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一十三章 落入阡陌間的馬車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一十三章 落入阡陌間的馬車

萬雁塔塔頂一片死寂般的沉默,這沉默不知維繫了多長時間,終於被李青山沙啞而疲憊的聲音打破,聲音空泛聽不出悲喜情緒。
塔間逼仄,李青山繞過小木桌,兩步便走到了塔邊,目光穿透極小的琉璃窗向塔外望去,越過層林暑意,落在濕氣蒸騰的南城裡。
就在這時,李青山眉梢挑起,眼瞳里異色閃過,說道:「不對,又有變數。」
「世間傳說,你曾去過荒原上那處不可知之地,我知道這並不是傳說,而是真事。既然如此,關於月輪國那些苦修僧人的事情,我當然要來問你。」
李青山負手觀雲,淡然說道:「流雲有心,星移有意,任何當下看著荒唐無稽的命運推斷,當命運走到下一個關口時,人們最終會發現,不是推斷荒唐無稽,而是命運這種事情,本來就很容易變得荒唐無稽。」
「那你怎麼解釋兇徒衣上無血之事?」李青山看著他的雙眼問道。
李青山轉過身來,走到桌案旁,沒有做出任何繁複玄妙的施法動作,只是輕拂道袖,抓起兩把黑白棋子極隨意地扔到棋枰之上。
「所以你來問我。」黃楊僧人微笑著重複了一遍先前說過的話。
……
黃楊僧人微笑道:「還是那句話,前代聖人留下的神物,動靜之間自有真義,哪裡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所能體悟?那位可能來過長安城的前輩若真的已經超脫知命境界,身具天啟之能或無距之念,那他的目的也不是你我所能猜想。」
黃楊僧人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
「佛門弟子修禪不修命。」黃楊僧人看著他的後背,平靜說道:「我從來不相信投棋卦卜這種事情,請您不要忘記,當年欽天監觀星最後惹出了多大的風波,如今看來,那句『夜幕遮星,國將不寧』的品鑒實屬荒唐無稽。」
聽著這話,黃楊僧人若有所思,緩緩應道:「武道巔峰的強者?」
棋枰上的縱橫線如同人間阡陌大道,棋子有若旅人馬車,在路口停留,傾蓋相問,或者如故,或者成敵,或者倒兩碗茶飲后不再相見,平靜如常,紛爭如常。
「我是大唐平州府人。」黃楊僧人斂了笑容,靜靜回答道:「而且我並不相信月輪國的僧侶們會無緣無故冒險潛入長安城殺人。」
「死的劍師曾經是軍部的文書鑒定師。沒有幾個人知道他師承西陵,一手劍訣來自我昊天道門。這不是問題的關鍵,我沒有替西陵師叔伯們向帝國興師問罪的興趣,我感興趣的是,劍師死之前馭劍破了兇手外衣,但那兇手卻沒有流血。」
黑夜來臨,暑意未退,窗外蟬鳴依舊。書院舊書樓二層樓內一片安靜,東窗畔那位清秀纖小的女教授不知何時已經離開,西窗下那個重傷將死的少年依然倚牆箕坐,他臉色蒼白雙眼緊閉,似乎下一刻就將陷入永久的黑甜夢鄉。
昊天道南門是大唐帝國與西陵神殿之間平衡的產物,實際上代表著大唐帝國在世俗宗教戰爭中獲得的最大勝利,存在世間每多一日,西陵那些道家高人們臉上便要難堪一日,他修行的是佛門本領,對這種事情實在不適合發表太多看法。
「朱雀醒之前,南城有名劍師被人砍掉了腦袋。」
「這個變數……要死了。」
「天啟十三年……真的不大平靜。」
就在準備艱難蹲下身軀,去書架下方抽出那本《吳瞻煬論浩然劍》時,胖子少年的眉頭忽然皺了起來,青稚白嫩的面容上浮現起一絲狐疑之色,轉身望去。
看著那枚烏黑的棋子,看著縱橫陌道間那輛沉默的馬車,大唐國師李青山表情依然平靜,臉色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蒼白起來,像是在這剎那時光里患了一場重病。
然而這並不能完全解釋所有的問題。
不遠處有排靠著牆的書架,書架側面上的繁複紋飾微微一亮,悄無聲息滑開,片刻后,一個穿著書院夏袍的胖子少年氣喘吁吁地擠了過來。
只有一輛馬車橫亘在一條通天大道的正中央,不向前進,不向後退,不與路旁同行旅人寒暄,也沒有衝撞破開一切的意思,只是沉默地堵在那裡。
李青山淡然應道:「既在紅塵之中,如何能不被紅塵氣息所擾?」
聖人,神物,天啟,無距,這些詞彙回蕩在萬雁塔塔頂逼仄的空間里,縱使是大唐國師和精妙佛子,面對這些超凡脫俗的存在也不禁陷入長時間的沉默。
「天機不可測,我李青山還想多看幾年大唐繁華,如何苦心自折壽數。」李青山緩緩蹙起雙眉,看著塔下寺外熱鬧攤販頂著暑意吆喝,說道:「但拼著大病一場,我也想看看這方棋枰之上,究竟落下了怎樣的變數。」
「南門每年該繳的銀子一分不少,他們還想怎樣?難不成還真能把我定成叛教逆賊誅殺?那西陵上那些老道們必須得先滅了我大唐帝國。」
黃楊僧人緩緩抬起頭來望向他,忽然開口說了一句毫不相關的話:「陛下既然在宮中,你為何不在宮中?」
黃楊僧人聞聽此言微微一怔,看著那枚黑色棋子緩緩合什,面露慈悲。
李青山傲然說道:「閉了雙眼,坐在神殿之上,不去看那些師叔師伯的老臉,聾了雙耳,站在沒有桃樹的桃山裡,不去聽深山莊嚴鐘聲。」
黃楊和尚看著身前案上的佛經,看著經書上那些用硃砂心血潤成的鮮紅墨跡,沉默片刻后應道:「所以你來尋我找答案?」
「規矩乃死物,人不能被死物所拘。陛下大部分時日都在宮裡,難道我就要天天被拘在宮中?你可以日日躲在萬雁塔內修經,我這個昊天道南門之主,也有很多事情要做,更何況長安城內誰能對陛下不利?」
這位大唐御弟,佛法精進的僧人果然了得,竟是輕描淡寫間便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李青山和黃楊僧人的目光同時落到棋盤上一枚烏黑棋子上,這枚棋子不欺直線,不控天元,不拘方格,就那般斜斜落在某處,隨意而怪異。
數十枚啞光棋子在木製棋枰上撞擊滾動旋轉,發出清脆的聲音,過了很長時間才漸漸平靜下來,依循著命運的旨意,沉默地落在自己的方位不再移動。
就是這一堵,頓時堵得縱橫相交的阡陌大道上一片異樣,南歸的人無法南歸,西去的人無法西去,想要拔刀互見的世敵隔著它無法相見,想要相親相愛的情侶隔著它無法擁抱,平靜變得生澀,紛爭變得混亂。
黃楊僧人在心中輕輕嘆息一聲,不再試圖阻止對方,將桌上佛經筆墨移開,自匣中取出黑白棋子與一方棋枰,放在書案之上。
「昨夜朱雀醒了。」
李青山輕輕嘆息一聲,轉身望向琉璃窗外被拘成數個手掌大小的天空,天空中那些飄著的流雲,雲上那些聒噪的鳥兒,悠然說道:「沒有什麼大事,但總有些令人心神不寧的小事,我在想是不是應該起一卦。」
李青山蹙眉問道:「縱使你我全力施為大概也只能令那繪像懶懶睜開眼睛看上一眼,能使朱雀蘇醒動怒的人這世間有幾個?若真是那些傳說中的前輩,他為什麼要來長安城殺人?他為什麼要冒險引動朱雀的怒火?為何沒有任何徵兆?」
看著不遠處牆邊那個一動不動彷彿睡著了般的少年,他緊蹙的眉毛漸漸舒展開來,吧嗒著厚嘴唇兒感嘆道:「書院什麼時候又來了個比寧缺更拚命的傢伙?」
「就算國師大人你所言不差,但不要忘了,當年來自西陵的神官授你道法時做過的點評,縱使你有窺天之能,卻要拿壽命做代價。欽天監觀星口鑒惹出無數風波之時,皇後娘娘為求自清,苦苦哀求你算上一卦,你都不肯答應,難道今天你卻要為心頭微潮,為莫名感應而自折壽數?」
李青山轉過頭來,納袖于身後,靜靜看著僧人說道:「帝國的武道強者都不可能出手,南晉大河燕國等地的武道強者都在朝廷的監視之中,這種可能性極小,所以我懷疑是不是月輪國那些苦修和尚潛進來發瘋。」
李青山把談話拉回最先前的話題,冷冷看著黃楊和尚說道:「不論願不願意自擾,已經驚擾了很多人,我身為大唐國師不可能面對朝廷的疑問卻給不出答案。」
「這就是枰上的變數嗎?」
黃楊僧人眼眸寧和,緩聲回答道:「朱雀因怒偶醒,凝天地之息為無名之火,其火足以焚化萬物,更何況只是一些粘稠血漬?說不定那兇徒已然成為灰燼。」
……
「昊天道南門……」黃楊僧人輕聲重複了一遍,臉上泛起一絲說不清意味的笑容,輕聲感慨說道:「我大唐硬生生從昊天道里分了個南門出來,真不知道每年你回西陵時,怎樣才能抵擋住那些大神官們眼眸里噴出的怒火。」