，反覆思索海沁顏日誌里的內容。
「一根流光溢彩的柱子。」她遲疑了一下，不安地問道：「林飛，你是不是出現了幻覺？靜心守神，幻境自滅。」
難怪絞殺會表現異常，她本是血戮林里最兇殘的妖物，自然對充滿戾氣的骸骨生出強烈的感應。
「嘿嘿，血肉自然被怨淵吃掉了。」萬籟俱寂中，我的乾笑聲顯得如此詭異刺耳。恍惚間，我好像看到空中浮出了一張張重重疊疊的奇詭笑臉，閃了一下，又不見了。
我笑道：「有些像頭髮。咦，聞起來更像，比你的還香。」湊近了嗅，鼻尖傳來縷縷幽香，觸之柔滑油亮。
我肅然道：「如果這一切並非幻象，那麼她就是前幾日，跟隨海姬進入怨淵的女武神之一。」
「對了，日誌！」嚷道：「日誌！海沁顏的日
甘檸真毅然上前：「我和你一起去。」
也許永遠迷失下去，進入一個無休無止的連環套；也許不斷重複先前的遭遇，直到我發狂崩潰為止。
月魂這才正色道：「林飛，在你決心進入怨淵時，我和老螭已經探討過了其中的險惡。我們一致認為，進入怨淵的人，必須保持一顆冷靜淡泊的平常心，否則勢必受怨淵影響，無法自拔。海沁顏、海姬、楚度……所有這些進入怨淵的人，哪一個不是深懷目的，繃緊了心弦？你已領會精神大法的真諦，理應明白物不迷人人自迷的道理吧？」
「都是一些進入怨淵后喪命的人。」甘檸真撿起地上一柄沉甸甸的紫銅，仔細察看，「這是產自羅生天瀾滄山的紫晶銅，比普通的紫銅多出了弧形暗紋。九百萬年前，瀾滄派還是羅生天的十大名門之一，隨著當時掌門的離奇失蹤，瀾滄派也逐漸沒落。這柄紫銅槊，定然是瀾滄派掌門帶入怨淵的。」將紫銅槊放回原地。
幻覺？我立刻平心靜氣，運轉神識大法。神識內無數漩渦轉動，向內收縮，感覺到空氣中無形的振蕩波動。頃刻間，甘檸真又和我齊肩並立，腳下一片平坦，哪來什麼拱出的頭顱？
「成疾？你當我糊塗了？」我氣急而笑，重重敲擊井壁，鍾呂的轟鳴聲響徹大殿，悠然不絕。
「在你踢開她以後，她渾身的血肉都消失了，就像被什麼東西突然吞噬乾淨，蓮心眼見到的也只是一具骨骸。」甘檸真茫然道：「為什麼血肉會立即消失？」
我恍然大悟，螭忍不住嚷道：「甘檸真的結果只有一個，就是無知地沉淪下去，直到死亡。你不覺得她現在的反應很遲鈍？你現在脫她衣服強暴她，一定得手！至於你小子嘛，還有掙扎的機會。當年的海沁顏應該也擁有無比強大的神識，所以才會生出『幻視還是噩夢』這樣的感覺。」
碧潮戈微微蹙眉：「飛弟何出此言？你只是在井邊駐足探視而已。若是進入怨淵，你又怎能安然返回？」
我茫然四顧，腦海里忽地浮現出日誌中的一段：「我回來……了，我真的回來了嗎？依然是幻覺？」
我頓時鬆了一口氣，對甘檸真道：「小真真是不是也陷入了幻境？對了，一定是那些可怕的慘叫哀呼聲引起的！」
「如果是幻象呢？為什麼我們見到的會迥然不同？她全身骨頭沒有一處傷痕，她是怎麼死的？」甘檸真的聲音微微發顫，目光掠向茫茫遠方，「怨淵里到底藏了什麼秘密？」
轟然一聲，彩柱坍塌，又迅速自動拼接。一根根骸骨「嘎吱嘎吱」地響動，猶如浸透怨怒而狠狠咀嚼仇敵的牙齒。我已經見怪不怪，甘檸真則是無知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