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第一卷 血骷髏

第十七章 黑森

第一卷 血骷髏

第十七章 黑森

「髏八呢?」
影子在水晶球里漸漸淡漠了。
「死亡每一次都帶給靈魂脫胎換骨的自覺性。」髏大走向一棵大樹,一爪擊在樹榦上,那樹榦便裂開來,轟然倒地,說明他的力量恢復外更上層樓。「是髏八犧牲存在換取了這次蛻變。」髏大昂起頭,惡狠狠地向髏五宣誓,「我會抓到你,將你一根一根拆了,丟進儘可能多的荒野,直到野狗將你找到。」
眼前的樹木樣子變了,它們原來都很普通,枝繁葉茂。髏大覺得自己好比掉進溝里,景物瞬間就已經不同。他用手掌遮住右眼試圖搞搞清楚,一陣天旋地轉之後被丟回到懸挂著奇異標誌的可怖星球。髏大一驚,連忙鬆開手掌,仔細尋找出路。身後傳來輕微的聲響,髏大回身便見到一棵掛滿了那種標誌的禿樹——只有一棵而已!
髏十似乎忍無可忍:「不是這些!」
「你?」髏八用仇恨的眼光惡毒地瞪著他,但是與此同時髏大將他往肩上拉了拉,讓他覺得安心許多。
「跟我走。」髏大突然拉著她飛奔,髏十並不知道是因為什麼。
「吼!」髏十和髏八一起咆哮,混亂地望著四周,還未來得及有什麼想法,另一具屍體從天而降,接著又是一具,就好像下雨一樣,十七八具屍體接連落下來,砸得髏十和髏八落荒而逃,突然之間又安靜了。
「有第一具就有第二具。」髏大並不反駁,「我的份給你就是,這至少可以讓我撐到下一輪。」
※※※
「嗯。」髏大面無表情盯著樹林,「我們得抓住髏五,將他拆了。」
「這血不能喝。」髏十冷靜地說道,「血已經被徹底污染了,裏面含有的東西恐怕比魔性血吸蟲更加惡毒十倍,我們會被毒死。」她用手輕輕按了一下屍體的胸口,那裡就塌了下去。將胳膊拿起來輕輕一掰,胳膊就折了。幾個血骷髏都倒吸了一口涼氣,那毒顯然有猛烈的蝕骨性,要是吸收到體內後果不堪設想。一下子,所有的人都是垂頭喪氣。
髏五的笑聲戛然而止,很顯然,那些噪音已經不能再使髏大和髏十煩躁,他們就像是在聽鬧市叫賣。
「髏大?」髏十擔憂地輕喊了一聲,髏大獃呆站在原地,無言以對。繼而,他高興起來了,他的霉運已經到頭,因為他已經聽到了一聲鴉啼。
「就是短暫的生命。」蔻蔻瑪蓮神秘地笑了,她用修長的手指堵住即將從唇中跳出的秘密,使每句話都有所保留。她說道:「我知道有些事情對你而言很困繞,每個偉大的魔女在成為真正的偉大之前都要經歷這樣的歷程,就是我都不例外。我來問你,在這些人當中,誰的判斷最正確?」
髏大愣了一下:「不錯,我想起來了,是髏五,我們當中氣力最小,體格最弱的是髏五……」
「巫師?」
髏八彷彿受到重擊一般劇烈顫抖了一下,用近乎哭號的聲音說:「我們又怎麼有資格來怪你!」
「我也需要血,」髏九乾巴巴地說,「看看髏八,他不行了,這些血給他也沒用。如果他死了,我們大家的力量就可以更上一層,也許可以衝破迷路。」
髏十驚恐地望著一切,手足無措。髏八喘息著,每爬一下胸腹就在地上起伏一次,就是被黑暗牧師奴役的時候,血骷髏又何曾如此狼狽不堪!髏大默默地注視著,一種衝動在胸膛里什麼地方爆開,他一下躍到髏八與屍體中間,髏八正要伸手去拉扯屍體,髏大一腳將屍體踢飛,遠遠地落進樹叢里。
髏大停了一下,頓道:「他是巫師。」
「聽。」髏大指著天空,「烏鴉在幫我們引路。你不覺得我們繞圈子越來越小了嗎?聲音也越來越響。」
「是停了。」幾個人都感到很奇怪,但是同時心裏更加不安。髏十和髏大交換了一下眼色:「我們怎麼辦?繼續走嗎?」
「我曾經拋下你們一次,」髏大說話的時候聽起來有些乾渴,但聲音仍然愉快,「既然你們不喜歡,那便是最後一次。」
「他不會出來的,我們躲……快……」髏十說話的時候鮮血便狂湧出來,話語已經含糊不清。她用盡全力將髏大推進坑裡,自己也翻落進去,翻進去后就昏倒了。
髏大咬緊牙關,一句一句說出來:「我們是被淘換者撿出來的,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來自不同的地方?」
他突然歇斯底里地狂吼:「我要報復讓我變成這樣的人類!我已經知道我是誰,我要成為新的魔神,顛覆整個萊特尼斯——只要你們都死光,我一定會想起那些最強大的咒語,我會有能力念出它們!」說到激動的地方他失控地笑了,發瘋一樣抽噎。
髏十滿腹狐疑,突然看見髏大拔出長劍朝著一棵樹大踏步走過去,一聲怒吼,將那樹攔腰砍斷。隨著樹榦傾軋,天空隨之流轉,眼前的景物彷彿面紗褪去了,他們就站在路中央,天曉得他們怎麼會圍著那棵樹轉了這麼久!一隻夜梟驚飛,髏十反應迅速,一箭將它從頭頂射了下來。
「你終於想到了!」
髏十害怕起來,她轉過身衝著樹林大喊:「髏五?髏六?髏七!是你們嗎?出來啊,我們只想像以前一樣,不要信淘換者和阿米亥的話!我們不必互相殘殺的!」她的聲音在樹林里回蕩,遠遠地傳了出去。
但是髏九好像沒有聽見,漸漸地消失在密林之中。
「冷靜,」髏十搖晃著他的身體大聲說,「髏八,那不行!你知道你在幹什麼?我們沒有僥倖!」
「那我們分著吃好了。」髏十說著將箭從夜梟的屍體上抽出來,帶起一連串血珠。那些血珠還未落地便蒸發在空氣里,對血骷髏來說味道十分鮮美。髏十微微一笑,頭顱的細微之處似乎柔和了很多,進食的動作更加文雅,再加上她潔白的牙齒和微微泛起粉紅色的骨骼光暈,竟然也和「可愛」二字掛起邊來。
「沒有用。」髏九站了起來,握緊武器朝著樹林走去。
髏八破口大罵:「髏五?髏六?髏七?是誰?有種的滾出來!」
髏十一呆,髏大又開始走了。這一圈短得只用了三分鐘,烏鴉連續叫了三次,髏十也聽清楚了,那聲音就在頭頂。他們抬頭望去,一成不變的天空,什麼也沒有。
髏大毫不反抗,只是用手掌用力扶在他的額頭。髏八瘋狂地扭動著頭顱,想將髏大的手掌從面前甩開。突然間血滴下來了,沿著他的額頭流到臉上,從髏大那枯骨指爪之間!一滴一滴滲出來了!髏八貪婪地吸食著,骨骼因為喜悅而劇烈顫抖嘶鳴,雙手更加用力地掐著髏大,就好像要從海綿里擠出更多,要了還要。
髏大冷冷說道:「呆在這裏只有等死。製造這個陷阱的已經不是我們的兄弟,是一個巫術師。他不光是因為對力量的渴望,更多的是怨恨,對我們的怨恨。」
髏大還未答話,樹林里突然響起一聲爆喝,充滿怒氣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形成怒濤從梢頭掠過,夾雜著樹枝噼里啪啦的響動由遠及近。是髏五,髏五憤怒的聲音從每一個角落,每一個枝頭響起:「你們現在才想起么?對你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那些無聊的信條了對不對?聖城保衛戰的時候,城堡坍塌的時候,有誰會想起在地牢里的可憐囚徒!」
髏五氣急敗壞:「你們妄想!我的魔法沒有這麼容易破解,你會一直回到原點,直到你的精神崩潰,或者疲勞得倒下去!對!」他再次鎮定下來,嗬嗬冷笑,「我就看著你們兩個誰來犧牲誰。想靠著死亡進化么?那是我這樣的黑巫師的領域。別的生物要花上千年才能做到的進化,我們血骷髏只要殘殺一下就行。從這一點來說,我們真是世界上最高級的存在呀。不過當靈魂受到威脅使得信任崩潰,同伴就是用來出賣的,你們可以殺死對方來換取更強的力量衝破束縛,我也許會當作報答放過你們當中的一個……」
這話題本身便是一種折磨,或許之前沒有人願意提及,但是現在無所謂了。髏十不解地問:「為什麼?有誰會這樣做……」她越發激動,越發顯得脆弱,終於喊了起來:「我們是一起出生的兄弟,一起在血池裡長大,一起戰鬥的!」
「當然,那理由還不夠充分么?你們都說,既然大家都死過,那些事情還有什麼重要,不如用你們的靈魂來成全我吧。」髏五的話語化作冷漠的風捲起一片枯葉,繼而是席捲天地的肅殺之氣。
髏八依舊很虛弱,喘息著無計可施。兩人正在急眼的時候,一個黑影突然出現在頭頂。髏十驚覺,抱起髏大迅速跳開,一具屍體從天而降砸在她和髏八之間,正是剛才被髏大遠遠踢進草叢的那一具。
依無蓮驚訝了,從水晶球里看到的令人羡慕的景象讓她心潮澎湃,她離開桌子到窗口去努力眺望晨曦的山谷,一切一切的光都有些刺眼,需要深呼吸才能讓情感平復。她攥著拳頭,吐出了兩個字:「骷髏。」
髏九回過身來,突然對著髏十說道:「跟我走吧,髏大撇不開髏八,我們兩個還有餘力,也許合力能打敗他們的。我發誓我會永遠對你忠誠,我一直都聽你的話,你知道的。」
髏大渾身每一根骨頭都有些發熱,突然看到夜梟的血在浪費,便急於藉此擺脫窘境:「啊,那些血……」他正在暗自有些慶幸,突然看到那些血絲飄起來,從地面和屍體中迅速脫離,箭一般聚集起來激射向外側。
「記些風景有什麼用!」髏十忍不住連髏大一起罵道,「不如記得一些人情世故!」她轉問髏五,「你就為了這個非要殺死我們不可?」
髏十無言以對,她緊緊地攥著一隻拳頭站在髏大的身後,微微顫抖著不能平靜。命運的岔道將他們變得躑躅,連帶背景中詭異的樹林成了一幅艱難的畫。他們一直在那沉默的氣氛中感傷,直到有人將沉默用高分貝打破。
「那是你和我們不同的原因。」髏大冷冷回答,「縱使絞盡腦汁,我也想不起我以前怎麼死的,死都死了,那些事情還有什麼可重要。不如記得一些風景吧?」
「那才剛剛進入高潮。」蔻蔻瑪蓮不以為然地微笑著,「你覺得他們很幼稚么?他們從新生的意義來說是只有一歲,但是他們的每根骨頭都已經渡過了一生,死過一次才來到這裏。那些生前思想的殘片深入骨髓,就算是靈魂已經消散,他們的根性都沒有改變。換句話說,他們有你缺少的東西。」
髏大還記得烏鴉曾經這樣說過,那曾經因為憎惡而寧願拋棄的力量如今真的成了救命稻草。對力量的渴望毀了可憐的髏二,如果只有髏大自己,他寧願一圈一圈走下去,趴在地上裝肚子疼等著髏五齣現,但是現在不光是他一個人,他得帶髏十齣去。
髏十再難忍耐,一把將他拉住。「髏大!」髏十氣乎乎地問,「你到底在幹什麼?」
「髏八?你要幹什麼!」髏大回過頭一聲驚呼,那輕微的喘息和土塊滑落的聲音驚擾了他,他一回頭就看見髏八正在拉扯那被毒斃的屍首,似乎饑渴再難忍耐。髏十及時跳過去一把拎住他的雙腳將他拖了回來,髏大將死屍的手臂從他手裡奪出去,髏八痛苦地不住哀嚎:「讓我喝些血吧,也許我能頂得住!」
「你應該把他留住。」髏大獃呆地望著髏九離去的方向,無奈和惋傷就像是黑色的奶油薄薄地塗抹在心坎上,你不能一口將它吞掉,只能一口一口細細地去品味,而味道漸漸濃烈,難以驅逐,難以忘懷。
髏大道:「我們每個人在前生都是擁有自己的技能,髏十會射箭,髏八力大無窮,而你會用氣罩來保護自己,這些都是隨著力量的升級而復甦的,而其餘的人,有人會魔法也很正常。」
髏十奇道:「你說這都是魔法?可是我們是完全魔法免疫的,阿米亥說過,淘換者也說過!」
髏十躲閃不及被濺了一身血,只是幾秒鐘,渾身都覺得痛癢難止。寄生在體內的魔性血吸蟲受到刺激,發瘋一樣啃咬她的神經,髏十慘嚎著在地上翻滾,用土壤將粘在身上的血擦凈。等到痛楚散盡,髏十已經奄奄一息。毫無疑問,那些屍體統統都是死於可怖的原因,而屠殺者不惜污染他們的血液,只為了對付自己的同胞。
有屍體就有血液。
※※※
「當然是髏九。」依無蓮不以為然,幾乎是立刻就說出了自己的答案。「與其抱著毫無意義的希望不放,不如實際一些犧牲一個沒用的廢物,保全可以保全的生命,同時自己的力量也可以提高,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髏十破天荒抱起那根倒掉的樹榦,氣喘吁吁掄起來,一下子丟到樹林中去,發出一聲巨響,似乎只有這樣才解氣。「去死!」髏十嚷道,「你殺自己好了,我們才不會那樣做!」
黑暗,轟鳴。
「髏大!」髏十被這違背常理的現象驚得呆了好一陣,突然發出一聲驚叫,拉起弓箭對準了髏八的顴骨縫隙。髏大努力伸出另一隻手示意她停止,更多的血從他的手掌中流出來,淌到髏八的額頭上。
「嗬嗬嗬嗬,心虛了我的小姐?」髏五越發狡猾,「你們繼續旅行,我還可以找別人商量這件事,髏九就會和藹得多。客觀地說我倒是更加喜歡你,遠遠超過髏大。也許我們可以……」
髏十介面道:「是的,我本來就擅長射箭,我生前一定是弓箭手,從我突然有能力說話我就在想這件事。但是那又怎麼樣?你到底知道了些什麼?」
一陣風吹來,髏八那發黑的骨頭竟然像灰燼一樣隨風散開了,只剩下較為結識的幾根,和泥土混在一起。
「不,誰知道風什麼時候起!要是我們只走到一半……」髏九大叫,「我不跟你們走!我要留在這裏,等森林的迷路消失!你們走吧,也許我可以等到那個埋屍體的傢伙,他的血一定是新鮮的!」
髏大心中一動,阿米亥和淘換者並沒有說謊,活下來的他們確實隨著同伴的滅亡而趨向完美。或許是血骷髏審美觀念特殊,或許是美麗都有共通之處,髏十確實比以前可愛了許多。如果連旁人都渴望知道她生前的樣貌,那對她自己來說又是多麼巨大的一種誘惑。或許……
烏鴉言罷叫了兩下,突然之間呱雜訊不絕於耳,似乎周圍到處都是烏鴉,足足有一群。髏大被吵得暈頭轉向,叫喊不及,那鴉鳴聲逐漸遠去,血烏鴉和鴉群一起結伴走了。四周漸漸安靜下來,髏大一陣溫暖,許多情景湧上心頭。當初,要是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好了,偏巧血骷髏就是不會巧言辭令。
髏十垂著頭:「我可沒想起這些。」她突然小心地望著髏大,似乎有所暗示:「你就沒想起些別的?那些最終要的事情裏面……」
「你不明白么?」髏大說道,「迷失森林本來是不讓人進來,而這裡是不讓人離開。所以這裡是陷阱,我們的一舉一動一定都在人的監視之中,他太了解我們了。那個人……恐怕和我們一樣沒有血肉,卻下定決心要殺死我們,讓我們隨著時間筋疲力盡,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我們走吧。」髏大突然想笑,每一次都想知道自己笑起來臉上會有什麼區別,每一次都看不到。他指指髏十丟了大樹的方向:「我們往那裡走,看看會不會有變化。」
那時候,似乎美妙的感覺讓他們停滯在某個時間,只有血從夜梟的屍體中滴出來,趁他們走神的時候落進了地里。
「可是那裡走不出去!」髏十揚著一隻手臂,希望髏大可以慎重考慮,但是髏大沒有停下,她也只好迅速跟了上去。
「太好了,髏大。」髏十剛剛收起弓箭鬆了口氣,髏大便倒了下去。髏十和髏八一起驚叫,髏大已經昏迷不醒。
髏十驚喜道:「咦?我們不怕了。」
髏大和髏十環顧四周,就像是站在一堆鏡子的中央,髏五的聲音和樹枝噼里啪啦的聲音混雜在一起,難以分辨方向。他的聲音漸漸變得歇斯底里:「不錯,以前我是最弱小的,但是我跟本不需要和你們交手,你們終會耗盡體力而死,我只需要看著,看你們發狂的樣子,哈哈……那時我的力量將是空前絕後,就是蔻蔻瑪蓮也畏懼的力量!我將會是暗黑世界的不死之王!」
髏十難以置信:「不會吧?」
突然之間,髏大發現自己在問自己。他自己竟然也無法回答,當失血讓他自己眼前發黑,他只知道自己並未因衝動而後悔。也許一切落葉終需歸根,髏大想起了初生的時刻,淘換者手裡捏著還在跳動的心臟按在他的額頭。那時候,對生活充滿了新奇,即使是痛苦的生活也是新奇不已。
沒有一會兒,他們就回到了出發的地方。髏十沮喪地說:「哎,我就說嘛。想別的法子吧,我們又回來了。」
然後她重複了一遍:「骷髏。」
※※※
「你去哪兒?」髏十吃驚地望著他。
依無蓮一呆,閉上眼睛凝思了好久好久,垂首黯然道:「髏大。」
「我缺少的東西?」依無蓮十分驚訝,「我經歷了歲月的考驗,人類的經驗不過是短暫的一瞬間,他們有什麼是我缺少的?」
「我那時失去了理智!你知道……」髏九想說「我現在比以前強」,但是髏十一直瞪著他,那目光讓他自慚形穢,他低下了頭,那解釋他說不出口。他緩緩回過身,朝著樹林艱難地走去了。
「那兒。」髏十從未看起來如此蒼白,她指著一個發黑的骨架,而那骨架上觸目驚心都是斑斑點點被侵蝕的痕迹。四周全是已經被吸乾的屍體,那些有毒或是充滿病咒的屍體現在都已經成了枯骨。髏八將所有不幹凈的血都吸食進自己的體內,又將乾淨的血液統統吐出來給躲在土中的他們。
髏八跟著翻進去,突然發現那刨開的坑不夠大,而且最終要的一件事是——沒有人給他們掩土了。髏八一怔,才體會到髏大默默為他們所做的一切。現在他們都要不行了,那裸露的坑穴無法保護他們,他們終究會暴屍荒野。他望著四周橫七豎八的噁心屍體,樹林里傳來的風聲就是他們的喪歌,而這一切難道就用宿命來解釋么?
「髏大!」髏十興高采烈地撿起獵物,「我們真的出來了!」
「你是說布置這裏的是我們血骷髏?」髏九的聲音充滿了絕望,「他們怎麼可能會做這些?」
「髏大?」良久,髏十因為他的注視而感到不好意思。
「怎麼搞得?」髏十和髏八暈頭轉向看著一地屍體,只是驚,一點兒也不喜。髏八冷靜多了,用手翻開旁邊的一具屍體,也是一個森林妖精,臉上都是潰爛,散發著濃烈的臭氣。髏十倒吸了一口冷氣,翻開另一個,那屍體突然一陣痙攣,竟然還未斷氣。他在髏十面前從喉嚨里擠出嗬嗬的聲響,眼珠子向外不顧一切地凸出來,整個面部都是血筋在膨脹,突然便爆開來。
「那力量對你有用。」
髏大斬釘截鐵說道:「沒什麼不可能!我是國王騎士,你是皇家弓箭手,髏八是重甲武士,髏九是聖堂劍士,我們都有可能是一頭的,但是巫師不是。黑巫術被光神教會視為異端行為,聖殿武士幾次大規模的清剿,國王也派士兵參加。」他的聲音變得苦澀,「搞不好就是我們直接把他殺死的。」
「以前是,現在不是了。」髏大邁開步伐,沒有回頭。「以前的我們毫無區別,沒有太多想法。但是現在不同了,隨著力量增強,我們的感官和技藝都在復甦。我們越來越接近生前,我們的本質逐漸暴露。每個人都更多地找回自己,或許,我其實並不記得,但是或許有人記得——我們生前便有仇也說不定。」
髏大側耳傾聽,輕鬆地說:「沒有。」他繼而掉頭向回疾馳,髏十來不及詢問,只得繼續跟著。髏大來來回回奔走,不一會兒就已經返回了三次。又是一聲鴉啼,髏大突然站住,再次掉頭。
「髏八……」一種欣慰的感覺傳來,髏大覺得靈魂深處彷彿有什麼背負著的重物被挪開了,一種暢快使得空間也豁然開朗,舒暢過後,痛楚和眩暈隨之而來。但是在這種環境下,就像是陰天中撥雲見日一般爽朗。
髏五陰森地笑道:「當我終於有能力說話,是髏二死的時候,我意識到淘換者的話是真的。只要我們互相殘殺,力量就會聚集起來。每死一個,剩下的人就越強,越接近生前——直到最後。這一點,你們是比不過我的,我是屬於黑暗的,這片大陸和我本身便氣息相通。」
髏十不由得攥緊了弓把:「你怎麼會知道?」
那屍體的出現簡直是奇迹,幾個人登時大喜,髏十用力一掀,將整具屍體拉了出來。那是一個森林妖精的屍體,發青的皮膚,長長的四指手爪,尖尖的耳朵,面朝下平拖在地上,單憑膚色來看應該還很新鮮。
髏大喊道:「烏鴉我的夥伴,我錯了,你在哪裡?」
「髏大?」
「為什麼?」髏八喃喃在問,又像是自言自語,髏大依舊無法回答。他活動了一下脖頸,那幾塊骨頭嘎巴作響,差一點兒就被髏八將腦袋卸下來了。髏八突然抬起頭大聲在吼:「為什麼?為什麼要幫我?」他的眼神黯淡,不斷向眼窩裡凹進去,聲音充滿痛苦。「為什麼?我已經欠了你很多,你不用再幫我。你是個混蛋,幹嗎不讓我死?本來你最有可能活下去,我只希望你能出去的,現在我們都會死……」
髏十向後退了一步,膽怯地望了一眼髏大。這神情說明了一切,髏九變得異常惱怒,大吼道:「從前你就一直喜歡他!為什麼?他幾乎不理你,我們對你再好你也不在乎,就當作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不記得!」
「那麼你用引以為傲的魔力好好判斷一下,到最後他們最有可能活下來的是誰?」
髏大和髏十望著那樣子都是一陣膽寒,因為那同樣的痛苦很可能會立刻降臨到他們的身上。髏八用力推開髏十,掙扎著爬向那屍體。髏大一把拎起他的雙腿將他遠遠拖離那裡,髏八扭曲著身體,用失去理性的眼神望著他,喉嚨里發出威脅的聲音。折磨已經使髏八變得瘋狂,髏大一驚,鬆開了雙手,髏八立刻像狗一樣朝屍體爬去。
那念頭誰都想過,但是只有髏九居然將它說了出來,說到髏八懸起的心尖上。
「脆弱的紐帶。」依無蓮輕笑了一聲,「他們還不過是幼稚的孩子,沒有經過歲月的洗禮,保留著愚蠢的天真。他們就是死了也沒有人在意,世界上有太多像這樣毫無價值的靈魂。難道他們以為情感和忠誠可以依賴?這紐帶連接的團體崩潰得如此之快,快得讓人驚訝。我們坐在這裏看了兩天,就為了欣賞這些?」
「嗚……」髏八發出一聲長呼,宛如從惡夢中醒來,瘋狂的眼神漸漸聚攏。手指鬆開了,當他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他的眼神變得驚訝,從髏大身上站起來緩緩後退了兩步。
「不再是了。」髏大面無表情地回答,「以前我們幾乎什麼感官也沒有,只有得到血才能有所改善,所以魔法才無法對我們產生影響。現在我們開始依賴視力和聽力,一部分詛咒就開始對我們產生作用了。但是,仍然很少有人了解什麼樣的詛咒對我們有效,除了阿米亥——或者是我們自己。」
為什麼要這樣做?
髏八的喉嚨里發出一種哀鳴,繼而變得憤怒,他從地上咆哮著躍起,一把將髏大撲到在地,雙手用力扭著髏大的頸椎,猛烈的黑色氣焰從他身上爆炸開來撞擊著空氣,在擴散之前吞吐成猛烈的形態,將成噸的土壤拋到空中。
「都閉嘴。」髏十突然喝道,「我們不用爭了。」
「好的。」髏十緊緊跟著他,突然伸出手去從後面拉住他的一根肋骨,訥訥地說,「我怕走丟。」
髏大不知自己的靈魂從何處遊走歸來,那是前所未有的溫床,力量混合在粘稠的液體中央,緩慢地融匯進來,一絲一縷擴散到靈魂深處,溫暖,柔和。
髏十一聲尖叫,低頭看時手裡的夜梟就已經成了乾屍。「髏五!你這卑鄙小人!」髏十大怒,丟掉手裡的夜梟,抽弓朝著血液被吸食的流向就是一箭。那箭射到樹影里突然彈開了,好像射中了什麼看不到的東西,發出輕微的悶響彈開,深深陷入了一棵樹榦。沉重的低吼聲響起,一個黑影漸漸從那裡站了起來。他向前走了一步,在達克尼斯的紅月照耀下變得清晰,不是髏五,是髏九。
「我們應該先吃飽。」髏十將夜梟遞到髏大面前,「你先吃。」
「就在你的頭頂。」烏鴉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聽起來有些氣鼓鼓的。「我已經拿回手鐲,你也不再需要我了。我們不再是同夥,也從來不是朋友。噢,千萬別再提這個詞。我走了,你有眼睛,用你的眼睛吧,只要你不再固執,仔細看看就能找到路。」
髏五頓時啞口無言,風也不颳了,周圍一片寂靜。髏大怔怔望著髏十,髏十自己也很不好意思,捂著嘴,全身的骨頭都泛起一層粉紅色。
「髏八……」
「他本來這幾天就吃得太少!搞什麼,暈倒了還面帶笑容呢。這白痴……」髏十急切地扶著髏大,「我們必須想辦法找到獵物,不然就得一起死在這裏了!」
於是他們便拉扯著走過了灌木叢,將落葉踏入足印當中,就像是拉著情人的衣角在人群中穿梭,儘管足跡不再飽滿,儘管有許多憂傷,他們還是心滿意足。從枯骨上顯露微笑一定需要很高的技藝,心中還要無所畏懼。
「理想不錯,」髏大鼓勵他道:「你得更加努力。」
髏大忍不住喊道:「髏九,別走!」
「反正一樣都會死的……」髏八哀嚎著,說話的時候渾身都在劇烈顫抖。他壯碩的身軀屈服於痛苦,對尊嚴所能夠保留的也只有儘力不去翻滾而已。他的手指深深地抓進泥土裡,眼眶中一片艷紅麻木地擴散開來,直勾勾地望著眼前的屍體。
「閉上你的臭嘴,干自己去吧!」髏十高高伸出右手中指,「我對你不感興趣!」
髏大出奇地平靜,他指指自己的胸口,用一種異樣的語氣說:「不,髏八不在那裡,他在這裏,跟我們在一起。髏二,髏三,髏四,他們都在。」他轉身面對著那曾經恐懼的叢林,目光中充滿仇恨,但是冷靜。「我們走。」說完,髏大向著曾經迷途的路徑走去,堅定,無所畏懼。
「嗬……」髏大從泥土當中坐起來,渾身都充滿了力量。那是一個好的休憩,直到他看到髏十,想起發生過的一切。
「只要用力去想。」髏大用手指指著自己的腦門,「每一次都想起更多,我想每個人都是一樣,先是想起最重要的事情,然後是一些一些的殘片。那些信念脫離靈魂深入骨血,就是死亡也無法忘懷。」
髏九眼睛有些發光,他的嘴微微張合,似乎非常乾渴難耐。那屍體顯而易見不夠四個人分,在這時候誰不需要補充體力?髏八的眼中閃動著喜悅的光拚命往前爬,一面激動地說著:「給我,給我……讓給我一點兒……」髏大幫了他一把,將他扶過去,卻被髏九擋住了。
髏八抬腿從坑裡邁了出來,最後看了一眼髏大和髏十,用力將土堆推落進坑裡,就像是掩埋心愛的種子,把自己一切的希望,一切的喜悅,一起寄託。
「什麼?」髏大和髏九一起扭過頭望著髏十,髏十將屍體輕輕一翻,那森林妖精的面孔竟是烏黑的,七竅周圍都掛著黑色的血塊——是毒死的。
眼中只有黑暗,耳中只有轟鳴,不知從何時開始察覺到這一切,不知道自己在哪裡,生和死是毫無差別的兩個幽靈,氣候也只存在於骨骼中間——又潮,又干。而後,有血從上面流下來了。
髏大搖搖頭打消了這個念頭。髏十給他的感覺是異常可靠的,不知為何,髏大就是覺得她是可靠的。血骷髏一無所有,如果連自己的直覺都無法相信,那便更加窮困。髏大重新打量了髏十,髏十對他笑笑,髏大心裏便更加踏實。
「我記得!平時對我再好又有什麼用呢?」髏十激動起來,一字一句地說,「我永遠都記得,我們第一次到森林里去,為了搶一口血你們都失去了理智,把我推開了,只有髏大!」她扭頭看了髏大一眼,「只有髏大扶住我!」
「讓開,」髏大將髏九推開,「現在他最需要鮮血。我們是兄弟,就要相互幫助。人人都有份,總會有辦法。」
髏十詫異地看到髏大一把扯掉了包在右眼上的黑布,並沒有任何傷痕可言。長時間不見天日,那眼窩中的光芒更加鮮紅。一瞬間似乎是錯覺,髏十看到髏大那隻眼睛眨了一下,不,只是紅色的瞳孔閃了一下,一道綠色的光紋便綻開于紅色中間,越來越亮,竟是一顆貓眼!
「不會。」
「髏大,我們只會回到原點!」
「放屁!」髏九不顧一切地大叫,「你的頭被水淹了?你受潮?就是把這些都給他也救不了他!你以為我記髏八的仇?我寧願你先死!我受夠了你的自以為是,你只會拖累我們一起死!」
髏大突然察覺:「風怎麼不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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骷髏面對抉擇——也要相互對望。髏大瞧瞧髏十,髏十也瞧瞧髏大,他們前面沒有出現髏十丟出的樹榦,只有一個熟悉的土堆——他們很快就又回到了原地。
樹林里傳來風的呼嘯聲,就好像受傷的野獸在哀嚎,那些可怖的奇異標誌又是一陣嘩啦啦亂響。那接二連三的擔憂和恐懼化作銼刀長久地折磨著他們的精神,剝去了堅強。髏八渾身一陣顫抖,髏十捂住耳孔大聲尖叫,突然一灘血從眼窩裡流出來,接著是鼻孔,終於七竅和所有骨骼的孔隙都開始向外嘔血。
髏大擺擺手:「我很耐餓,你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