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奇愛歷險》第一部 悶棍與冰霜新星

九、死刑

第一部 悶棍與冰霜新星

九、死刑

現在還有人關心我的判決嗎?我擔心我的罪名加重了。仙都的人民果然不會遺忘我,即使是這樣的時刻;一個失去理智的郵遞員家屬突然尖叫著衝上台來,一把推開了機關。我腳下的翻板一敞,身子向下猛墜。繩子勒在我脖子上,勒得「咯吱咯吱」響,那女人還騎到我背上去,用力往下墜,咬牙切齒地喊著:「死,死,死!」
突然一塊布勒住了我的嘴,大檢察官說:「不準讓他說話!」這個該死的臭婆娘,我現在越來越討厭她了。
我突然聞到一股熟悉的氣味兒,她是誰?
這個亂啊。
「金米,謝謝你。」我喃喃地說,「我不走。我累了。讓我休息吧。」
說起來,我一點兒也不後悔出現在這個場合。如果不是胳膊被人架著,我很想走到檯子上去,對著眾人揮一揮手。我望著天邊的晚霞,俺輕輕地來,正如俺等下要輕輕地走。不帶走一絲雲彩,差的只是那一下神來的揮手。
二十四個跳舞的小妞從兩側退下,輪到我站在舞台上。行刑的時刻到了,我昂首走上絞刑台,劊子手將吊索套在我的脖子上。我的腿有些軟。我扶著絞刑架,清了清嗓子,總得說點兒什麼吧?台下萬頭攢動,無數雙眼睛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默不做聲。她嘆了口氣。
但是,誰都知道,走掉的女人很少有人再回來。
「你說的是娜娜·金美爾芝蘭?如今芝蘭郡大領主兼海軍上將的女兒,牙之塔首席大法師,娜娜?殺死了魔族將軍,導致隆梭魔族全線潰退的大英雄,女中豪傑,娜娜·金美爾芝蘭?」
台下不斷響起熱烈的掌聲,我罵了一句:「低俗!」不過大眾口味顯然跟我不太一樣,那是觀眾和主演的本質上的區別。
「賣乳酪,往國賊頭上扔的乳酪。」
我傲視四周,大聲對群眾說:「仙都的朋友們!人類歷史上一百年……」
她一舉照相機,笑得像老鼠一樣:「以後我一出門,大家就喊皇牌大記者金米!金米要做什麼,精靈文聯、光明大教堂還有軍情局,都一定會有很多人幫我的。就算你想死,也一定不是白死的。」
今日的仙都廣場人聲鼎沸,熱鬧非凡。最高檢察院做了特殊宣傳,在此誅殺國賊。不過氣氛的熱烈程度像個節日,不像殺人。到處有人叫賣。
她笑笑。
外面有聲音,金米扭頭望了一下,對我說:「我得走了。」她招手向我告別,對我說,「勇敢一點兒,不管你如何選擇,你都是我生活中的英雄。」
如此隆重的儀式世間罕見,不過與林林總總的安魂幡相比,更可怕的是醫師們的方陣。她們是帶著光榮的使命來的,舉著瓶瓶罐罐和手術刀,圍在絞刑台四周,準備迎接我鮮活的捐贈器官。一旦我咽下最後一口氣,她們就萬刀齊下,將我的心肝脾肺腎統統拿走。我想起多年以來最好的朋友,珊珊,是她從小開始給我治療各種傷。今天她沒有來,但是來得顯然都是她的同道好友。
但是立刻一位身材高大的人出現,鐵腕親王辛格萊斯,國王的弟弟,也是仙都第一高手兼溺愛侄子的叔叔出現,擋在他們面前,瞪了他們一眼:「國王不在,王子想怎麼干就怎麼干!」
最亂的是有個小孩站在牆頭上哈哈大笑:「成功了,真好玩!」
一干幕僚驚慌地說:「王子殿下,您怎麼能這麼干啊!」
而我的生命,也快到了盡頭。此時此刻,我突然發現我最大的願望,莫過於再見她一面。
親王魁梧的身軀如同鐵塔,周圍頓時鴉雀無聲。
大檢察官雙手粘著判決書,豬一樣的軀體摔倒在宣判席,身體下面還壓著兩個人。我不知道這個辣椒粉還是不是我原先用的那種,因為這東西是吉恩拿來的,她很可能在裏面加過料,看上去效果比原來的還要猛烈。
是的,金米說得對。我只是在一廂情願地傻等,等著她回來,等著她回來罵我。
「我很想把這些寫在報紙上發表,這將是仙都日報創刊以來最有價值的八卦。但是現在內容太多了,涉及的人都很可怕。我不知道能不能發表。」她的眼睛晶晶亮,「至少我可以用這些信息做籌碼。」
「哼,要是跑了,你們都得住進去!」她怒氣沖沖地來到門口,從小窗往裡看了看,見到我還在,才鬆了口氣。她惡狠狠說:「活得挺滋潤嘛,等下有你好看。」
她擠在人堆里伸著手,抽噎著對我說:「我永遠為你祈禱!」我知道大教堂來這麼人舉行如此隆重的儀式一定是出於她的要求,心裏很感激,向她報以微笑。如今我能報答她的只有微笑。
金米沉默了很久。作為一個侏儒小妹,她知道的事情已經太多了。
「準備行刑。」她高聲說,「仙都的各位,今天我們在這裏公開處決叛國者,以儆效尤。這裡是最高檢察院的判決書,具體判決如下,判……判決……」
醫師們對大檢察官做了緊急補救措施,用臨時找來的馬桶塞子吸出了她氣管里的辣椒粉。她咳了兩聲,恢復了意識。她的衛隊長猛烈搖晃著她:「大人,大人,判決還要不要執行?」
吉恩會順利地將四隻妖怪幹掉吧?她得把注意力集中到任務上去,我希望她順利,她的勝利就將是我的勝利。如同她說的,我或許會成為英雄。所以我就算今天死了,也早晚會擺脫那些惡劣的名聲。這樣,就不算是白死了吧?
她的衛兵打開門,衝進來將我從床上一把拉起來,扭過手臂綁好。他們就像是夾著一堆柴火一樣把我拎了出去,從監獄到法場,我簡直是騰雲駕霧,足不點地。
又有唱詩班從大教堂出現,祭司穿著金袍、教父穿著黑袍、牧師穿著白袍、醫師愛穿什麼穿什麼……隊伍中有很多美女,都舉著高高的安魂幡,上書:「祥瑞御免,直達天堂」。勞瑞娜在隊伍裏面哭得很傷心。
人群亂得如同一鍋粥,不停有人尖叫,從橋樑廣場的邊緣掉進水裡去。醫生們不舉著瓶瓶罐罐等待我鮮活的器官了,沒得等了,她們捏著自己的鼻子商量怎麼救人。高舉聖火的運動員被尖叫的二十四個小妞踩過,將火炬丟到了禮花發射器旁,火炬點燃了引線,一枚綠色的禮花彈呼嘯而出,在傍晚的天空炸成一片絢爛。
我只是想忘記時間。沒有被凍起來的日子很難熬,我得用別的方式忘記時間。所以我只能折磨自己。現在,解脫的時候到了。
她笑了一會兒,見我還是沒有想走的意思,很失望。
很遠的地方傳來鐵門的開啟聲,有士兵在甬道里並腿,齊刷刷的聲音在甬道里回蕩。我還聽見大檢察官生氣地問:「看守的人怎麼這麼少啊?」
「還有哪個娜娜?」
大檢察官顯然也已經迫不及待。
「這是我這輩子聽到的最有價值的八卦。但是,聽我說,其實你一點兒也不想殺人,你只不過是想斬斷一分感情而已。那份感情是你生存的意義,但是現在它在折磨著你。這個世界上沒有能夠斬斷情絲的刀,再好的刀也做不到,史詩武器也沒用。所以你不用跟刀子較勁了,如果聰明的話,就趕緊搞清楚究竟喜歡誰,要不就乾脆把她們都甩了。我建議你把她們都甩了。」
「我明白你的感覺,你不是不想出去,你只是不想出去殺她,不想逼自己做選擇。你好善良。痴情的男人都很善良。但是像你這樣善良的男人真的能殺她么?我覺得不能。就算她讓你殺,你也下不了手的。她說的是對的,你就是笨賊一籮筐里的那個籮筐,你幹嗎不好好對待自己呢?其實她為你計劃了未來,你按她說的呆在家裡,她總有一天一定會回來找你的。你知不知道她並沒有什麼真正的緋聞?我想那很可能是因為你吧。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在幹什麼?你只不過是不想去像個傻瓜一樣等著她。你對自己沒有信心。你只是需要一個理由來騙自己。」
「你是我的英雄。」她突然這麼說,「你告訴我的故事是我們的秘密,我一定會很珍惜。如果你累了,就聽我說,我說完就走了。」
有很多家屬催促著:「還磨蹭什麼?要他的命,要他的命!這裏這麼亂,成什麼樣子,快,快點兒啊!」
在仙都廣場的四周,很多工匠在忙著安置禮花發射器。地精們不會放過這個掙錢的機會,他們的大財主也來了,他們帶來的大量商品無疑會使得今晚的仙都繽紛多彩。
四周警鐘鳴響,小王子路德被鐵腕親王一把護在身後,大量的衛兵沖了出來,高喊著:「有人劫法場!保護王子!」
我向路德王子投去一個微笑,幹得漂亮!他回報以一個大拇指,拇指上證明他第一皇子身份的扳指國璽閃閃發光。
金米抓著窗子上的鐵條,很震驚地聽著我的故事。
她已經是一位領袖,她的行為代表著和平的希望,她已經是一種象徵。你知道象徵有多厲害?她有軍隊,有眾多的支持者,有屬於自己的領地,肩負重任。個人情感對她來說算得了什麼?偉大的她的名字不該和一個初中沒畢業的傢伙有關聯。
不管怎麼說,她都不會來。
現在還不到我登台的時間,高大寬闊的絞刑台被二十四個小妞霸佔著。她們在上面跳肚皮舞,貼面舞,辣身舞,跳得上下亂顫。她們代表了聯盟二十四個民族的二十四個姐妹,二十四個民族一條心,二十四個姐妹一支舞。
「但是她現在很有名!」金米說,「你放棄這個念頭吧,要殺她是不可能的,只是說起這件事情你就會被很多人踩死。她是民族英雄,牙之塔的形象代言人,還是一位公主,芝蘭郡有四十萬畝土地,而她有四億多崇拜者,星光閃爍,每天關於她的日常起居和穿戴服飾佔據仙都日報一個專版,她買衣服不花錢,就差家裡自己印鈔票。快,實際一點兒,把銼子給我,我幫你逃走吧。」
她不會來。
她睜開眼,用手指著我,突然又轉移到那些廣告牌子上。「把賣辣椒粉的廠商,還有那些發小廣告的,都抓起來。」這是她的臨終遺言,她的手無力地垂下,生命如流星隕落。她的遺體被放在擔架上,火速抬離現場,等待復活的機會。
她開始說。
說起來我也是受害者啊,為什麼她會這麼恨我?明明是她老公自己遭到了報應。
(第一部完)
「瓜子,花生,柿餅要不要?」
一個蒙面人戴著兜帽不知何時擠到了絞刑台前,一抬頭,兩眼如晨星般迷人。她的手一揮,我脖子上的繩子突然斷了。我的身體往下墜,但是又被一股風一引,突然就到了她肩膀上。我差點兒被勒死,發出一聲呻吟猛吸了兩口新鮮空氣。說真的,剛才那會兒沒有解脫的感覺,只有怨念和憤怒。不管世界如何亂,果然還是活著好。
突然有一瞬間,我又奢望她會來。本來不會有奢望的,但是不是很多沒有關聯的人都來了么?我一直傾慕的吉恩,就像夢一樣出現在我的面前,和我發生關聯。難道她就不會來?
精靈美女們努力地拉著人氣:「我們要在仙都開設分會,歡迎所有喜好文學的人參加。我們每周都舉行一次詩友會,每月一次大型集會,全世界最有名的詩人都會來。孩子們可以來聽故事,您有書稿我們負責出版,代購併且收購書籍,代寫書信和各種生平傳記,您希望自己的後代認為您是什麼,我們都可以幫您寫在書里……」
我被人架著左顧右盼,不過沒有找到蘇菲。很多精靈美女打著小旗子,在人群中穿插,分發會員小冊子。不過我注意到雕像底座不知道被誰給敲掉一塊,上面那個什麼「心如利箭」的銘文不見了。
檯子被騰出來了,大檢察官已經有點兒不耐煩。這女人,難得長這麼胖,一點兒耐性都沒有。
她走後我心裏空蕩蕩的。
突然火光一閃,那女人從我背上一聲尖叫倒飛出去。我的脖子吊在絞索上轉圈,看見她像燒豬一樣四處亂跑,點燃了一個又一個禮花彈。
她難過地問:「你真的想死么?」
仙都的影壁牆上挑著巨型橫幅:為文學而冤死的第一人。
「賣鮮花,送給國賊的鮮花。」
這倒是很像為我慶生日。隨即我就想起一個重要問題,哎,我生日哪天來著?父母死得太早了,我自己不知道。
不過她的心情正好,簡直是秋天收穫的時節。她的身後是她坐著抽筋的老公及其輪椅,還有許許多多受傷或遇難的檢察院工作人員及其家屬。他們是唯一憎恨我的一群人,用各種解恨的眼光望著我。我從他們眼中看得出煎炒烹炸多種工藝,真不知道他們有什麼理由恨我。我委屈,當初又不是我要拆信的,而且我大聲抗議的時候他們就是這麼亂,根本聽不見我的聲音。現在一地殘廢人,那又能怪誰?
我默默地為她祈禱。這輩子,沒來得及愛上幾個人。再見,親愛的吉恩。她走了我才覺得好失落,要是沒有娜娜的壓迫,我和吉恩多半已經是軍情局的雌雄雙煞了吧。當然,這隻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
她打不開手裡的捲軸。捲軸被粘住了,她的手也被粘住了。她皺起眉頭,用力拉,扯,呼啦一聲辣椒粉漫天飛舞。風一吹,宣判席所有的人痛苦地四處亂撞,涕淚橫流。方才一直吵著要我死的遇難者家屬們如今生不如死,人人發出殺豬一樣的聲音撞來撞去,到處是頭碰頭的「砰砰」聲。有人倒地,有人踩過。檢察官的輪椅被人推翻,不過他本人已經不介意了,因為他已經翻白眼昏死過去。除了他老婆,就數他離得最近。
「冰霜新星!」
典獄長說:「裏面很封閉,不用看著。」
這時候,城門幾聲馬嘶,騎兵隊分開兩列,將長槍高舉,交叉在一起。從他們中間衝過氣喘吁吁的長跑運動員,手裡高舉著從臨鎮不知道什麼地方點燃的一支火炬。大量童子軍歡呼著跟在後面一起跑進來,手裡捧著鮮花,上演沖向仙都廣場的悲喜劇。記得當年我也干過類似的事情,不過是誰死了,為什麼死的,那可真是一點兒不記得。
纖細的手腕如白鳥高傲的頭顱升起,一道白茫茫的寒氣擴散開來,那是多麼霸道的法力啊,半個廣場的人都被凍成了人肉冰棒,在落日的餘暉下閃閃發光。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一下子眼淚都出來了。
她的大頭在窗口一閃,消失了。衛兵就要來了,她不能被發現。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也不知道答案。或許我只是累了,這麼多年以來,我從來都沒有像入獄之後這樣舒舒服服在床上躺著。鐵窗給我的感覺很安全,一下子帶走了我的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