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冊 沙羅峰頂
第九章 夜訪山魈群
月魂沉默了一會，讚歎道：「光憑這兩句話，林飛你便有足夠的資格名列北境宗師行列。」
我呆了呆，道：「你的意思是說，我並不適合修鍊元力。」
踩上崖頂，繞著狹窄如線的小徑盤曲而行。我忽然聽到「噗——噗」的輕響，幽藍色的迷霧從各處山澤升起，深深地瀰漫開，將山林變成了模模糊糊的一片。「噗——噗，噗——噗」，跳動聲由輕轉重，從四面八方傳來，像密集的雨點打在了山林里。
「你小子是個法術奇才，這方面的天賦連我都覺得吃驚。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一個法術天才並不意味著就是一個元力天才。修鍊肉身力量，得天獨厚的體質至關重要，天生就要具備極為強悍堅韌的筋骨、肌肉。比如像我這樣的。」
螭咕噥了一句，道：「這小子的悟性好像比我前幾個主人還要高啊。」
「為什麼你把那個女人稱作女大王？」
「我們山魈都是以山為名，在下叫沂蒙，是沂蒙山的山魈。」
不得不說，山魈的嗓音堪比天籟，清靈甜美，勾人心神，使人情不自禁地想聽從它的話，伸手去抓財寶。我故意裝出貪婪的樣子，拿起一顆鵝卵大的夜明珠。
「女大王？」我微微一愕，旋即點頭，「就是她！」心中激動忐忑，鳩丹媚一定被山魈撞見過，才能變得出她的模樣。
「嗯。嗯。嗯！」乖女兒樂不可支地點頭。
「噗……噗」，跳動聲越來越響，藍色的霧靄籠罩住了四周，連月光也變得朦朧起來。
難道我看起來很容易上當受騙？我哭笑不得，讓絞殺退開，自己向山魈走去。深更半夜，這頭山魈突然出現，當然不懷好意。
「哦，哦也，太舒服了！哦，啊，比吸魂魄更爽。求求你，再給我一點吧。我還要，求求你了。」山魈得了我這一絲充滿生命力的氣，竟然神采奕奕，滿臉陶醉，像上癮一般迷戀上了，甚至跪下來苦苦哀求。
一模一樣。
我驀地冒出了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如果讓半人半獸的絞殺修鍊悲喜換身妖法，結果會怎麼樣？興之所至，我索性攤開《悲喜換身秘笈》，半開玩笑地讀給絞殺聽。
「哪，哪個？莫非你說的是女大王？」山魈搖身一變，姿容妖艷，媚笑流波，碧綠的髮辮散落在橄欖色的圓潤肩頭，雙乳豐滿高聳，印著美妙誘人的暗紋，不是鳩丹媚又是誰？
「饒命啊，不喜歡這個類型，奴家可以換的。」山魈大驚失色，一連變幻了數個嬌俏可人、搔首弄姿的美女。
水潭斜上方，崖間探伸出一座苔蘚遍生的天然石坪。仿照血池的樣子，我在石坪上挖出了一個大坑，裏面浸滿赤紅的獸血。絞殺興緻盎然地躺在坑裡，用血水泡澡。短短几天，方圓十里的妖獸慘遭橫禍，被她捕盡一空。
「而悲喜和尚之所以修成
喝醉了，信口吹牛了，靜靜地聽雨時笑了……這些事我現在再也做不出來了。
山魈沂蒙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被我徹底搞服帖了：「她激起了眾怒，附近十萬大山的山魈們聯合起來，每夜齊施迷魂術。這下子她倒大霉了，一年誘迷下來，她的三魂七魄被悄悄吸食了一小半。」
那個溫暖的雨夜遺落在了哪裡？
「小子，你是練不成元力的！」見我汗流浹背的狼狽樣子，螭忍不住嚷道，「瞧瞧，你的臉都漲成豬肝色啦！」
「那當然了。山魈是大山蒼峰所化，元力天成。」月魂解釋道。
悲喜和尚的洞府，就座落在這裏的明鏡山頭，這也是我前來魔剎天的主要目的地。鯤鵬山赴約前，我要竭盡所能地提升實力，悲喜和尚的秘笈當然不能白白放過。
螭怪笑幾聲：「你也說了，鐵棒才能磨成針，玉米棒子行嗎？打個比方，恆河沙數盾號稱北境防禦第一的魂器，可它再苦練，能和大爺我比誰更鋒利嗎？」
難怪珠寶這麼沉，原來都是山魈用巨石變出來的。我暗暗吃驚，這一輛獨輪車裝上巨石，少說也有一座小山的重量，山魈推起來卻輕鬆自如，它的元力可夠大的。
我楞了一下：「你要什麼？」
「難怪絞殺拿它沒辦法，原來它的肉身是山氣所化。」
邁入世態以後，特別在這幾天，我覺得法力的增長漸漸放緩，甚至有停滯不前的徵兆。月魂告訴我，妖怪越向上進化就越艱難，尤其是世態進化成末那態，更是一個大瓶頸。哪怕天資再卓越，靈丹妙藥再大補特補，也得至少耗費百年苦修。因此，我乾脆斷了短期進化的念頭，另僻蹊徑。
洞府內沒有小妖看守。陳設簡陋，只有一個白石蒲團，一方青石榻，以及一個深深凹陷、長寬足有數十丈的巨大石池。石池呈奇特的五瓣形，腥氣刺鼻，壁上血跡斑斑，被沁染成紫黑色，池底結了一層厚厚的血痂，零星散落著白骨、牙角、觸手之類的東西。毫無疑問，這是悲喜和尚浸泡妖血的修鍊血池。
「快停下，求求你停下！女大王就在附近，我受不了啦，我帶你去！」山魈嗚呼哀求，清甜的嗓子都喊啞了。
我施展龍虎秘道術，微一用力，從容托起夜明珠。在山魈的目瞪口呆中，我把獨輪車上的財物挨個抓起，笑問：「還有嗎？想要多少有多少嗎？」
一個闊鼻獠牙的怪物詭異地從霧裡跳出來，它只有一條腿，形如小兒，髮膚靛藍，兩條毛茸茸的細手臂推著一輛獨輪車。車上堆滿了五色生光的金銀珠寶、色艷香濃的山珍海味。推著獨輪車，怪物一跳一跳地向我蹦過
我冷笑一聲：「不見棺材不掉淚。你是想嘗嘗死去活來的滋味吧？」神識氣象術僅憑一縷最細微的氣息發動，巧妙控制之下，「轟」、「刺」、「封」、「裂」等字訣輪番擊出，點到為止，折磨得山魈滿地打滾，痛不欲生。
繞過盤腸小道，山魈越來越多，黑壓壓地圍著松石盤曲的平崖，蠢蠢跳動。崖角上，孤零零地佇立著一座木屋。
「等寶貝女兒長大點，我再教你吧。」我收起秘笈，在明鏡山附近找了一座幽靜的深谷暫住下來，開始了肉身力量的修鍊。
山魈朝我拋了個媚眼：「奴家不就是她嘛。」
「對付你們這種小角色，她綽綽有餘。後來呢？」我粗略估算了一下時間。上次失散后，鳩丹媚可能獨自潛回了魔剎天。當時楚度的勢力正在向其它重天滲透，返回魔剎天反倒更安全。
「你跑得了嗎？」我隨手丟掉手上的財物。「轟隆隆」，金銀珠寶砸在地上，塵土飛揚，變成一塊塊崢嶸的巨石。
「你叫什麼名字？」
「她已經神志不清，等到三魂七魄都被吸掉，就會變成一個呆瓜木偶。」
深沉的夜色下，我登上明鏡山頂，嘴裏隨意嚼著空空玄的贓物——毓芝草、太歲菌、參靈根……這種北境市值上百萬兩的藥草，我每天當飯吃，都有點反胃噁心了。
「上來吧。」我不動聲色，任由對方跳上我的背，獨腿緊緊勾住我的脖子。
我信口猜道：「難道你也想要獸血浸泡？」
「長相還不錯，只是不對我的胃口。」我嘲弄地道。揮拳施出神識氣象術，氣猶如隆隆翻滾的霹靂，轟向山魈。
據悲喜和尚記述，肉身力量，是天地賜予給生靈的最原始的力量，純凈而無雜質，可以稱之為「元力」。修鍊元力，必須暫時拋開所有的法術、妖力，甚至連神識之類的精神大法也要忘掉，最好是精神徹底麻木，單憑毛孔、皮膚、肌肉去感應外界的一切。「那豈不是傻子最適合煉的功法？」站在水潭中，我用力抱起一塊千鈞重的大卵石，搖搖晃晃地向前邁步。
深夜的山谷暗亮分明，濃蔭陡崖籠罩的地方黑魆魆一片，樹影幢幢，草葉香滲散出濃郁的陰寒氣息。而月光映照處皎潔明朗，石明如雪，野花光色鮮澄。頭頂上的山崖岩縫內迸出一股桶粗的雪白水柱，跌宕懸垂，順著崢嶸的岩壁濺成無數道銀色匹練飛落而下，匯聚成潭。
我順利地從後門口的菩提樹下，挖出了《悲喜換身秘笈》，以及一本薄薄的手冊。粗略翻看，我發覺修鍊悲喜換身妖法，需要大量的妖獸鮮血浸泡全身，而且一泡就是三年，實在難以速成。倒是手冊令我眼前一亮，裏面詳細記載了肉身力量的修鍊方法。我已邁入天人感應的境界，只要
山魈狼狽地趴在地上，色厲內荏地呲牙叫嚷：「這一帶的十萬大山，全是我的兄弟姐妹。快讓我走，不然要你好看！就你那兩下子，能傷得了我嗎？」
「嘭」，雙腳驟然一沉，手上的夜明珠變得重若萬鈞，幾乎把我一下子壓陷地面。
「它是山魈！」月魂忽然道，「山魈乃深山惡峰孕育而生。血肉為氣，魂魄成山。」
我夢遊般地推開了門。
深吸一口氣，毛孔擴張、收縮，我試著控制肌肉的流動，再次抱住卵石，重複這枯燥無味的搬運苦工。
「不知死活的東西。」我微微一哂，上下兩層的氣波輕輕擠壓，山魈幾乎被壓扁成了夾餡大餅。
「所以你的神識氣象術恰好是它的剋星。」月魂道，「山魈喜歡迷惑人、妖，藉機吸食他們的魂魄。因此常常擺弄些圈套，引誘對方上鉤。像這輛獨輪車上的財寶、美食，都是山魈誘騙人的小花招。」
我呆若木雞，腳步僵住了。
沂蒙小心翼翼地瞥了我一眼：「將近子夜，大夥都出來誘迷她了。你，你雖然厲害，但不見得是上萬個兄弟姐妹的對手。」
「爸爸，我要，我要！」絞殺觸手揮舞，頻頻指向血池，臉上露出急不可耐的表情。
「我可以讓你覺得快活似仙，也可以把你打落淵獄。懂嗎？」暫停了氣的肆虐，我心中暗忖，從蒼穹靈藤處領悟的生氣對山魈這種自然生靈似乎特別有用，只要運用得當，可以令它們變成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聽話奴僕。
月魂沾沾自喜：「論眼力，老螭你比我差遠了。當日在龍鯨腹內，我就察覺出了他的天縱之才。哪像你，當初還心不甘情不願的。」
「聽不懂，爸爸的話好奇怪。」絞殺聽得雲里霧裡，一個勁地搖頭。她只是靈智半開，根本理解不了深奧晦澀的妖訣。
苟延殘喘了半天，山魈艱難地跳起來，什麼話也不敢再說，像一條被馴服的小狗，乖乖在前面領路。接連翻過近百座連綿起伏的險峰，途中叢莽雜沓，峰迴崖轉，儘是人煙罕至的深山老林。
「還有誰要我效勞的，儘管開口，本人一一照辦。」我冷笑著大步前行，勢如破竹，當者披靡。神識氣象術從容揮灑，猶如狂風橫掃落葉，殺得山魈們屁滾尿流，叫爹喊娘。
絞殺猛然從崖上躍下，觸手射入怪物額頭，刺出一個深深的洞孔。洞孔內沒有一丁點汁液、鮮血流出，似乎怪物並非血肉之軀。
「十萬大山內共有近萬個山魈。」沂蒙嚇得噤若寒蟬，指著前方一排銳矢般插起的危壁，「沿著邊上的盤腸小道一直向上，女大王就住在那裡。」
「爸爸，我好喜歡這裏啊。」絞殺滿意地展動風翼，甜甜的笑容夾雜著嗜血的兇殘，給人十分矛盾的古怪感覺。四周枝柯盤郁，藤繞草
沂蒙驚恐得不停打哆嗦，嘴裏一個勁地道：「大老爺，您一定不是凡人，您是活神仙。」
「啪」，沒走幾步，我就腿腳發軟，手一滑，卵石重重摔落，水花濺得滿臉。離開了妖力法術，我比凡人強不了太多。
「見鬼了，見鬼了！」山魈又驚又懼地盯著我，慌亂得急蹦亂跳。四周的氣在我的操控下層層震蕩，猶如洶湧起伏的浪濤。「撲通」，山魈摔倒在地，跳起來，又摔倒。
「因為她太兇悍了。大概在一年多前，有個兄弟想去迷惑她，結果被她放火燒山，把周邊好些個山魈的魂魄全給毀了。」
絞殺突然警覺地爬起，兇狠地盯著藍霧，作勢欲撲。
我大驚失色：「你說什麼？」
我吃力地放下巨石，一屁股坐倒在水潭裡，呼呼喘氣：「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
瞥見其中一個女子的模樣，我心頭劇震，趕緊收拳，「轟」字訣轉為「纏」字訣，氣引而不發，牢牢壓迫住山魈。「她在哪裡？剛才你變的那個女人，你是什麼時候見過她的？」我厲聲道。
很簡陋，很殘破的木屋，伐樹而搭，山石堆牆。我慢慢走過去，手掌按在粗糙的木門上，眼睛忽然一陣酸澀，幾乎掉淚。帘子在陰冷的山風中晃動，是樹皮搓成的細繩編織的。
難怪這一年沒有鳩丹媚的任何消息。我又急又怒，狠狠踹了一下沂蒙的獨腿。「這裏究竟有多少山魈？萬一她出了事，我要北境所有的山魈為她陪葬！」
和我在龍蝶洞府搭建的那一座木屋，一模一樣。
「啊喲，勾魂！快點跪下，給我爬！」山魈得意忘形地大叫，身軀重如泰山，獨腿硬如鐵夾，妄想誘逼我屈服為奴。
見我走近，山魈臉露喜色，賣力地把獨輪車推到跟前，大聲吆喝起來：「香噴噴的佳肴啦，閃亮亮的珠寶啦！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想怎麼拿，就怎麼拿！」
螭紅著老臉支支吾吾：「大爺我那是欲擒故縱，試探他的誠意。魂器也得有點架子嘛。」
「來了個新鮮的貨色！」「他是我的！」「是我的！誰也不準搶！」山魈們爭爭吵吵，儼然把我當作了一盤美味大餐。
「背背我，求你背背我，我實在走不動了。」一個化成白髮老翁的山魈顫顫巍巍，向我走來，衰朽凄苦的形神令人忍不住生出惻隱之心。
怪物驚叫起來，向旁跳開。絞殺的數條觸手同時探出，緊緊纏住對方，吸噬精血。出乎我的意料，絞殺百試百靈的法子對怪物毫無用處。雖然怪物滿臉畏懼，拚命掙扎，卻不曾被絞殺吸成乾屍。
喚出絞殺，經過幾日幾夜的急飛，我深入了魔剎天東部。這一帶氣候陰濕，危壁險崖刺霄，崇岡峻岭蔽
絞殺雙目放光，興奮地撲入血池，東舔西嗅。
意識到了不妙，山魈抬腿就跳，向谷外逃竄。我靜立不動，體內精氣激蕩，前方的氣被分別壓縮、拉長，空間形成一個流轉的環形，牽動山魈轉了個圈，又繞回來了。
「噗哧」，絞殺的觸手刺入草叢，捲住一條雙頭白玉蛇，瞬間吸干精血。
望著一模一樣的木屋，我忽然覺得有些陌生。又或者陌生的只是我，又或者本就沒有一模一樣的東西，一模一樣的光陰。
我渾不在意。前方幽靈般跳出了幾百個山魈，擋在道上，發出泉水般動聽美妙的嗚咽聲。即使以我的神識修為，兀自覺得心蕩意迷，像是無數只誘惑的小爪子搔撓心頭。
「不要啊！」山魈發出凄怨的嬌吟，身形扭動，居然變成了一個嬌滴滴的藍發美女，胴體雪白赤裸，勾魂奪魄的眼裡淚光盈盈，「饒了奴家吧，奴家願意伺候您。想要怎麼伺候，就怎麼伺候。」
元力修鍊的第一步，稱作「舉重若輕」。再沉重的巨物，也要不費吹灰之力地舉起來，才算小成。我按照手冊所載，苦練了好些天，依然進效甚微。反倒是對氣的領悟，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你倒是識貨。」我嘴角滲出一絲冷酷的笑意，生氣轉為剛厲暴烈的針芒，在它體內橫衝直撞，恣意穿刺，痛得它死去活來。
「像這樣，這樣子的！」絞殺在血池內打滾，辭不達意地叫嚷。
時光恍惚重現。我怔怔地站著，彷彿聽到木屋裡嘹亮的呼嚕。三年，四年，五年？過去了多久？
我呆立半刻，驀地爆發出一陣響徹山谷的大笑：「悲喜有悲喜的元力，山魈有山魈的元力，我林飛也該創出適合自己的元力，何必強效他人之法？天下的元力又何止一種？」
反覆翻閱手冊，我陷入了沉思。不知何時，山谷內浮起一片幽藍色的霧靄，幽靈般地晃蕩。「噗……噗」，輕微的跳動聲從霧內傳來，在幽靜的深夜分外清晰。
「啊喲喲，倒也，倒也。」山魈拍手歡叫。
我猶如未聞，足足蹂躪了它半個多時辰，直到山魈的形體都快潰散了，才罷手。「再耍花樣，我讓你形神俱毀。」體內盪出一絲生氣，射入山魈體內。這一絲生氣完全由神識氣象術操縱，與我互生感應，哪怕山魈逃到天涯海角，死活也牢牢掌握在我的一念之間。
我不慌不忙，神識氣象術的「斷」字訣從容運轉，山魈慘叫一聲，大腿起根而斷，從我肩上滾落下來，摔下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