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冊 黃泉斷橋
第三章 逆天
我從不倒下！
一次一次，我重複著這個簡單的動作，艱難而痛苦。不是藥粉灑在地上，就是小火爐被碰倒。海姬猛然埋下頭，放聲大哭。
「比你個大頭鬼。」我沒好氣地道，「如果小火爐一直在我手裡，你是很難再見到芝麻了。」
甘檸真瞥了我一眼，沉吟道：「你如今受了傷，我們最好改變計劃。儘快返回紅塵天，去龍蝶洞府休養。那裡地勢隱秘，除了我和海姬、鳩丹媚之外，沒有外人知道。」
天地蒼茫，浩瀚空寂，我孤獨地懸浮在半空，等待著最後的時刻。
窸窸窣窣的聲音將我驚醒。周遭的冰塊正在碎裂，瑩白的冰屑到處散揚。從一道道裂開的冰縫裡，爬出密密麻麻的怪蟲。它們滿身是刺，牙鄂尖長銳利，紛紛咬開冰塊，爬到我的身上，狠狠咬噬。
「我能行的，我可以。」我沉聲道，手碰到爐邊，忍不住一抖，燃料粉灑落在草叢裡。這個連三歲孩子都能完成的動作，我做起來卻如此笨拙。
「還沒有。」海姬淚流滿面，語聲哽咽，似是不忍再說下去。
海姬心疼地捂住我的嘴：「不許你胡說，你怎麼會是廢人呢？你別怪檸真，這是我們兩個人一起商量的結果。現在兵荒馬亂，我們在龍蝶府里住一輩子不是很好嗎？躲開戰亂，躲開爭鬥殺戮，快快樂樂、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
我又一次昏了過去。
眼前一片模糊，空氣中像是炸開了驚濤駭浪。黃沙狂烈翻滾，重重涌動，層層疊疊壓在我的身上。我吃力地伸出手，扒開埋住頭臉的黃沙，旋即又被撲來的沙浪沒頂。
「我剛剛渡過一場玄劫，受了重傷，已經變成廢人，還能活多久呢？」
我漸漸向下陷落。
按照我的吩咐，絞殺潛入水下，繞著湖洲巡遊，一旦發現妖怪，立刻格殺。
雷火由遠而近，在眼前不斷放大，像一枚滾動疾射的花炮。滾燙的熱潮撲面而來，空氣被灼燒得像水一樣晃動，我的頭髮「滋滋」冒煙，發出糊味。
渾渾噩噩中，我聽到在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痛苦的吼叫。這吼聲，遮不住，淹不滅，似是靈魂爆發出來的吶喊。
「可是……」
浸泡在錐肉蝕骨的水中，我幾番痛得昏了過去，又被屢屢痛醒。水越來越陰寒，凍得我肌肉僵硬，皮膚青腫。漸漸地，水凝結成冰，把我凍成了一座不能動彈的冰雕。
因為我的身體已經徹底癱瘓了。
「你的玄劫還沒有過去。」甘檸真顫聲道：「不過快了，你一定要挺住。看天兆，應該還有最後一道天威，也是最猛烈的一道。」
「我不能被吞沒，我還有很多的事要做。」我咬緊牙，用裸露的指骨扒拉沙丘，疼痛連心。
「誰不敢！」空空玄被我一激
「你別操心了，這些交給我們來做，你需要好好休息。」甘檸真道。
「轟」！雷火狠狠砸上來，一團沸騰的熱氣把我裹住，肆虐焚燒。我緊閉雙眼，頭痛欲裂，肌肉劇烈起皺，周身像噼啪燃燒的乾柴，被榨乾了每一滴水分。我痛苦地蜷起身軀，縮成一團，如同一條在火油中捲曲的焦魚。
空空玄一呆，隨即才仔細察看了我一會，大呼小叫起來。「骨骼盡斷？肌肉僵化？不可能啊！你有息壤護體，怎麼可能被人打成一灘爛泥？」
洲上嵩草叢生，荒無人煙。一頭水獺受驚從草叢中竄出，一溜煙逃到岸邊，又扭過頭，好奇地盯著我們。
「把鱗魚皮袋打開，再把小火爐放在我的手邊。」我顫顫巍巍地張開手掌，接住甘檸真倒出來的燃料粉，手一點點挪向小火爐。
我如墮冰窖，原來我只是短暫地清醒。今夜，還是離開金烏海的那個深夜，我還沒有渡過玄劫。
「跟她們去吧，去一個美輪美奐的仙境。沒有痛苦，沒有不幸，只有永恆的快樂滿足。」心魔不停地襲來，夾雜著天女們銀鈴般的笑聲。
我默然許久，一字一頓地道：「這不是我的選擇，你知道的。」
我苦笑一聲：「可惜我林飛福薄，不能目睹堂堂一代盜賊大宗師的誕生，唉。」故作長嘆，「無法看到北境最璀璨的星辰升起的一刻，是我生平最大憾事。可惜，可惜，將來你開宗立派，風光無限，而我這個知音人，只能在黃泉天為你默默祝福了。」
如意袋解開后，從裏面倒出的奇珍異寶堆積如山，霞輝瑞氣照花了眾人的眼。海姬一吐舌頭：「哇，小無賴，想不到你這麼有錢啊。」
「不行，老兄你一定要親眼看到我成為盜賊大宗師！不然也會是我生平憾事啊。」空空玄急道，跳到奇珍異寶堆前，探手抓去。
晨曦的光斑在眼中閃爍，玄劫結束了！曙光灑滿羅生天的大地，拂曉的風吹來，空氣清新而潮濕。絞殺穿過玫瑰色的朝霞，拍動風翼，在晴朗的天空中劃過一連串歡叫。
「嗖嗖嗖」幾聲，三十多種奇花異草、靈丹妙藥被他挑出來，送到我跟前，分成三堆。又鑽進火爐，掏出了十多種奇珍，加入其中，老練地侃侃而談：「左面這堆是『雙麟芝』、『六合葵』、『萬根藤』……加無根水煮半個時辰，熬成湯汁服用，再按摩全身要穴一天，可治肌肉僵化。中間這堆是『黑蜂膠』、『玉獺髓』、『龍骨草』……用猛火煉成丹丸，一半吞服，一半混合五色露搗成糊狀，塗抹全身，包你三十天之內骨骼重續。右邊
驀地，雷電轟鳴，紅光刺眼，我又被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
「日他奶奶的。」
「我來幫你。」海姬剛要動手，被我用嚴厲的目光阻止了。
這是天地對我們的懲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我沉默了一會，道：「小真真，你這是要我在龍蝶洞府里住一輩子了。好一個『休養』，在你們看來，我這個廢人也只能休養了吧。」
「再倒。」……
除了以修為法力硬接雷火之外，再也沒有其它的辦法，而這偏偏是我的最弱項。
轟然巨震，在我急速墜落的時候，下方猛然聳起一道道暴烈的震波，狠狠頂在我的腰背上。「咯吱」，我的腰椎像厚厚的冰層裂開，清晰傳出了骨頭斷裂的聲音。
天地變成了一片荒蕪的沙漠。
「再倒。」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攤開掌心。
我匍匐在沙丘上，口鼻里灌滿了黃沙，臉上好像堆了一層粉，稍微一動，沙塵便簌簌地滾落下來。好半天，我才勉強爬起來，身上早已傷痕纍纍，體無完膚，結滿了厚厚的血垢。
但我的笑聲不停。
小火爐紅彤彤地發亮，爐口噴出一縷青煙，繞著火爐急速旋轉，化作了小精怪空空玄。
我們從不倒下！
「我渡過玄劫了。」我虛弱地道，如釋重負，「這是第幾天了？怎麼還沒有到百花澗？」
海姬泣不成聲，甘檸真聲如嗚咽：「你一定可以平安渡劫。我們還要去百花澗，去紅塵天，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一定可以的。」
一連翻了十多個漂亮的筋斗，空空玄站在爐尖上，興奮得手舞足蹈：「老兄，我們是不是到了靈寶天，要和芝麻那個丫頭比試了？」
「檸真已經喂你服下了碧落賦秘制的九野環舒丹，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海姬安慰我道。
甘檸真背過身去，不敢看我，纖柔的香肩輕輕抽動：「我不想瞞你……林飛，傷勢……太……太重了，去龍蝶洞府是最好的選擇，我們……我們我們永遠陪著你。」
「還早呢，你千萬要堅持住。」
「沒有什麼可是。」我毅然道，「在我的腰間，系著一個白色的如意袋，你幫我打開它。還有我懷中的小火爐、裝燃料粉的紫色鱗魚皮袋，全都拿出來。」
在第十一次，我終於將燃料粉倒入火爐。又耗費了半個多時辰，點著了火爐。這時候，女武神們望向我的目光已經充滿了敬意。
空空玄賊笑一聲：「嘿嘿，我很早就聞到了你身上息壤特有的土腥味，本想等你將來死後，把它偷偷扒下來收藏呢。不過現在我和你情投意合，我空空玄堂堂的未來盜賊大宗師，怎能做出如
霹靂聲終於隱沒，天地灰濛濛一片，開始飄起了細雨。密集的雨絲打在身上，猶如根根針刺，帶來腐蝕般的酸痛，一直酸到了骨子裡。雨點越來越大，如同無數條皮鞭，狠狠抽打我全身。「嘩啦」，天空彷彿漏開了一個缺口，洪水傾瀉潑下，沒過多久，四周已是一片汪洋，將我席捲，隨波奔涌。
在一座三面環山的小湖洲上，我們暫時歇腳。洲岸長滿了高高的蘆葦，綿密如紗帳，白色的蘆花映在碧波中，銀光燦燦，彷彿曙光正順著蘆桿流下河。
天為刀俎，我為魚肉。我終於明白了天劫的含義。
「再倒。」……
「再倒。」……
我還沒有被擊敗呢。
夜風雖然柔和，但吹得我很痛。全身血肉模糊，根本動不了，四肢痙攣般地直打哆嗦。就像一條病入膏肓的野狗，滿身是傷，只能苟延殘喘。
「該歇息了。白天我們必須找地方藏起來，以免暴露行蹤，晚上再趕路。如果遇到大隊妖怪就避開，零散的妖怪就殺了滅口，盡量不要使用遵行令。」我垂下眼皮，避開刺眼的旭日。現在，我連轉一下頭頸都做不到了，只有幾根手指還可以稍稍彎動。
「林飛！林飛！」不知過了多久，嬌呼聲隱隱傳來。我睜開眼，恍惚有兩張俏靨在視線中晃動。
電爪一閃而逝，不等我喘口氣，空中猛然炸開一個接一個霹靂。「轟隆」，第一聲，聽得我手腿發軟；第二聲，聽得我筋骨如裂；第三聲；聽得我魂飛魄散；第四聲，第五聲，第六聲……一聲比一聲猛烈，如同巨錘不停頓地敲打，打在身上，痛在心裏。我只能徒勞地捂住耳朵，任憑血水緩緩滲出七竅。
此時，我幾乎失去了知覺。痛得太多，反倒麻木了。這個身體已經不像是我的了，只是一具行屍走肉，任憑天地擺布。
你無法擊敗我！
狂風猛烈刮過，「噗」的一聲，我雙腿發軟，膝蓋跪陷在沙堆里。四周的沙塵急速滾動起來，一陣又一陣狂暴的旋風卷過，幾百道沙柱衝天而起，滾滾的沙團遮天蓋地，猶如千軍萬馬從遠方直衝而來。
我奇道：「你怎麼知道我拿到了九疑寶窟里的息壤？」
海姬對我百依百順，立刻卸去金甲，只穿一襲鵝黃色的單衣。女武神們紛紛照做，薄薄的絲帛緊貼一個個豐潤的胴體，裸露出來的臂腿雪白如藕。
逃無可逃，避無可避。
「嗯，嗯。」海姬一個勁地點頭，又疼又愛，「你永遠是我的小無賴，是我的俏郎君。」
天地陡然震蕩，將我高高拋起，又猛烈甩下，旋轉著飛扔出去
倏然，四周靜止下來。朦朦朧朧中，一道微弱的光線從天際透出，照在我臉上。溫暖的，明亮的光芒不斷擴散，在我眼中閃爍。
「盡胡說，我會變成什麼樣？我還是像從前一樣英俊神武，玉樹臨風。」我沖她眨眨眼，竭力微笑。雖然我變成了一個殘廢，但並不要憐憫的眼神。
我暗道這傢伙真是一個天生的賊胚，僅僅瞟了珍寶堆幾眼，就挑出了治愈我的良藥。
頓了頓，空空玄為難地道：「至於你斷裂的經脈，就比較難辦了。」飛快溜了我一眼，緊緊捂住頭上的笠帽，頗有些做賊心虛的模樣。
蠕動的蟲群看得我作嘔，一時全身又癢又痛，死去活來。這種折磨比單一的疼痛更讓人受不了。蟲群爬滿全身，一點點將我淹沒，塞住口鼻。
難道是心魔？我記得老太婆師父以前說過：渡劫時，人因為痛苦不堪，很容易產生心魔。一旦被心魔乘虛而入，主宰了自己的神智，就代表渡劫徹底失敗，要去黃泉天報到了。
日他奶奶的，老子的脈絡可是靈犀脈啊，竟然也斷了。但如果不是靈犀脈，我多半在玄劫中一命嗚呼了。
「怎麼笑得這麼難看？」我艱難地牽動了一下嘴角，想要笑給她看，面部卻近乎僵硬，做不出任何表情。
「你們的黃金盔甲太醒目了，必須換掉。」我目光掃過女武神，道，「陽光照在盔甲上，反光強烈，在遠處會看得很清楚。」
「被吞沒吧，這樣就能安靜地休息了，永遠地休息。」沙丘深處，彷彿有一個靡靡的聲音在誘惑我。
這是龍蝶的怒吼。
猛然噴出一口鮮血，我只覺得身軀四分五裂，電光如無數利刃切割肌肉，疼得我汗如雨下，濕透背脊。
海姬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又像是過去了很久，我看到朦朧的身影，依稀有熱淚，滴落在我的臉頰上。「林飛，你覺得怎麼樣了？」我還沒分清這是甘檸真還是海姬在說話，聲音又變得悄不可聞了。
霎時，滿洲生香，芬芳熏醉。空中奇異地凝結出七彩香霧，氤氳環繞，遮住了方圓數里。草叢中的蟻蟲紛紛湧來，四周的嵩草「唰唰」瘋長，漫過頭頂。
藍色的電光閃耀，龐碩的巨爪從天而降，每一根手指都是水桶般粗的電光，曲曲折折，像憤怒的毒龍昂首撲來。我痛吼一聲，渾身被電芒插入，照得肌膚藍汪汪。
我忽然狂笑，對天地狂笑。
「林飛，你成功渡劫了，渡過了千年修為都未必擋得住的玄劫！」海姬美目紅腫，大概想對我微笑，可是笑得很糟糕。
我心中一動，瞧他的神色，似乎有辦法治好我的
當我發現自己躺在絞殺背上時，依然是深夜。甘檸真、海姬守在我身邊，兩雙美目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不是的，不是的。」海姬泣聲道，「不管你變成什麼樣，我都喜歡。」
我閉上眼睛，天女的身影依然在腦海中縈繞，揮之不去。我咬破舌尖，用疼痛讓自己清醒，死死抵抗這份致命的誘惑……
我打趣道：「要娶脈經海殿的首席女武神，當然要攢夠老婆本。」
我忽然發了狠勁，奮力扒開沙丘，探出頭臉，大口地喘氣。無情的沙浪不斷猛撲過來，我一次又一次扒開粗礫的沙粒，雙手鮮血淋淋，指甲斷了，指肉磨爛，露出慘白的骨節。
「嘻嘻，可惜娶一個是夠了，不過娶兩個可不夠。」海姬沖甘檸真做了個鬼臉，我心頭一陣暖意，知道她是在故意逗我開心。
天女們滿頭纓絡，檀香木屐，鮮艷的裙袂是彩霞裁減，金色的陽光環繞成蕩漾的飄帶。她們向我伸出比美玉還要光潤的手臂，撩起的熏熏香風，令人迷醉。
嘶啞、乾枯的笑聲輕得像蚊鳴，但笑聲不停，這是我唯一能夠做到的對抗。
「沒有什麼？」我心頭一沉，目光所及，天空濃雲低垂，雲層竟然是血紅色的！
天空中，忽然鼓樂齊鳴，洋洋洒洒。鮮花紛紛飄落，無數天女腳踏七彩鶯燕，龍鳳環繞，向我冉冉飛來。
「玄劫……過了嗎？」我舔了舔乾燥的唇舌，吃力地道，才發現嗓子已經嘶啞了。
海姬輕輕抱起我，小心翼翼地讓我躺在草地上，頭枕著她溫軟的小腹。這裏四周被蘆葦叢包圍，野草又深。除非妖兵上洲搜查，否則很難發現我們。
「為啥看不到啊？」空空玄被我描述的前景說得心癢難搔，像個猴子不停地翻筋斗。
「你真的很了不起。」甘檸真凝視著我，袖角輕輕拭去我唇邊的血塊。
「我癱瘓了，所以你笑不出來嗎？」我柔聲道，乜斜過被鮮血染紅的胸口。雖然在玄劫中保住一命，但我全身皮開肉綻，如同一個血人。軀幹的骨骼都碎了，筋脈寸寸斷裂，腰腿軟綿綿的，沒有任何知覺。
在這個天地中，什麼法術也施展不出來，像是被一條無形的枷鎖完全捆綁，神識被禁錮，連息壤彷彿也從全身脫落。
我彷彿看到龍蝶也在笑，對天地狂笑。我們的笑聲，遮不住，淹不滅，因為生命的抗爭從來不會停止。也許，我和龍蝶有太多的不同，但有一點，我們是如此的相像。
原來，並不僅僅是我一個人在抗劫。原來，此時此刻，龍蝶也在另一個地方承受著同樣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